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六家谈-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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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曹雪芹不是写政治小说。我说了这么多的政治因素,只是想表明他内心创作的痛苦。他必须超越家族在政治事件当中惨痛的遭遇和经历,去写那些青春美丽的女性被毁灭的过程,但是他又不能摆脱那个阴影,他也没有理由摆脱那个阴影。他很痛苦,所以他必须在《红楼梦》一开始就把这个悲剧的结局先预告出来。这些女性是怎么被毁灭的?她们是被时代毁灭的,是被一个家族的大的命运结构给毁灭的,是被残酷的政治社会因素所毁灭的,不是她们自己去毁灭自己。这是他的一个主体构思当中很重要的一个因素。
蔡义江
蔡义江,1934年出生。著名红学专家、学者、教授,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专家。1954年毕业于前浙江师范学院(现浙江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1978年调京,筹创《红楼梦学刊》,成立红学会;1986年任民革中央常委、宣传部部长。曾任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等职务。蔡义江在中国古典文学特别是唐宋诗词、红学研究方面成绩显著。出版的主要著作有:《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论红楼梦佚稿》、《红楼梦》校注、《蔡义江论红楼梦》等,其专著和论文曾多次获国家、省、市社科优秀成果奖。
诗人曹雪芹
不同于其他的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不是可有可无的闲文,而是与小说的情节和人物的描写成了有机的部分。而且它的大多数的诗词曲赋,都是人物描写和情节所不可分的一部分,融合成了一个整体,如果不能够很好的读解《红楼梦》书中的诗词曲赋,你就不能真的读懂《红楼梦》。
我们一提到曹雪芹,很必然的就跟《红楼梦》联系在一起了,马上就会想到曹雪芹是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其实在他活着的时候,朋友一说起他的时候就没有人讲他是写小说的。也许当时小说地位不像诗词这样高,因为是个闲书。今天小说家地位蛮高,声誉蛮高,过去写诗词写文章才是好。所以朋友们总是把曹雪芹看成擅长写诗、词、曲的一个诗人。比如敦敏就讲“逝水不留诗客杳”,这是在曹雪芹死后他悼念他的诗里面讲到的。“诗客”就是诗人,他把他比之为我们历史上面的一些著名诗人,譬如说“诗才忆曹植”。曹植大家都知道,三国时候建安文学里面才高八斗的曹子建。还有个朋友张宜泉,也是在曹雪芹死了以后写“谢家池塘晓露香”,把他比为谢灵运,把曹雪芹家里住的前面那塘水称为“谢家池塘”,因为谢灵运写过非常好的五个字,叫“池塘生春草”,所以叫谢家池塘。当然,比喻曹雪芹,讲的最多的还是说他像李贺,唐代的一个薄命诗人,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敦诚诗里面讲“诗追李昌谷”,昌谷是个地名,李贺的家乡在河南,所以说你曹雪芹诗可以超过李贺了等等。但是非常可惜,我们今天读不到曹雪芹写的一首完整的诗词或者曲,一首都读不到,惟一遗留下来的,在《红楼梦》之外的,只有两句诗,那是题他朋友敦诚写的一个传奇,一个戏,一折短短的戏,这折戏的题材是《琵琶行》,白居易的《琵琶行》,把《琵琶行》改为一曲戏,叫《琵琶行传奇》。曹雪芹看了以后觉得这个传奇写得很好,就题了一首诗。这首诗丢掉了,没有了,但是敦诚的笔记里面记了下来,他说:当初曹雪芹给我题的诗,最后有两句叫“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这个构思也新奇的。“白傅”就是白居易了,他做过太子少傅;“白傅诗灵”,因为白居易是古人,早就死了,所以他的诗灵看到你这样演出这个剧本的话,要高兴得不得了,一定会叫他两个小妾蛮、素——蛮、素是白居易的小妾了,小蛮会跳舞,樊素会唱歌——来彩排一下。“鬼排场”,鬼来演出,因为这都是古人嘛。我们现在看到的仅仅是这两句。
既然曹雪芹自己写的诗已经看不到了,说他诗写得好,在《红楼梦》里面能不能看出来?《红楼梦》里面以曹雪芹自己名义写的诗只有二十个字,就是在小说开头的楔子里面,最后讲“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且题了一个绝句。这个绝句是以作者的名义写的,就是曹雪芹本来怎么写诗,他就怎么写出来的。这二十个字也是蛮重要的,说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首诗写得好不好?我是长期搞诗词的,诗歌的形式里面,五言绝句这种形式最适合于写景,一个小的景象、景致,一个意境,间接地来表现。它不适于很酣畅地来叙情、来议论,这个七言绝句才擅长。如果五言绝句里面又能议论,又能叙情,这个就要看出你的本领来了。曹雪芹这首诗才二十个字,把《红楼梦》里面很重要的问题提出来,就是真与假,“满纸荒唐言”,如果你真正会体会的话,你就知道《红楼梦》不是按照真实人写的,它是荒唐言,就是假的,是虚构的,而且不是虚构一点点,并不是有块石头或者有一个警幻仙子、太虚幻景才是荒唐,整个都是荒唐言,所以叫“满纸荒唐言”,从头到尾是一个大胆的虚构,艺术虚构。但是这个虚构是有基础的,他的感受是真实的,“一把辛酸泪”,他要把他真实的感受写在完全虚构的故事里面。《红楼梦》不虚构是不可能的,艺术创作需要虚构。生活本来是复杂的,典型话都要虚构,政治环境需要虚构。他的家里跟皇家关系那么密切,最后因为皇帝下命令抄了家,这些事情你能写出来?你胆子那么大,这个是讲政治,更重要的是伦理道德呀。小说还是个闲书,写给人家看的时候谁能把自己家里的事情全对号,我父亲,就写父亲,本来叫曹睿蚁衷诮兴终庋母雒志退懔耍空庖豢淳褪悄悴芗业氖虑椋腔沽说谩K芩姹惆岢け材兀炕挂锛页螅乙剑飧鋈烁歉鋈斯叵挡徽#飧鋈诵睦锵胱潘庑┒髂隳苄矗坎苎┣圩约汗勰钌弦餐ú还K运押苷媸档纳钪欣吹母惺埽ü楣沟墓适卤硐殖隼矗庋桓龆饔屑父鋈四芾斫饽兀克运担蠹叶季醯米髡呤呛艹眨耸晔奔洌四敲炊喙し颍吹媚敲淳福吹媚敲春茫苷嬲斫馑奈兜溃靠杉舛鲎指锌枚嗌畛粒庋氖褪钦饷匆皇住�
我们说曹雪芹工诗,善于写诗,不但是他的那些朋友提到他是个诗人,就是在小说里面,跟他一起合作的像脂砚斋这些人的话加的评语里面,也讲了这一点。脂砚斋说曹雪芹写这本书也有传诗的意思,也有把他的诗传给大家的意思。这个意思当然不是说他把他写好的诗集塞在小说里面,而是通过小说来显露他写诗的手段、本领。脂砚斋说“只此一诗便妙极”,就是这么一首诗就妙极,“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长”,他平生就长于写诗词,不但诗写得好,词曲也写得好。在第五回里面,脂砚斋批在《终身误》或者是《枉凝眉》这个位置——两个批本不一样。上面有一条说“语句泼撒,不负自创北曲”:这个语句非常地放得开,非常地泼辣、大胆,正是他自己很自负的自创北曲。第五回里面这个许多。《红楼梦》十二支曲,每支曲上面有曲牌,这个曲牌都是曹雪芹自己创造的,自创北曲。
诗、词、曲写得好毕竟不是小说里面的主体,因为小说不是传奇,传奇要有很多唱词的,都是要用词曲的本领。小说的主体是散文叙述。那么诗词的工夫同小说的散文叙述之间有没有关系呢?有,脂砚斋指出来过。有一次,贾宝玉看见一个新来的丫头,叫红玉,或者叫小红,对她印象蛮好的。第二天还想找她,所以他就假装到外面去看花,走来走去,实际上是在找这个小红。忽然看到这个西南角走廊,游廊上面有一个人靠着栏杆在那里,很像小红,但看不清楚,为什么呢?面前有一支海棠花给他挡住了。在这里,脂砚斋有批语了,他说“余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曲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这难道不是这句诗吗?隔着花的反而远,在天涯海角的反而近,说明想看的人看不到,有时候是非常非常难受的事情。这句诗是词曲里面的,是金圣叹批的《西厢记》一折里面崔莺莺唱的。这个情节是从诗词里面化出的东西,还是很多很多。不但是这个地方,脂砚斋没有举的地方就不少。譬如说,我们从人物描绘来讲,“脸若银盆,眼如水杏”是讲薛宝钗的。有些读《红楼梦》的人非常不喜欢薛宝钗,就跟我来讨论,说你看曹雪芹写得多难看,脸孔像一个银盆,眼睛像一个水杏,有什么好看的?实际上曹雪芹不是讲她难看,还是讲她好看。中国的传统的比喻,往往同西洋文学里面的描写的比喻是不一样的,他们如果讲外貌的话,那就更注重形体,我们更注重里面的意思、精神,银盆无非是讲她人生得很洁白,很丰满而已。写贾宝玉也是这样写的嘛,“面若中秋之月”,你说一个人真的跟中秋月亮一样的话,这个人也不好看。描写林黛玉这个人时就更加虚了,从来没有很仔细地讲鼻子长得怎么样,嘴巴是樱桃小口,或者是大口。不是这样的。她是比较虚的,比如说“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走起路来,像杨柳的摇摆,静下来的时候,好像一朵花,漂亮的花照在水边,有倒影的水边,这个景象很美。但这个跟人的形象实际上是有很大距离,人如果真的像一朵花或者一棵树,那就变妖怪了,是不是?这些都是我们传统词赋诗歌里面的意象的吸收。《红楼梦》里面写人物,特别是他喜欢的人物,外形多借用诗词里面的意境。
写故事情节诗词就更多了。譬如说,大家很熟悉的黛玉葬花应该说是很重要的描写,在葬花之前先有一段宝黛共读《西厢记》,两个人共读《西厢记》,有这段描绘:宝玉借了一套《会真记》,(《会真记》就是《西厢记》的笔名,或者叫《莺莺传》)走到沁芳闸桥边,在桃花树底下一块石头上面坐着,“展开书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现在我们看到黛玉葬花里面的葬花词,很多文章里面提到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把花与人联系起来,那么葬桃花就是葬佳人,葬红颜。还有他祖父的“百年孤冢葬桃花”。这些诗当然都跟葬花吟有关系,但曹雪芹绝不仅仅是看了这些词,因为把花的飘零、埋葬,跟红颜薄命的埋葬联在一起的话,在中国诗词里面是很多很多的。我们说《红楼梦》这部小说在很多写法上面都是诗里面化出来,这个话是可信的。所以我们说曹雪芹是个诗人,也是一个小说家,或者可以叫做诗人小说家。
《红楼梦》中的诗词曲写得好不好?这方面存在着两种完全相反的意见,一种认为《红楼梦》的诗词曲写得非常好,绝大多数年轻的读者都属于这一派。调查证明,有的同学说最喜欢的就是《红楼梦》里面的诗词曲,有的说我喜欢《红楼梦》就是因为里面的诗词曲,先看诗词曲后来才喜欢上《红楼梦》的。另外一派相反,认为《红楼梦》里面的诗词不怎么样,真正有份量的作品不多,其中平庸的、幼稚的、笨拙的、粗俗的作品不少。持这种看法的人是少数,将小说里的诗词曲贬得很低很低的更是极少数。这是哪些人呢?是一些对旧体诗词有根基的,甚至是学者、专家,有些是著名学者、著名专家,他们只做学问,对小说的创作不太了解,不知道小说应该写成什么样才能算好的。在他们心目中,你只要讲诗词曲写得好,他们马上就想起李白、杜甫、王维、苏东坡、辛弃疾、马致远等等,说《红楼梦》中的诗词如果和这些大诗人的诗放在一起比的话,那就差远了。我想就这一派的贬低的看法,来说说自己的意见。我觉得根本的问题还在于衡量的尺度,在于这个尺度对不对。把《红楼梦》里的诗词当做《悼红轩文集》来评论是不对。
小说是再现生活画面的,艺术的感染力不可缺少的条件就是它的真实性,如果不真实你就打动不了读者。《红楼梦》主要活动的范围是一个大家庭,主要是写大家庭内部,是大观园。人物是怡红公子贾宝玉,还有一大群姊妹、丫头,这些人足不出户,如果写她们的诗词都能够表现祖国的雄伟山川或者民生疾苦,那还能真实吗?如果这里面的金陵十二钗、贾宝玉,人人写诗都是李白、杜甫、苏轼,那么“海棠诗社”应该改为“中华诗词协会”,把一些诗词写得最好的人都集在一起?比如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或者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或者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你叫《红楼梦》里面谁写这个诗?黄河没到过,长江更加不用说了,他们到街上看见过那些受冻挨饿死在那里的尸体吗?“路有冻死骨”他能看到吗?这样写的话就不真实了嘛。曹雪芹即使有李白、杜甫的本领也不能写这样的诗。如果《红楼梦》的诗词有李白、杜甫这样的分量的话,《红楼梦》就完了,小说就毁了。
所以曹雪芹只能让他创造的人物去写风花雪月,去写别离相思,写四季更换,伤春悲秋,而且写出来的东西还要像女儿写出来的,大多数都是女儿嘛。所以脂评叫它“香奁体”。“香奁体”就是贵府小姐写的体裁。你看林黛玉的《葬花词》、《秋窗风雨夕》、《桃花行》,这些歌行采用的全是“初唐体”,比如说《秋窗风雨夕》就是仿《春江花月夜》的格调,对得非常工整,就是模仿这个格调来写。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初唐体”的代表作,当然是写得好的,但在整个唐诗里它不是最高雅、最上乘的作品。“初唐体”是什么?“初唐体”就是初唐时期的流行歌曲,是最通俗的、最流行的那些歌,写出来的句子都是比较浅易的、能看懂的、很流畅的,主题都是用共同性的别离相思、伤春悲秋、青春老大这些大家都能理解的、一般性的这种内容,并没有深刻的社会内容,更谈不上做政治讽刺,因为《红楼梦》里面的这些公子、这些小姐本来就是如此。当然我不是说整个《红楼梦》里没有寄托,没有政治讽刺。我讲绝大部份是这样一个形式,何况小说在那个时代主要还是破愁解闷的一个闲书,它要求通俗,所以,杜甫的沉郁顿挫,李白的天马行空,或者韩愈的奇崛古奥,李贺的牛鬼蛇神,全都用不上。他写的小说人物的真实性同他的诗歌创作这两者结合得非常好,有读者可接受性。这些决定了曹雪芹这样写。这不是曹雪芹本领不够,而正是他高明的地方。
曹雪芹写的是小说,小说是第一位的,其它都要为小说里面的人物服务。他要模拟女儿们写的诗还不能都一样,各人的思想、性格、修养、境遇、情况都不一样,怎么能写出诗来都一样呢?这样的话,林黛玉写的诗就要写得很机智、很灵巧,因为林黛玉是冰雪聪明的人,写得很缠绵、很哀怨,所谓“余独哀缨”,这样才像“潇湘妃子稿”。薛宝钗的诗人家称它“蘅芜体”,因为她自称“蘅芜君”;住在“蘅芜苑”,她就写得雍容、浑厚、含蓄、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