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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译林-2006年第5期-第18章

小说: 译林-2006年第5期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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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蕾丝的心慌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尤安诺一家看着她。托马斯说得好像她是农舍的女主人,该由她来作出邀请似的。她很窘。他出其不意地占了上风。 
  “要带什么好呢?”眼下的情景让爱娃觉得很有趣。 
  格蕾丝看了托马斯一眼。灰色的眼睛融进一片蓝色的目光中。电光火石间,情感在无言中交织着。 
  “不用了,我想。我们那儿什么都有。” 
  她迷上了这原本不感兴趣的游戏。既然他向她交出了方塔农庄一晚上的统治权,那么她也乐得行使这个权力。她并不害怕统治。 
  罗伯特点点头。他想着他的围栅,想着还要花去晚上的一部分时间忙于奶牛的分娩,想着会给别人带来勇气的爱娃,没有她,他不会有重新开始的力量。 
  黑暗笼罩了通间。他们在屋里,一言不发。孩子们在桌子下玩耍。高原上,又一个冬夜降临了。 
   
  十二 
   
  格蕾丝待在食槽边,板着脸,手指在口袋深处蜷着,指甲陷进手心里。她原以为对自己非常了解,现在却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出了错。她以前从没想到,她,格蕾丝,是如此的脆弱。现在她的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在她面前,罗伯特和托马斯正围着难产的牲口忙碌。爱娃在帮助他们、指导他们。她对血肉的认识更加直接,对生命的诞生更加在行,对死亡的抗争更加坚韧。男人们默默地遵从她的指导。两盏放在稻草上的灯散发出《圣经》中出现过的那种圣洁的光,照亮了这幕场景。格蕾丝再次被撇在一边。 
  奶牛的四肢开始抽搐。这肌肉和神经的颤动显示了它的痛苦,或是屈服的征兆。格蕾丝无法移开视线。牲畜棚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稻草的气味。夜里十一点了。没有关好的门外,黑夜像一张贪婪的大嘴。被燕子窝弄脏的顶篷上,长方形的草垛隐约可见,再上面,便是寒夜星空了。时间慢了下来。在人间,一个痛苦的造物周围,上演着超越黑暗的戏剧。格蕾丝也在颤抖。她感到自己的确太脆弱了。 
  她不停地想着爱娃说出的秘密。有一刻,她希望靠参透托马斯的神秘来打破他的吸引力。她格蕾丝就是这样。被揭穿的人是不幸的。只要知道了某个人的来龙去脉,她眼中的兴趣就会消失殆尽。克里斯托弗可能有保护他的私人领域不受妻子控制的天赋。比如,克里斯托弗从未提起他与摩尔根·赫德福特之间将近十年的关系。据格蕾丝了解,她是他青梅竹马的恋人。自己和克里斯托弗相遇时,他刚刚结束了这段关系。格蕾丝认为自己利用了克里斯托弗脆弱的过渡期。他不能过长时间没有女人崇拜自己的生活。她只有从细微的暗示、从道听途说中了解摩尔根。她不知道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他匆匆动身赶往西岸的原因,更不知道摩尔根在克里斯托弗的记忆里占有怎样的位置以及她是否还生活在那里。矛盾的是,这种无知却把她和克里斯托弗紧紧联系在一起。比如1984到1987年间,他离开大学去中欧的某个大城市生活。那段时间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谜,这个谜把她和他拴在了一起。面对克里斯托弗种种与他本人对不上号的神秘形迹,格蕾丝甚至有过一个与其说是离奇不如说是美化了他的假设:那段时间,克里斯托弗进了中央情报局或者是其他的机密部门。尽管他们关系亲密,但这个谜,他绝口不提。同样地,当意识到他为了逃避问题几乎要向她撒谎的时候,她就停止了询问。比起克里斯托弗的谎言,格蕾丝情愿选择无知。 
  现在,她更加认清了托马斯,她窥伺着可能会削弱他吸引力的蛛丝马迹。格蕾丝乐于彻底改变对别人的看法,焚毁被人崇拜的圣像。对她来说,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她希望在反方向上发生点事情,希望能有一种排斥力让她远离他,能有一种失望使她不再警觉自己像个恋爱中的女人。她希望自己能够勇敢地痊愈。但就像一个自以为能得救的垂危的病人一样,她什么也没有发现。隐约看见托马斯的过去,知道了一部分他隐藏的面目,这并没有让她解放。她依旧被束缚着。 
   
  她看着他终于停止在母牛身边的忙碌。他的脚边,是一团血淋淋、黏乎乎的小东西,小牛犊像所有初生的哺乳动物一样脆弱。托马斯为能够和爱娃以及罗伯特一起战胜死亡的威胁而感到幸福。格蕾丝再一次感到自己被排除在这种幸福之外。他的脸上闪耀着平和与温柔的光芒,格蕾丝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好像他刚刚所做的不过是帮了个微不足道的忙。托马斯,英俊、强壮、终日阴郁的托马斯,单身的托马斯。于是格蕾丝明白自己还病着。她的祈祷没有生效,因为它们不是发自内心的愿望,而只是出于自我保护的考虑。她爱他。他,不言不语,但一切了然于心。 
  托马斯把气喘吁吁的小牛放在妈妈身边干净的稻草上,母牛舔舐着它。爱娃面色苍白,疲惫和这在大自然的灾难中获得的微小胜利让她颤抖。她靠近牲口,手里拿着瓶烧酒为它擦身。罗伯特还是老样子,板着脸,看不出一丝表情,暗地里却也在为他的牲口得救而松了口气。 
  在确定一切正常之后,他们回到了那间通屋。爱娃要去楼上的房间看看。她邀请格蕾丝跟她一起去。拿着手电,两人打开了房门。孩子们都已经睡着了。爱米丽和米歇尔的床头立着一枝燃尽的蜡烛。她们静静地凝视着孩子。生育了他们的那个女人满怀温情,另一个却想着他们即将面临的世界是何其的严酷。 
  “他们还穿着衣服就睡了,”爱娃小声说,“等到恢复供电的时候,再想让他们像往常临睡前那样洗澡、换睡衣可就困难了。” 
  格蕾丝点点头。她看着米歇尔的胳膊环过妹妹的肩膀,沉默了。 
  她们下楼的时候,两个男人正喝着烧酒。爱娃看了格蕾丝一眼。罗伯特窘迫地低下头,不敢对上妻子的视线,而托马斯却把整杯烧酒一口闷了。 
  “我们应该回去了,”格蕾丝说,“路易丝在等我们。” 
  她说了我们。她希望重拾他们晚间热衷的亲密游戏,希望能吸引托马斯的注意力。但他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又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烧酒。 
  “你会把酒喝光的!”罗伯特无力地抗议道。 
  托马斯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他。罗伯特闭嘴了。 
  “我要走了,托马斯,”格蕾丝又说,“您能陪我吗?外面黑着呢。” 
  格蕾丝从没想过自己会屈尊到如此地步。不,她并不害怕夜晚。让她担心的是看见托马斯又喝了起来,带着绝望。他的大手紧握着杯子。格蕾丝知道他蓝色的目光沉在杯底。她仔细观察了他好一会儿,她凝视着他那宛如堕落之神的侧影、突起的颧骨、褐色发绺下的伤痕以及獠牙一般的牙齿。这个男人,如果另外两人不在场的话,她一定会拥他入怀,亲吻他的鬓角、额头、嘴唇;她一定会对他说一个女人为了拯救走上歧途的爱人所说的话;她一定会把这个迷路的大孩子的头搂在胸前。格蕾丝觉得自己办得到。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感到一种自我毁灭的激情,这是她以前在其他任何人面前所没有感受过的。 
  “您先走吧,别和我一起了,”托马斯说,“我会赶上您的。手电在桌上。” 
  爱娃出来打圆场。 
  “托马斯,让格蕾丝一个人回去可不怎么有风度。你应该在黑暗中陪着她。” 
  他看看她,又喝了一口,回答说: 
  “我跟罗伯特还有话要说。格蕾丝认识路,她自己来过一次。” 
  “托马斯!”爱娃叫了起来。 
  他不搭理她。 
  爱娃让自己的丈夫来说话。 
  “你倒是说句话呀!你也不想他把烧酒喝光吧。” 
  “嘿,讲点道理,托马斯。”罗伯特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托马斯猛地站了起来。他高大的身影填满了整个空间。格蕾丝想到了失去自控的父亲。 
  “您自己回去,”他对格蕾丝说,“这样比较好。” 
  他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直直地看进她的眼里去。 
  格蕾丝同意了。 
  “我陪您。”爱娃说。 
  罗伯特的妻子抓起电筒,拿起一盏在桌子另一头燃烧的油灯,走出厨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外面,天寒地冻。两个女人肩并肩地走着。爱娃挎着格蕾丝的胳膊,用剩下的那只手拿灯。 
  “他很不幸,您知道的,”她轻轻地说,“不要恨他。” 
  “我没有恨他。” 
  一阵轻风吹来尘土的气味。那是从路易丝家大敞的阁楼上传来的。 
  “自从那孩子死了以后,他就一直这样。我花了好长时间去探索究竟。然后,有一天他喝多了,把一切都跟罗伯特说了。” 
  爱娃知道自己又泄露了一点托马斯的秘密,但是现在她可以肯定,眼前这个被飓风抛到那男人身边的陌生女人,是解救他的惟一希望。 
  “是他自己决定要在这里度过余生的,在这高原上。一开始,他妻子不愿意。甚至连那孩子也不愿意,她已经习惯了旅行、城市、动荡……玛丽可以说好几国语言。您知道以她的年纪,学习起来是多么快。刚开始,她很苦恼。不久,她就习惯了并且过得很幸福。最初,是托马斯要求全家人在这里生活的。” 
  “为什么?” 
  “要知道……是出于厌倦,一定是。他受够了去追寻连自己也看不清楚的东西。他对罗伯特说,他已经收回了大量的优先控股权。他做了笔投机生意,在网络泡沫的最佳时期把它们都卖了出去,从中赚足了钱,够在这里生活许多年的。” 
  “他认为自己对玛丽的死负有全部责任,是这样吧?”格蕾丝插嘴道。 
  “是的。如果不是他那么坚持到这里来,如果她们没有听从他的话,玛丽应该还活着。他认为自己本应明白与世隔绝就意味着危险。他认为是自己无意中害死了她。” 
  “不是这样的!” 
  爱娃没有回答。小溪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在通往小教堂的山谷入口处,格蕾丝停了下来。她们紧紧拉着对方,看着两侧被毁灭的森林。 
  “您看错我了。”最终,格蕾丝用压抑的声音说道。 
  “不,格蕾丝。恰恰相反。” 
  “我的丈夫受伤了,躺在医院里。而我在这里,在矛盾的感情间徘徊。可以说,我是在抵抗自己的情感。您懂的,是吗?” 
  “我明白。” 
  “我爱克里斯托弗……我原以为自己爱他。我热爱我那边的生活,在纽约。在这里生活,我一刻也不能想像。不能。” 
  她犹豫片刻。 
  “我敬佩您,爱娃。真的。您能在这种艰辛中保持本色。” 
  “我别无选择。” 
  格蕾丝又说: 
  “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一切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甚至可笑的。我是一个不循常理的女人。我跟您说过吗,我的办公室在纽约最高塔、世界贸易大楼的第九十三层?呃,可是在与你们一起生活的这三天里,我明白了这一切是……” 
  她向着黑夜张开空着的那只手臂。 
  “这一切是不可思议的。像一条新国界那样令人难以接受。” 
  两人都不说话了。她们是寒冷的深渊里两个温暖的小点。防风灯摇曳的火光在她们脚边投下赭色的亮点。她和她,知道彼此再不会像此刻这样接近彼此了。今夜,她们心意相通。 
  “我自己走吧。”格蕾丝说。 
  “我陪您……” 
  “不必了,拜托。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她们面对面地站着。 
  “试着让他理智起来,”格蕾丝说,“他也许会听您的。” 
  “他有点怕我,这倒是真的。此外,他愧对他的妻子更甚于罗伯特。我男人能脆弱成什么样子,您也看见了?为家人而活,一位勇敢的丈夫很可能会把自己弄得心力交瘁。因为这类事情,我再也找不回原来的他了。您知道,这让我很痛苦。” 
  “这对他来说也不容易。” 
  爱娃的视线骤然越过格蕾丝的肩膀,看向她的农场。 
  “所有这些都得重建。” 
  她们互相拥抱。 
  “不管怎样,明晚见。”爱娃说。 
  “啊!好的。我已经把这事儿给忘了。” 
  “把汽油灯拿上。”爱娃坚持说。 
  “不,我有灯。这足够了。我的眼睛也习惯了。” 
  农舍的影子出现在格蕾丝面前。年轻女人的目光停留在方塔上,那里隐藏着托马斯的一部分秘密。手电只发出一小束苍白的光线。没关系,格蕾丝认识从小桥经过,再通向倒掉的老椴树的路。和爱娃分手后,她的思绪就飘向了克里斯托弗,飘向了纽约,似乎要从中找到逃离的最终理由。她也许应该离开。考虑的时间总是够的。 
  米兰达在门后,似乎是在等她。格蕾丝弯下腰去抚摸它,但它却钻进了黑夜里,她的手指只掠过湿濡的狗毛。路易丝在厨房的桌上留了一盏汽油灯,灯火微弱地燃烧着。房间里温暖将尽。格蕾丝掀起灶底的炉盘,发现火炭还是红色的,便又往炉子里塞了根柴。 
  “您赶在我前面了。我起来就是为了做同样的事。”门口,路易丝说道。 
  “是您?”格蕾丝吓了一跳。 
  “我有在凌晨一点起来看炉火的习惯。我到了这把年纪睡得很少。后来,我听见米兰达去迎您。它的爪子在走廊地板上发出了声音……” 
  她们沉默了。路易丝披着一条黑披肩,下面是及膝的玫瑰黑衬衫。她身材圆胖,发髻散开,一脸平和,看上去像一位老祖母,又好像那些可以毫无怨言地在夜里起身、给予发烧的孩子或是被噩梦惊扰的病人以鼓舞的老人一样。 
  “他不在?” 
  “不在。” 
  “他还在罗伯特和爱娃家?” 
  “是的。” 
  路易丝不说话了。她绕过桌子,走近炉灶,把炉盘抬起来。 
  “您添了橡树枝。真不错。” 
  不过她还是用火钳用力捅了柴火几下,她觉得它烧得太厉害了。 
  “您和我一起睡吧,”路易丝说,“我们之间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不,”格蕾丝回答,“我回我自己的房间。” 
  “想都别想!气温已经降到三度了。您知道,我可不打鼾。” 
  “那好吧。谢谢你,路易丝。” 
  路易丝把靠壁炉的那边床让给了格蕾丝。年轻女人转身向着火红的木炭,眼睛盯着它们。她没有脱衣服。尽管火炉的热气像爱抚一样吹在眼睛上,她还是全身发冷。她的思考慢了下来,她的大脑变迟钝了。她处在发疯的边缘。现在对她来说,日内瓦的会议就像月球上的讲座一样遥不可及。 
  “您是怎么做的,路易丝?” 
  格蕾丝在黑夜中开口,她知道老妇人还大睁着眼睛。 
  “我怎么做什么,亲爱的?” 
  “像这样抵御寒冷、黑夜、一无所有……” 
  “寒冷很容易对付。我和亡夫从来只靠通间里的一个壁炉和我们房间里的一个烧柴炉子取暖。这对我们的幸福并不造成妨碍。” 
  “那黑夜呢?” 
  “对黑夜也是一样,格蕾丝。直到我三十岁时,家里才通上电。当每个房间都装上灯泡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啊!瞧这乱的。家务要做得更好才行。’但我是幸福的。有那么多不幸的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电灯光呢。” 
  她笑了,路易丝。 
  “至于水,我几乎打了一辈子井水。” 
  格蕾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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