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林-2006年第5期-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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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蕾丝爆发了:
“我想知道,您是不是把所有的陌生人,特别是我的同胞,都当成蠢货,又或者仅仅是我给了您讲废话的灵感?”
托马斯摇摇头。
“我向您保证他救治过很多人。您要是不相信,那就是您的事了。”
“我当然不相信!您怎么会以为我相信您呢?”
“这不能作为您这么对他的理由,”托马斯平静地说,“为了劝他到这里来,我花了很大的力气。”
格蕾丝做出同情的表情。
“我猜美国人让他害怕,是这样吧?”
“阿尔贝有过比遇到您更可怕的会面。总而言之,我不希望您给他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
格蕾丝的脸刷白了。
“请相信我和我丈夫只求一件事:离开并忘了您。”
“我很想试试这位阿尔贝先生的疗法……”
格蕾丝和托马斯转身向床。
“我太难受了,又发烧了。既然我们需要医生,为何不让他试试呢?”克里斯托弗用虚弱的声音说,“我们不会有任何风险的。”
格蕾丝快步向她丈夫走去。
“恰恰相反,亲爱的,我们得冒很大的险。接受这一类东西,就像吸毒一样,没有人能全身而退。”
克里斯托弗试着微笑。
“格蕾丝,不要为我担心。理性已经开始让我厌烦了。”
他转向托马斯,问道:
“告诉我为什么那个人犹豫着不肯过来?他是不是被人说得对我们有敌意?我想知道。”
托马斯走近床。他看着病人,回避着在昏暗中狠狠盯着他的灰色眼睛。
“完全没有。反正在您妻子把他扔到外面去之前是没有。阿尔贝只不过是把风暴和世界末日联系了起来。这是一种千禧年信徒的直觉。”
“世界末日?”
“还有几天就是千禧年的年关了。”
“不是的!”格蕾丝反抗道,“这是完全错误的!”
“我懂……”克里斯托弗承认,“这样,他认为风暴宣告了世界末日的到来。其实,我和他的想法相差无几。可以肯定的是,我们正在向另一个时代变迁。”
托马斯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情让我很惊奇。”克里斯托弗继续说。
“什么事?”
“那个头盔……”
“昨天夜里,他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房顶上被刮下来的石板擦着他的耳朵呼啸而过。于是,他就带上了头盔。”
这个解释最终说服了克里斯托弗,他的头重新落回到枕头上。他用左手向托马斯和格蕾丝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像邀请一样,正式引荐阿尔贝进来。他希望这个巫师能祛除吞噬他的高烧以及腿上随时毫不留情地发作的疼痛。为了相信不可接受的东西,他要稍微做出点让步。
“如果我的丈夫有个三长两短,我会对您提起世纪末的诉讼的,”格蕾丝对托马斯小声说道,“我会让您倾家荡产,您可没有一千年的时间用来偿还。”
站在托马斯面前的,是一个愤怒的、具有杀伤力的、危险的女人。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他吃惊于她如此强的攻击性。
“在其他任何地方您的诅咒都可能让人发抖。但在这里,它们没用。何况,格蕾丝,我有什么把柄可以让您抓住的?”
她呆若木鸡。这个没教养的家伙居然敢直呼她的名讳。
在托马斯长时间的交涉后,阿尔贝终于同意来到克里斯托弗的病床前。格蕾丝低声抱怨着默默退到走廊上,对于留下丈夫和一个被自己认定是弱智,或者更糟些,是骗子的人独处而感到十分恼火。她独自一人待在走廊里,穿着可笑的粗呢大衣,趿拉着让她步履迟缓的拖鞋走来走去,模样奇怪,精神紧张,窥视着房间里传来的哪怕最微弱的动静。挂钟敲了四下。外面下着雨,天色很暗,看不到任何救援、没有任何神佑。透过朝北的窗户,她注视着荒凉的景象。凡丹戈的马厩和柴房是仅有的幸免于难的附属建筑。整个仓库的主体部分像被一场爆炸波及了一样。沿斜坡向上看去,上百棵树被拦腰截断,横在地上,树顶挂在剩下的树干上。渐渐地,这种混乱的景象感染了格蕾丝。年轻女人无法估量降临在这片地区之上的灾难。原先只是气恼,气恼这灾难成了阻碍计划完成的绊脚石,现在则变成了一种痛苦。这种痛苦若有人分担,就显得不那么令人难以承受了。
陷入沉思之中的她看见米兰达迈着小步跑向柴房。大猎犬摇着尾巴,时不时地停下来嗅嗅泥土。她看着它,借此排遣心中的郁结。托马斯来了。格蕾丝在格子窗后窥视着他,他无声地迈着大步,步履居然很轻盈。格蕾丝喜欢轻盈。当她感到自己充满吸引力和能力的时候,她首先用来展示自己的方式就是让自己看上去轻盈。托马斯在被飓风大卸八块的仓库前停下脚步。他背对着格蕾丝。她想像着面对废墟,这个男人脸上慌乱激动的神色。她同样在被啃噬着她的沮丧折磨着,但并不确切地知道是为了什么。然后,托马斯向着柴房走去。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他用可以扳倒大树的臂膀抱着小山一样高的柴火。
阿尔贝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虚弱的老人没有对格蕾丝说一个字,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就像幽灵一样径直走向楼梯。格蕾丝忍住到了嘴边的问题,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他看上去比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要骨瘦嶙峋。他的双肩被巨大的疲劳给压垮了。
她冲进了房间。
“克里斯托弗?你还好吧?”
克里斯托弗冲她笑了笑。他整个人靠在身后的白枕头上,格蕾丝发现他的脸部线条舒展了许多。
“我好多了,格蕾丝。好多了!这真不可思议。”
她将信将疑地走到床边。
“他有没有用什么方法让你吃什么东西、制剂?你对治疗进行了多长时间有没有意识?”
“镇定些,格蕾丝。我跟你说了,一切顺利。”
克里斯托弗解释说阿尔贝打开一本一直藏在他口袋里的书,朗读了一些他也不知道是咒语还是经文的东西,这过程中他只是简单地把手放在他的脚踝上而已。
“治疗让我感到痛苦减轻了,格蕾丝。我感到疼痛减弱,脚踝渐渐地恢复了灵活。当然这些只是幻觉,我也不是好骗的。紧接着,我感到腿的下部被一股热流包裹住,和发烧不同,这是一种有益的热度。”
格蕾丝听着,心中却有不同的意见。她知道现在远不是万事大吉的时候。不久以后,克里斯托弗就会成为幻术的牺牲品。她知道,自风灾发生以来,奇怪的意识让他变得脆弱,以致他为了逃避痛苦的现实而向不理智的方向摇摆。所有这一切,只要运用心理学、器官学、生理学等因素就可以解释。她飞快地从专业词汇中剥离出这些词语,好去面对克里斯托弗给描述的她所不能接受的一切。
“这个家伙要是在我们国家,能挣几百万,”克里斯托弗补充说。
格蕾丝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她气恼克里斯托弗为了让她赞同而滥用这种论据。
“高烧由于祈祷的作用退下去了,”克里斯托弗又说,“太阳穴疼得不那么厉害了,感觉很清爽。当然,我的脚踝还是断的。但我不知如何向你解释,格蕾丝,这是一种难以分享的经历,好像有一阵清风轻轻吹拂着我。”
格蕾丝认了。重要的是克里斯托弗觉得自己好些了。她是个重实效的女人,她明白事实胜于雄辩的道理。但她还在坚持着,准备在第一时间展开反击。对不起,这个机会很快就会到来,克里斯托弗很快就会需要她的帮助。在内心深处,她始终认为由于宗教教育的缘故,他身上有一种软弱的东西。克里生于一个天主教家庭,他一直很喜欢奇妙的事物、神迹和虚幻的东西。那些可能让人追悔莫及的尝试对他也存在着吸引力。从小就信仰新教的格蕾丝,对这一切看得很清楚。
托马斯怀里抱着柴火走进房间,把它们放在壁炉边上。格蕾丝突然感到很不好意思。她为阿尔贝出现时那些大声喊出的威胁而懊悔。她努力想要对上他的视线但却没有成功。托马斯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门在他背后关上了。
“你想喝点水吗?”格蕾丝问。
“非常想,”克里斯托弗回答。
他的声音很平静,似乎更愿意一个人待着。格蕾丝察觉到这个意愿,并没有为此生气。
她在宽敞的饭厅里遇见了托马斯。他站在窗前,凝视着向小溪展开的山谷。她不经意间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只杯子。一杯烈酒,她想道,顿时有一种猎人发现猎物脚印的喜悦感。这个从见面起就压她一头的家伙也有缺点。格蕾丝回想起曾在厨房的尽里面看到的许多空瓶子。一个简单的事实浮出水面,托马斯酗酒。她对此很有把握。突然间,她的蔑视找到了落脚点。她抓住了这个男人的把柄。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把他当作自己的对手。
原本想好的安抚的言辞从她的脑海、她的唇边消失了。她不出声地站在原地,从背后观察他。他转向窗边,缓缓地将装满黄色液体的杯子举到唇边。他察觉了她的存在。她也并没想打他个措手不及。他没有动,好像落在肩膀上的目光并没有打扰到他。格蕾丝突然意识到,事情刚好相反,他很感激她的眼睛看见了他的弱点。
“谢谢你的柴火,”她突然说。
他点点头,没有转身。
“有了这些柴,我们应该可以坚持到晚上,”格蕾丝继续说,她有些觉得窘,“从现在起……”
他转向她。窗前,他的身影被清晰地勾勒出来。尽管光线微弱,光差还是让她眨了眨眼。他们沉默着。占据房间的阴影加剧了黑暗。一直以来,年轻女人都讨厌夜晚。托马斯的沉默于她是一种挑衅,令她不知所措,而又无法挣脱。她想要大叫。
“从现在起,又有光明和温暖了,”她用一种几乎无法辨认的声音继续说道。
时间缓缓流淌,好像充满压迫感的黑暗天色、坏天气以及方塔农舍里的寒冷凝滞了它奔跑的节奏。托马斯不见了,依照他一贯的作风没有留下任何解释。格蕾丝看见他朝着小教堂方向去了。她看着他越过小桥,直到拐角处成堆坍塌的石块遮住了他的身影。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什么也没说,这让她恼火。挂钟的木锤敲响,两个小时过去了。在这漫长的两小时中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待在房间里。后者昏昏欲睡,前者坐在铺着霉帆布的大扶手椅上,不时起身给壁炉添柴,看看窗外,又回去坐下。格蕾丝无法忍受这么闲着,克里斯托弗却恰恰相反。他似乎十分享受这种休闲,而她却没耐心浪费时间。许多次,她站起身去摆弄房间的开关。光线越来越暗。房间里,墓穴般的黑暗无情地展开了它黑绒的衣摆。
格蕾丝用想着纽约来抵抗黑暗。她幻想自己沐浴在曼哈顿的灯光之下,同时希望一切会很快好起来,美国会来解救她。她集中精神去想他们位于公园大街的双层公寓,罗列着他们外出期间给葡萄牙女佣和门卫的指示清单,仔细地重现每天在大厅碰见的那些面孔,回想最后与她的利益挂钩的那些人和事,比如索霍区So·Ho,美国纽约曼哈顿一街区,以先锋派艺术、音乐、艺术、电影和时装款式等著称。画廊的开幕仪式。然而,这些模糊的记忆让她感到陌生。格蕾丝又开始回想她的商务约会,详尽地把事务所的战略路线和她负责与日内瓦斗争的部分重新过了一遍。日内瓦!她能准时到达日内瓦吗?克莱蒙可不是个容易被说服的人。她又想到可能为他们的失踪而担心的朋友。在这里度过的几个小时,时间像水一般从指间流走,混乱得不再像是她的。
六点。黑夜笼罩了乡村,托马斯还是没有回来。格蕾丝担心到了某一时刻,自己将不得不在家具间摸索着前进。这个前景使她焦虑。克里斯托弗自己感觉不再难受了。他的脚踝消肿了,肿块的青色也不见了。克里斯托弗看上去对自己的痛苦已经无动于衷,似乎对身体的状况不那么担忧。格蕾丝察觉到了这一点,这个观察结果让她忧心忡忡。
面向壁炉金色的火光,克里斯托弗小声地说:
“如果有无线电,我们至少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说得对,”她的声音有了生气,“我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收音机!”
她下到饭厅。房间笼罩在半黑暗中,让人不得不小心前进。格蕾丝发现了K7组合式收音机,她一把抓过它。收音机被插头拉住了。年轻女人一把扯下电线。
他们两个都在床上围着收音机。电池快没电了,声音勉强能听清。当地的一家电台在不间断地播报,向大众提供信息,罗列出被隔绝的村庄、被阻断的公路、由于高压线杆倒塌而变得危险的区域,传达警察局和市安全部门的建议。志愿者已经出动去救助那些在没有暖气的私人养老院里寄宿的人。紧急物资已经发放。电台把捐赠的蜡烛集中起来,警卫队的摩托骑警在执行任务时把它们分发给将在黑暗中度过第二个夜晚的家庭。军队也将介入。记者号召全欧洲团结起来。意大利、爱尔兰、德国和西班牙等国的救援队已经上路赶往利穆桑。发电机组的集资已经启动。数万家庭无法使用电和电话,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深入广泛的组织运动体现出一种深层次的团结,这场严峻的考验似乎足够提醒每个人必须履行身为人类的义务。
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不知所谓地听着,并没发现听到的事件与他们自己经历的事件之间有什么联系。听了这么长时间,他们听到的灾难涉及的只是别人,离他们太远,在他们的状况之外。很快,声音变得无法辨认。没了电源,收音机没声了。寂静敲打着这对夫妇,他们意识到夜已然降临。
“他把我们抛下了,那个混蛋,”格蕾丝咕哝着。
“他会回来的,”克里斯托弗的声音中透着了然。
挂钟敲了七下。格蕾丝的担忧和愤怒到达了顶点。忽然,一楼传来声响。
“应该是他……”
“你认出他的声音了?”
“没有。”
“我想他们有好几个人。”
深沉的夜给窗户贴上了一层黑色幕布。起风了。尽管壁炉里生着火,室内也不过十度。
“我去看看,”格蕾丝说。
“小心别摔着了,现在什么都看不见。”
走廊尽头,格蕾丝发现螺旋楼梯的中心孔闪烁着微弱的光。她一手扶着墙,摸索着走下楼梯。台阶在她的脚下滑过。她走得很慢,几近眩晕。到了楼下,托马斯的声音传了过来。这声音是如此熟悉,以至她一下子就听出了他语调的含混不清。“他喝酒了,”她想。
酒精让格蕾丝害怕。从来都是。从很小的时侯起,格蕾丝就知道父亲酗酒。有多少次,她发现他醉了,怯懦、软弱、遁世,竟连在女儿面前掩饰自己的虚弱都做不到。那时的格蕾丝不过六七岁。但她凭借理智和一种成年人无法意识到的思维能力发觉了自己的惊恐。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心中父亲由于被母亲抛弃而陷入绝望的想法一直得不到纾解。她尊敬这个男人。如果不算上后来收养她的裘德婶婶,他便是她惟一的支撑。他堕落了。但她仍然爱他。可是作为成人,他的虚弱在她身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从那以后,格蕾丝一眼就能认出微醉的人的身影和他们那为能站直身体、好好走路、想要自由控制姿势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