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唐书 作者:[后晋]沈昫-第2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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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史蔺仁基,请代崇质而行。时仁基与司马李孝廉不协,因谓曰:“吾等岂独无愧耶?”
由是相待如初。
仁杰,仪凤中为大理丞,周岁断滞狱一万七千人,无冤诉者。时武卫大将军权善才
坐误斫昭陵柏树,仁杰奏罪当免职。高宗令即诛之,仁杰又奏罪不当死。帝作色曰:
“善才斫陵上树,是使我不孝,必须杀之。”左右瞩仁杰令出,仁杰曰:“臣闻逆龙鳞,
忤人主,自古以为难,臣愚以为不然。居桀、纣时则难,尧、舜时则易。臣今幸逢尧、
舜,不惧比千之诛。昔汉文时有盗高庙玉环,张释之廷诤,罪止弃市。魏文将徙其人,
辛毗引裾而谏,亦见纳用。且明主可以理夺,忠臣不可以威惧。今陛下不纳臣言,瞑目
之后,羞见释之、辛毗于地下。陛下作法,悬之象魏,徒流死罪,俱有等差。岂有犯非
极刑,即令赐死?法既无常,则万姓何所措其手足?陛下必欲变法,请从今日为始。古
人云:‘假使盗长陵一抔土,陛下何以加之?’今陛下以昭陵一株柏杀一将军,千载之
后,谓陛下为何主?此臣所以不敢奉制杀善才,陷陛下于不道。”帝意稍解,善才因而
免死。居数日,授仁杰侍御史。时司农卿韦机兼领将作、少府二司,高宗以恭陵玄宫狭
小,不容送终之具,遣机续成其功。机于埏之左右为便房四所,又造宿羽、高山、上阳
等宫,莫不壮丽。仁杰奏其太过,机竟坐免官。左司郎中王本立恃宠用事,朝廷慑惧,
仁杰奏之,请付法寺,高宗特原之。仁杰奏曰:“国家虽乏英才,岂少本立之类,陛下
何惜罪人而亏王法?必欲曲赦本立,请弃臣于无人之境,为忠贞将来之诫。”本立竟得
罪,由是朝廷肃然。
寻加朝散大夫,累迁度支郎中。高宗将幸汾阳宫,以仁杰为知顿使。并州长史李冲
玄以道出妒女祠,俗云盛服过者必致风雷之灾,乃发数万人别开御道。仁杰曰:“天子
之行,千乘万骑,风伯清尘,雨师洒道,何妒女之害耶?”遽令罢之。高宗闻之,叹曰:
“真大丈夫也!”
俄转宁州刺史,抚和戎夏,人得欢心,郡人勒碑颂德。御史郭翰巡察陇右,所至多
所按劾。及入宁州境内,耆老歌刺史德美者盈路。翰既授馆,召州吏谓之曰:“入其境,
其政可知也。愿成使君之美,无为久留。”州人方散。翰荐名于朝,徵为冬官侍郎,充
江南巡抚使。吴、楚之俗多淫祠,仁杰奏毁一千七百所,唯留夏禹、吴太伯、季札、伍
员四祠。
转文昌右丞,出为豫州刺史。时越王贞称兵汝南事败,缘坐者六七百人,籍没者五
千口,司刑使逼促行刑。仁杰哀其诖误,缓其狱,密表奏曰:“臣欲显奏,似为逆人申
理;知而不言,恐乖陛下存恤之旨。表成复毁,意不能定。此辈咸非本心,伏望哀其诖
误。”特敕原之,配流丰州。豫囚次于宁州,父老迎而劳之曰:“我狄使君活汝辈耶!”
相携哭于碑下,斋三日而后行。豫囚至流所,复相与立碑颂狄君之德。
初,越王之乱,宰相张光辅率师讨平之。将士恃功,多所求取,仁杰不之应。光辅
怒曰:“州将轻元帅耶?”仁杰曰:“乱河南者,一越王贞耳。今一贞死而万贞生。”
光辅质其辞,仁杰曰:“明公董戎三十万,平一乱臣,不戢兵锋,纵其暴横,无罪之人,
肝脑涂地,此非万贞何耶?且凶威协从,势难自固,及天兵暂临,乘城归顺者万计,绳
坠四面成蹊。公奈何纵邀功之人,杀归降之众?但恐冤声腾沸,上彻于天。如得尚方斩
马剑加于君颈,虽死如归。”光辅不能诘,心甚衔之。还都,奏仁杰不逊,左授复州刺
史。入为洛州司马。
天授二年九月丁酉,转地官侍郎、判尚书、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则天谓曰:“卿在
汝南时,甚有善政,欲知谮卿者乎?”仁杰谢曰:“陛下以臣为过,臣当改之;陛下明
臣无过,臣之幸也。臣不知谮者,并为善友,臣请不知。”则天深加叹异。
未几,为来俊臣诬构下狱。时一问即承者例得减死,来俊臣逼协仁杰,令一问承反。
仁杰叹曰:“大周革命,万物唯新,唐朝旧臣,甘从诛戮。反是实!”俊臣乃少宽之。
判官王德寿谓仁杰曰:“尚书必得减死。德寿意欲求少阶级,凭尚书牵杨执柔,可乎?”
仁杰曰:“若何牵之?”德寿曰:“尚书为春官时,执柔任其司员外,引之可也。”仁
杰曰:“皇天后土,遣仁杰行此事!”以头触柱,流血被面,德寿惧而谢焉。既承反,
所司但待日行刑,不复严备。仁杰求守者得笔砚,拆被头帛书冤,置绵衣中,谓德寿曰:
“时方热,请付家人去其绵。”德寿不之察。仁杰子光远得书,持以告变。则天召见,
览之而问俊臣。俊臣曰:“仁档不免冠带,寝处甚安,何由伏罪?”则天使人视之,俊
臣遽命仁杰巾带而见使者。乃令德寿代仁杰作谢死表,附使者进之。则天召仁杰,谓曰:
“承反何也?”对曰:“向若不承反,已死于鞭笞矣。”“何为作谢死表?”曰“臣无
此表。”示之,乃知代署也。故得免死。贬彭泽令。武承嗣屡奏请诛之,则天曰:“朕
好生恶杀,志在恤刑。涣汗已行,不可更返。”
万岁通天年,契丹寇陷冀州,河北震动,征仁杰为魏州刺史。前刺史独孤思庄惧贼
至,尽驱百姓入城,缮修守具。仁杰既至,悉放归农亩,谓曰:“贼犹在远,何必如是。
万一贼来,吾自当之,必不关百姓也。”贼闻之自退,百姓咸歌诵之,相与立碑以纪恩
惠。俄转幽州都督。
神功元年,入为鸾台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加银青光禄大夫,兼纳言。仁杰以
百姓西戍疏勒等四镇,极为凋弊,乃上疏曰:
臣闻天生四夷,皆在先王封疆之外。故东拒沧海,西隔流沙,北横大漠,南阻五岭,
此天所以限夷狄而隔中外也。自典籍所纪,声教所及,三代不能至者,国家尽兼之矣。
此则今日之四境,已逾于夏、殷者也。诗人矜薄伐于太原,美化行于江、汉,则是前代
之远裔,而国家之域中。至前汉时,匈奴无岁不陷边,杀掠吏人。后汉则西羌侵轶汉中,
东寇三辅,入河东上党,几至洛阳。由此言之,则陛下今日之士宇,过于汉朝远矣。若
其用武荒外,邀功绝域,竭府库之实,以争硗确不毛之地,得其人不足以增赋,获其土
不可以耕织。苟求冠带远夷之称,不务固本安人之术,此秦皇、汉武之所行,非五帝、
三皇之事业也。若使越荒外以为限,竭资财以骋欲,非但不爱人力,亦所以失天心也。
昔始皇穷兵极武,以求广地,男子不得耕于野,女子不得蚕于室,长城之下,死者如乱
麻,于是天下溃叛。汉武追高、文之宿愤,藉四帝之储实,于是定朝鲜,讨西域,平南
越,击匈奴,府库空虚,盗贼蜂起,百姓嫁妻卖子,流离于道路者万计。末年觉悟,息
兵罢役,封丞相为富民侯,故能为天所祐也。昔人有言:“与覆车同轨者未尝安。”此
言虽小,可以喻大。
近者国家频岁出师,所费滋广,西戍四镇,东戍安东,调发日加,百姓虚弊。开守
西域,事等石田,费用不支,有损无益,转输靡绝,杼轴殆空。越碛逾海,分兵防守,
行役既久,怨旷亦多。昔诗人云:“王事靡盬不能艺稷黍。”“岂不怀归,畏此罪罟。
念彼蒸人,涕零如雨。”此则前代怨思之辞也。上不是恤,则政不行而邪气作。邪气作,
则虫螟生而水旱起。若此,虽祷祀百神,不能调阴阳矣。方今关东饥馑,蜀、汉逃亡,
江、淮以南,徵求不息。人不复业,则相率为盗,本根一摇,忧患不浅。其所以然者,
皆为远戍方外,以竭中国,争蛮貊不毛之地,乖子养苍生之道也。
昔汉元纳贾捐之之谋而罢珠崖郡,宣帝用魏相之策而弃车师之田,岂不欲慕尚虚名,
盖惮劳人力也。近贞观年中,克平九姓,册李思摩为可汗,使统诸部者,盖以夷狄叛则
伐之,降则抚之,得推亡固存之义,无远戍劳人之役。此则近日之令典,经边之故事。
窍见阿史那斛瑟罗,阴山贵种,代雄沙漠,若委之四镇,使统诸蕃,封为可汗,遣御寇
患,则国家有继绝之美,荒外无转输之役。如臣所见,请捐四镇以肥中国,罢安东以实
辽西,省军费于远方,并甲兵于塞上,则恆、代之镇重,而边州之备实矣。况绥抚夷狄,
盖防其越逸,无侵侮之患则可矣。何必穷其窟穴,与蝼蚁计校长短哉!
且王者外宁必有内忧,盖为不勤修政故也。伏惟陛下弃之度外,无以绝域未平为念。
但当敕边兵谨守备,蓄锐以待敌,待其自至,然后击之,此李牧所以制匈奴也。当今所
要者,莫若令边城警守备,远斥候,聚军实,蓄威武。以逸待劳,则战士力倍;以主御
客,则我得其便。坚壁清野,则冠无所得。自然贼深入必有颠踬之虑,浅入必无虏获之
益。如此数年,可使二虏不击而服矣。
仁杰又请废安东,复高氏为君长,停江南之转输,慰河北之劳弊,数年之后,可以
安人富国。事虽不行,识者是之。寻检校纳言,兼右肃政台御史大夫。
圣历初,突厥侵掠赵、定等州,命仁杰为河北道元帅,以便宜从事。突厥尽杀所掠
男女万余人,从五回道而去。仁杰总兵十万追之不及。便制仁杰河北道安抚大使。时河
朔人庶,多为突厥逼胁,贼退后惧诛,又多逃匿。仁杰上疏曰:
臣闻朝廷议者,以为契丹作梗,始明人之逆顺,或因迫胁,或有愿从,或受伪官,
或为招慰,或兼外贼,或是土人,迹虽不同,心则无别。诚以山东雄猛,由来重气,一
顾之势,至死不回。近缘军机,调发伤重,家道悉破,或至逃亡,剔屋卖田,人不为售,
内顾生计,四壁皆空。重以官典侵渔,因事而起,取其髓脑,曾无心媿。修筑池城,缮
造兵甲,州县役使,十倍军机。官司不矜,期之必取,枷杖之下,痛切肌肤。事迫情危,
不循礼义,愁苦之地,不乐其生。有利则归,且图赊死,此乃君子之愧辱,小人之常行。
人犹水也,壅之则为泉,疏之则为川,通塞随流,岂有常性。昔董卓之乱,神器播迁,
及卓被诛,部曲无赦,事穷变起,毒害生人,京室丘墟,化为禾黍。此由恩不普洽,失
在机先。臣一读此书,未尝不废卷叹息。今以负罪之伍,必不在家,露宿草行,潜窜山
泽。赦之则出,不赦则狂,山东群盗,缘兹聚结。臣以边尘暂起,不足为忧,中土不安,
以此为事。臣闻持大国者不可以小道,理事广者不可以细分。人主恢弘,不拘常法,罪
之则众情恐惧,恕之则反侧自安。伏愿曲赦河北诸州,一无所问。自然人神道暢,率土
欢心,诸军凯旋,得无侵扰。
制从之。军还,授内史。
圣历三年,则天幸三阳宫,王公百僚咸经侍从,唯仁杰特赐宅一区,当时恩宠无比。
是岁六月,左玉钤卫大将军李楷固、右武威卫将军骆务整讨契丹余众,擒之,献俘于含
枢殿。则天大悦,特赐楷固姓武氏。楷固、务整,并契丹李尽忠之别帅也。初,尽忠之
作乱,楷固等屡率兵以陷官军,后兵败来降,有司断以极法。仁杰议以为楷固等并有骁
将之才,若恕其死,必能感恩效节。又奏请授其官爵,委以专征。制并从之。及楷固等
凯旋,则天召仁杰预宴,因举觞亲劝,归赏于仁杰。授楷固左玉钤卫大将军,赐爵燕国
公。
则天又将造大像,用功数百万,令天下僧尼每日人出一钱,以助成之。仁杰上疏谏
曰:
臣闻为政之本,必先人事。陛下矜群生迷谬,溺丧无归,欲令像教兼行,睹相生善。
非为塔庙必欲崇奢,岂令僧尼皆须檀施?得伐尚舍,而况其余。今之伽蓝,制过宫阙,
穷奢极壮,画缋尽工,宝珠殚于缀饰,环材竭于轮奂。工不使鬼,止在役人,物不天来,
终须地出,不损百姓,将何以求?生之有时,用之无度,编户所奉,常若不充,痛切肌
肤,不辞箠楚。游僧一说,矫陈祸福,翦发解衣,仍惭其少。亦有离间骨肉,事均路人,
身自纳妻,谓无彼我。皆托佛法,诖误生人。里陌动有经坊,阛阓亦立精舍。化诱倍急,
切于官徵;法事所须,严于制敕。膏腴美业,倍取其多;水碾庄园,数亦非少。逃丁避
罪,并集法门,无名之僧,凡有几万,都下检括,已得数千。且一夫不耕,犹受其弊,
浮食者众,又劫人财。臣每思惟,实所悲痛。
往在江表,像法盛兴,梁武、简文,舍施无限。及其三淮沸浪,五岭腾烟。列刹盈
衢,无救危亡之祸;缁衣蔽路,岂有勤王之师!比年已来,风尘屡扰,水旱不节,征役
稍繁。家业先空,疮痍未复,此时兴役,力所未堪,伏惟圣朝,功德无量,何必要营大
像,而以劳费为名。虽敛僧钱,百未支一。尊容既广,不可露居,覆以百层,尚忧未遍,
自余廓庑,不得全无。又云不损国财,不伤百姓,以此事主,可谓尽忠?臣今思惟,兼
采众议,咸以为如来设教,以慈悲为主,下济群品,应是本心,岂欲劳人,以存虚饰?
当今有事,边境未宁,宜宽征镇之徭,省不急之费。设令雇作,皆以利趋,既失田时,
自然弃本。今不树稼,来岁必饥,役在其中,难以取给。况无官助,义无得成,若费官
财,又尽人力,一隅有难,将何救之!
则天乃罢其役。是岁九月,病卒,则天为之举哀,废朝三日,赠文昌右相,谥曰文
惠。
仁杰常以举贤为意,其所引拔桓彦范、敬晖、窦怀贞、姚崇等,至公卿者数十人。
初,则天尝问仁杰曰:“朕要一好汉任使,有乎?”仁杰曰:“陛下作何任使?”则天
曰:“朕欲待以将相。”对曰:“臣料陛下若求文章资历,则今之宰臣李峤、苏味道亦
足为文吏矣。岂非文士龌龊,思得奇才用之,以成天下之务者乎?”则天悦曰:“此朕
心也。”仁杰曰:“荆州长史张柬之,其人虽老,真宰相才也。且久不遇,若用之,必
尽节于国家矣。”则天乃召拜洛州司马。他日,又求贤。仁杰曰:“臣前言张柬之,犹
未用也。”则天曰:“已迁之矣。”对曰:“臣荐之为相,今为洛州司马,非用之也。”
又迁为秋官侍郎,后竟召为相。柬之果能兴复中宗,盖仁杰之推荐也。
仁杰尝为魏州刺史,人吏为立生祠。及去职,其子景晖为魏州司功参军,颇贪暴,
为人所恶,乃毁仁杰之祠。长子光嗣,圣历初为司府丞,则天令宰相各举尚书郎一人,
仁杰乃荐光嗣。拜地官员外郎,莅事称职,则天喜而言曰:“祁奚内举,果得其人。”
开元七年,自汴州刺史转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坐赃贬歙州别驾卒。
初,中宗在房陵,而吉顼、李昭德皆有匡复谠言,则天无复辟意。唯仁杰每从容奏
对,无不以子母恩情为言,则天亦渐省悟,竟召还中宗,复为储贰。初,中宗自房陵还
宫,则天匿之帐中,召仁杰以庐陵为言。仁杰慷慨敷奏,言发涕流,遽出中宗谓仁杰曰:
“还卿储君。”仁杰降阶泣贺,既已,奏曰:“太子还宫,人无知者,物议安审是非?”
则天以为然,乃复置中宗于龙门,具礼迎归,人情感悦。仁杰前后匡复奏对,凡数万言,
开元中,北海太守李邕撰为《梁公别传》,备载其辞。中宗返正,追赠司空;睿宗追封
梁国公。仁杰族曾孙兼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