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与欲-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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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是一个坏人难寻一个好梦。人说一定是写不出来的。写出来也一定没刊物会发表。
你知道我没才气。我脑子反应快,弄智力玩具回回第一。人都说我小脑发达。言外之
意当然是大及不发达或欠发达。字典上说小脑管运动机能。小脑发达自然该去当运动
员。百米短跑跑个八秒八五,把约翰逊刘易斯吓得一愣一愣。可惜六十六公分的大脑
瓜太沉重影响速度。
“你是开店吗?”
有人打断了的白日梦。我定睛看看,是那个圆滚滚的肥胖女人。
“你是开店吗?”她又问。
这真正是不得了了。开妓院原先是有期徒刑,现在可以判至死刑。那是人民代表
大会为了打击日益嚣张的刑事犯罪分子重新修订的法律。我不想死,我往后退了半步。
那腼腆的小姑娘在扯那女人的后衣襟。女人一回头说:“怕什么,我孩子都断奶
了,还怕个啥。”
我惊愕地张大嘴巴。做这种事的人还有这么呆拉巴几兜出底盘贬自己价的?
我说:“你丈夫..让你..”
那女人又一回头对腼腆姑娘说:“咳,怕啥,呆会签了合同,有政府有法律护着
呢!”
我越发合不拢嘴了。还要签合同?还有法律保护?我费力地睁眼睛。我疑惑自己
又陷入该死的白日梦魇了。可我的眼睛什么东西都能看见。暮色笼罩了街巷。星星在
夜空中闪闪烁烁。法国梧桐婆娑轻舞。人都一对一对地站着,讨价还价。我又咬咬嘴
唇。我得试试我能不能醒来。
肥胖女人忽然笑了:“还没谈价钱,就心疼得咬嘴。”
这时候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女人走过来说:“还是到我家吧。”
那肥胖女人说:“三十四,一分不能少。”
“好吧好吧。”
天!同性恋也..我的目光尾随着她们的背影。她们转进了一个大门。我揉揉眼
一看:市妇联保姆介绍所。
你知道这时候我就象就象就象不知道象个什么--我没才气我没法比喻。
那个腼腆的小姑娘还在两三步远的地方怯怯地望我。我想我这时如果逃走的话,
会在这小姑娘心里留下永生难以磨灭的恐惧。我于是便装做雇保姆的,正儿八经地在
人堆里东转转西问问。反正我起码是个想当作家的家伙,积累点现实主义的材料不是
坏事。现实主义在中国文坛是唯一的出路。只有现实主义才能救作家。
我转了十多分钟,就已经弄明白,保姆的价格,因了脸蛋的长短黑白和俊丑,因
了身子的苗条肥胖高挑和矮小,因了读过一年书两年书或是没读书,因了做过一家做
过几家或者刚从安徽来,因了老年中年和青年,青年又分结过婚没有结过婚,结过婚
又分奶过孩子没奶过孩子,还因了嘴上涂口红和不涂口红耳上挂耳环不挂耳环耳环是
金的是银的还是几分钱的廉价货,甚至因了衣服的新旧因了嘴巴能说不能说因了手脚
灵巧不灵巧脖子脏污不脏污,分成各种等级讨价还价喋喋不休。我不知道怎么又想起
了《白奴》、想起了《汤姆叔叔的小屋》。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在中国这是社会分
工的不同,是按劳取酬,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啊呀,我又错了。我糊涂了。我向你
保证我不是故意的。
“你还要我么?”
那个腼腆的姑娘怯生生地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问。这回是她自己来的。天色已
经完全黑暗了,路灯浊黄的光晕映在她的脸上,使人得到一种泪汪汪孤独无依的感觉。
我想说“我不能”,可嘴巴一张,却说:
“多少钱?”
“我只要二十六。我没做过,不会带孩子。”
“你多大了?”
“十..八。”
“你晚上住哪里?”
她委屈地望望右边。那是香铺营农贸市场。满地的地铺。横七竖八地躺着三教九
流或老实巴交的农民。
“你爸爸妈妈舍得你出来么?”
她抬起委屈又羞涩的眼望望我又垂下。
我的心象被什么揉了一下,我说:“你一定不是十八。”
“嗯..快十六了..你要了我吧。”她向前走了一步,身子象棵纤弱的小草晃
了一晃。
我说:“不,不,我不能。”
“要了我吧,我能做事。洗碗,洗衣服,挑水,割麦,逮小蚱蜢,叫蝈蝈,还有
纺织娘..”她眼里盈满了泪,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的鼻子酸溜溜的。我抓起她瘦小的手,从自己口袋里掏
出一把钱,搁在她手心里,然后转身就走。
说出来你不相信。我哭了。眼泪从我那双因为盯着女人而布满血丝的浑浊的眼睛
里流出来,顺着我扭曲的恶棍似的脸颊拼命地流。我始终没有回头看那姑娘,脑子里
却始终飘浮着那姑娘苗条而纤弱的身子。我坐上2路汽车时心情舒畅依然无法平静。
我在鸟巢外的平台上驴牵磨一样地转圈子。那老狗和两条小狗竟忘了吠叫,六只眼睛
惊讶地望着我一眨不眨。郊区已是静谧的黑夜,远处有一条宽阔的灯光朦胧的梦幻一
般的大路。周围的农民都已安睡。只有对面小院的平房里,那粉红色的窗帘后面仍有
人影晃动。前年有一个月食之夜,老福、小初和我在平台上兴奋无比地大谈文学之道。
后来老福忽然圆了眼睛,嘘一声,让我们看对面的平房。平房拉着粉红色的窗帘。门
紧闭着,门上的气窗却敞开着。屋内白炽的灯光下,有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妇在洗澡。
白嫩的胴体在灯光下变幻出无数美妙的姿势。小初看了一会就扭转头坚决不看以示崇
高和贞洁。我是凡夫俗子免不了俗。结过婚的老福声音一直颤颤悠悠..
粉红色的窗帘在轻风吹拂下轻轻地飘啊飘啊,我的心底深处潜藏的邪恶的性欲,
又不安地骚动起来奔涌起来沸腾起来,越来越强烈。女人。女人。我强烈地渴望着女
人。那个腼腆的羞涩的小保姆已经成熟了的身子,如幻影一样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
真他她是个正人君子?呸!早就不是了!我为什么不能给她一些钱,然后拥抱她抚摸
她同她接吻?从心理学生理学上说,她不是也可以得到快感么?这比她辛辛苦苦做保
姆合算多了,人家西方不早就性解放了..可是,可是这是在中国,你知道中国人有
着几千年的封建文明史,你知道万一被熟人看见就没脸再见人了。你知道干这种事没
法不让人看见除非你象福尔摩斯那么化装。可惜,现在中国有各式各样的辅导班,却
没有一所教化装的。这一晚我昏昏沉沉总是睡不着。杂七杂八的念头久久地缠着我阴
魂不散。平台上那只老狗发了一夜情,到天亮率两只小狗偷偷摸摸下楼时,不知怎么
突然触发了我的灵感。我想起我已经在我上班用的包里放了一只大口罩!
我可以戴上一只大口罩!
三 老福的哲学
我睁开眼。
太阳穿过窄长的书缝斜斜地落在桌上。一只苍蝇在书桌的棱下犯呆。一点声音都
没有。那苍蝇悠然自得地舒展一下后腿,屙出一点屎来。这是我写《蝙蝠》时放置胳
膊的地方。我挥手去赶,手却没能抬起来。浑身疲软无力,头一阵晕眩。昨夜失眠。
“嘘--”我说。
苍蝇轻捷地飞起飞,绕个圈,又落在桌棱上,快活无比地东张西望。
我无能为力。我把脑袋转向粗糙的里墙。我发现枕头边放了封信,信封上是主编
的笔迹。我记得主编昨天已经写过一封关怀信了。主编真是好人哪。房东也是好人,
今天又在万忙中上楼给我送信。我哆嗦着手拆开了信:
有相:
你生病了,我和编辑部无时无刻不牵挂着你的病情。望你静心养病,争取早日康
复。
明天编辑部开会分析研究目前全国文坛创作势态,你若身体康复,请于上午八时
准时到达。
再次表示深切的慰问!祝你早日康复!
王英
七月二十九日
我心情一阵激动又翻身往起爬。可是我无能为力。我说过我无能为力。人不是任
何时候都能从床上爬起来的。就象人不是任何时候都能驱赶苍蝇一样。我想这不是我
的错。我只能滞滞地呆望墙上那幅“三剑客”素描。
老福会捕苍蝇。二十年前我们住在一个大院。我念小学他念初中,都停了课努力
地四处游荡。老福起先跟着他戴红臂章的爸爸满城窜溜。革命不革命他不知道,反正
哪儿有免费的大饼油条、汽水酸梅汤什么的,哪儿就有老福。三天两头门路熟了,就
脱离了他爸爸带着我四处转悠。老福从来不嫌弃我。你知道我属“老子反动儿混蛋”
之列。他领着我在湘门河里摸虾,教我怎样卡了虾头,两边一挤吃生嫩的虾肉。他还
会在小河里踩水车一样踩蚌。他还能分清蟹洞蛇洞,一下午掏几十只螃蜞。他甚至会
用万能钥匙开人家牛奶箱上的铜锁,把牛奶喝了,奶瓶撒泡尿原样放回,铜锁砸砸碎
换糖吃。老福捕苍蝇的功夫更是名震街坊。有回后院楼上革委会政工组组员家包粽子。
他家儿子小圆拿了几只粽子出来显摆。老福费尽了口舌,咽了几十口唾沫,不曾吃到。
末了急了眼说:“我能两个指头夹苍蝇!”
小圆说:“屁了。”
老福说:“打赌!”
小圆说:“赌什么?”
老福拿出他那万能钥匙,说:“赌这。你闭了眼,数到十,我就夹着一只。”
小圆眼睛亮了,也把粽子交给了我。小圆闭了眼,老福看准自己腿上的苍蝇,兜
空一捞,用劲一捏,又将死苍蝇夹在手指缝里,翘起两个指头。小圆数到十一看,果
然指缝里夹了一只。不到两分钟,小圆的六只粽子全到了老福手里。老福分给我两只。
他留的四只给了他的爸爸妈妈弟弟和瞎眼奶奶。我给了妈妈一只外婆一只。外婆的一
只给了妹妹,妈妈的一只又给了外婆。那时候老福家和我家都吃不到粽子。老福还会
用细线在大腿小腿上勒苍蝇。那一招我记得弄到了四只烘山芋。老福的爸爸就是武斗
中吃了四颗子弹命归黄泉的。记得开追悼会的时候,老福从铁栅栏门一尺深的缝缝里
窥见两分钱硬币,他趴在那里一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丧,一边用小竹片儿拨拉那
硬币。老福说这不是他的错。老古话说:一分钱逼死英雄汉。毛主席说:穷则思变。
老福还说,文革前他一年吃不上一回二分半一只的咸大饼。三分一只的甜大饼五分一
只的猪油葱花大饼连做梦也没吃过。后来我跟着爸爸妈妈下乡了。老福十六岁就进了
苏州刺绣厂当工人,据说绣得一手好花。老福和我通过几次信。他的信比我有文采多
了,平均第行都有诸如“唇齿相依”、“朝夕与共”之类的成语,至于“乡下旌旗在
望,城里鼓角相闻”、“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友谊”更是层出不穷。字也有
点流利,不象我那种螃蟹功夫。至于他后来会写小说,我是万万不曾想到的。
我在农村念了中学,又在乡下的轧钢厂干了几年,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后,考进
了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后几经折腾才当上了编辑。我当编辑不到一个月,突然收到一
封苏州的来信。
亲爱的有相老师:
光阴荏苒岁月蹉跎,在我们分手的四千七百六十四天十五小时三十七分钟里,我
是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想念着我最最亲爱最最友好的老师有相。在年
龄上我比您大五岁,可在文学水平上,您比我老师的老师还要老师啊!我最最亲爱的
有相老师,您或许已经记不得我了,我在您汹涌澎湃的伟大生活中,只是身边漂过的
一片浮萍。不知您能不能想起,这片浮萍的脑袋上的头发比一般人略略稀少,脑袋圆
溜溜有点象无锡的泥人阿福。他因此万分荣幸地被您封赐了一个非常有特色的外号:
老福。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此时此刻,我躺在鸟巢的床上,回忆着五年前老福寄来的那封信时,眼眶又一次
湿润了。
我记得那时候我流着泪给他写了十七张纸的回信。我记得我称他“老福兄”,自
己署名:愚弟有相。他的下一封信,还是坚持称我“最最亲爱的有相老师”。下面的
署名是:深陷于绣花厂痛苦深渊的没有一点福气的学生老福。直到有一天,一颗油光
光肉陀脑袋拱进我的鸟巢,那肥脸上一张嘴再三声称他是老福时,我才发现时间同我
开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玩笑。当年一个嘴上长着软绒绒细毛,用公鸭嗓子说话的圆脑袋
少年,如今是圆圆滚滚浑身上下油比肉多,头顶半秃,眉毛胡子依稀难觅的活脱脱一
个肥和尚或采购员或红案师傅什么的。我竟没能象遐想了几百遍那样,模仿着国产电
影里的奶油老生或小生,去同他紧紧拥抱。
我说:“啊,坐,坐,老,老..”我不知怎么称呼是好。
他放下一只黑色大提包,双手一抡紧紧抱住我,猛烈地摇晃了十几次。他后来说
是一年摇一次,统共摇了十二次。他摇晃时眼睛就如扫瞄器,在我鸟巢里扫了几十圈。
这倒使我终于有些认识他了。我想我惹有钢蹦儿落在床底下,他一定会提醒我的。我
笑了。
他仰起脸细细看我,又爽朗而谦恭地一笑:“哈,还是那么英俊,那么气质,哈。
看我给您带来了什么!”
他拎起那只大黑包往我床上兜底一倒。天哪,有绣着戏水鸳鸯的荷包,有绣着奇
花异鸟的枕套,有绣着金龙银凤的领带,有绣着胖娃娃的苏州郊区姑娘夏日遮挡胸脯
的肚兜,还有本当套在我奶奶的三寸金莲上的小绣花鞋。那绣工又平又光又齐又匀又
和又顺又细又密..
“都是我亲自为您绣的。”
我望着他肥肥粗粗的手指,想象着这比登天还难的绣工,想象着他对我的一片真
情,眼泪就扑簌簌流下来了。
半年后我陪他去主编那儿的时候,他搔头摸耳不知带些什么礼物去好。他的眼睛
一直盯着那堆充满友谊的绣品。我努力岔开他的思路岔开他的眼光。可是的他的眼光
就象叮食的苍蝇,飞起来绕一圈,还落在老地方。我后来突然为自己的自私惭愧了。
难道我的感情寄托比朋友的生活命运还重要么?老福想调到我们编辑部来。
老福说:“主编老师啊,这是我一针一针为您绣的。”
主编说:“您写过作品吗?”
老福说:“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我一直在写,熬了七千三百六十四个夜晚。您可
以问有相。”
我慌忙点头。点完才想起,我家公元一九六七年被造反派从楼房里赶出来同老福
家作邻居,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个老福,到如今公元一九八三年,统共十六个年头,不
足六千天。
主编照例多愁善感地红了眼圈。过一会,又问:“您发表过作品吗?”
老福说:“发表过。发表过。你问有相。”
老福先后带给我七篇“习作”,我一篇篇帮他从头至尾改写。一篇在我们刊物上
用了。另外六篇我帮他推荐给地、市级报刊,用出了两篇。
记得主编说到结过婚不容易调动时,老福垂下头,堆出满脸皱纹和眼泪:“我,
我,咳,我,我醉心文学,一直没,没结过..您问有相。”
我又慌忙点头。
或许是触动了主编内心的弦,老福很快就调来了。主编确实挺喜欢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