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与欲-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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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那唉哟唉哟是掉在地上快要淹死,围观的鸭子中有一只伸着手要三十元才肯下地救
人。我想我口袋里有一百多元钱,索价更高的话,我还有衬衫、汗衫什么的。只要留
条短裤不伤风化就行。你知道脱光了就是耍流氓,警察会抓的,起码拘留十五天。在
澳门有个女球迷脱光了冲进球场乱跑,被罚了几个美元。各处的法律不太一样。
我奋力地挤进人群。我看见一个人正斜着身子奋力地报一件东西。那东西“唉哟
唉哟”不停地叫唤,臀部在水泥地上磨出沙沙嚓嚓地声音。
我赶紧抓住斜着的人的手腕说:“你怎么可以这样!”
那人瞪起一双血红的眼睛,望望我,嗓音嘶哑地说:“你知道他是什么东西?”
我认真地看了一会,说:“人呀。”
那血红眼睛上上下下扫了我几遍,又问:“你是什么东西?”
我又认真地想了一会,说:“人呀。”
他用力挣扎了一下,想甩脱我的手。他没成功。你知道我的胳膊很有点劲。
他红了脸说:“你松不松手!”
我说:“你先放了他--”这时候我发现唉哟唉哟手腕上有一圈亮晃晃的东西。
罪犯?我想。我看看那斜着的,这才发现他穿着警察的服装。我的手象是泄了气的救
生圈。
我说:“真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一手抓紧了那副铐子,一手着被我捏过的手腕,说:“他是倒爷,贩卖高价车
票。”
我说:“我最恨这种人了。不过你能不能把他的铐子稍稍放松一些。”
你知道这时候手铐的犬牙状的锯齿正死死咬着唉哟唉哟的手腕。这是一种新式的
手铐。带铐人越挣扎,它就咬得越紧。这不是警察的错。这警察圆圆的脸,带点儿红
润,眼睛眉毛都挺清俊。
他看看我说:“好吧。”放松了两个齿,又说,“请协助我一下。”
我于是象个英雄一样上前协助罗一边拉一边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围观的人都笑了。好象我很幽默。
二 审判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帮着圆脸警察把唉哟唉哟弄进了车站派出所的一间大约七
八个平方米的小屋。小屋只有一个很高的小窗。我想起了正在找汽车的主编和同事们,
于是冲圆脸友好地笑笑,转身退出。
“站住!”我身后象是突然炸响了一个炸药包。
我疑惑那个唉哟唉哟想逃,回身准备协助圆脸。谁知那唉哟唉哟正龇着黄牙笑,
圆脸却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咔地一声给我上了手铐。
一副手铐两个人,一根藤上两只瓜。
“别逗。”我说。
圆脸一用劲反我和唉哟唉哟推倒在屋角。我的大脑袋撞在墙上,嗡嗡嗡响了好长
时间。我纳闷是圆脸忽然长了力气,还是我的力气突然无影无踪。我同圆脸倒有点象
古罗马文学中的安泰,只是力量的源泉不太一样。他的在屋内,我的在屋外。我知道
现在不是驰骋文学想象翅膀的时候,我得关心关心我身子的自由。
我站起来说:“你这是怎么啦?”
他吼一声:“老实点!”随即用膝盖在我裆下弄了一招。这是国产侦破影片里每
个警察都会的擒拿术。我自然远不如电影电视里的特务顽固和硬实。其实我想顽固和
硬实也无能为力了。如果你是个男的你也尝过这一招你就知道个中之味了。
这时候已有三四个警察闻声而到。有一个年岁和我差不多的青胡茬子威严地扫视
了我和唉哟唉哟。
圆脸指指我说:“殴打警察。”
几位警察脸上的肉顿时横里竖里地扭动起来。
我急了:“你--你怎么可以--”
青胡茬子威严地大声喝道:“喊什么!有理不在声高!”
我说:“我没打。”
圆脸愤愤地伸出手腕,仔细搜寻了片刻,什么伤也没有。他于是右手抓住左手腕,
左扭右扭,演着什么。
我说:“太过分了,不是这样的。”
青胡茬子说:“抓了没有?”
我说:“抓了。我当时不知道他是警察。”
青胡茬子平和地点点头,然后指指那圆脸警察,问我:“他着装齐全不齐全?”
我上下看看,说:“齐全。”
“微志佩戴齐全不齐全?”
我又仔细看看,点点头说:“齐全--”我忽然意识到我正钻入一个类似于套狗
的套子,慌忙改口,“我,我,天很黑,我没看清,看清了马上就松手了。”
“谁能证明?”
“我!”一人半高的小窗口上有几条嗓子喊起来。
“你们什么人?”
“大学生!”
“他没打!”
“天很黑!”
我听出是广东口音,我的心一热。我怎么也想不到,以现代意识和向钱看闻名全
国的广东人,竟会主动跳出来为我作证。我的泪水涌了出来。
青胡茬子看看圆脸,说:“去找几个可靠的证人。”
圆脸点点头走了。
唉哟唉哟突然说:“我可以作证。我看见他打了,还踢了那位老派屁股上一脚。
还说:打死你个XX!”
青胡茬子说:“你能出具证词么?”
唉哟唉哟说:“狗日的才不能呢。”
青胡茬子让一个警察把唉哟唉哟带走了。
我眼巴巴地盼望着那几个敢于坚持正义的学生到来。谁知圆脸带来一个尖脑袋的
老头。老头一进门就高举拳头:“我揭发!我检举!殴打中华人民警察!反了!我亲
眼!”
我心里涌起一股怒火,我说:“我抗议!你们简直是搞阴谋诡计!我要见诸报端!”
青胡茬子一愣,望望那圆脸。圆脸微张着嘴,不知所措。
青胡茬子很快镇静下来,说:“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编杂志的。”
青胡茬子伸出手说:“证件。”他接过证件翻看了一下,鼻孔里喷出股气,“哼,
一个小杂志的小编辑!”
“还没评职称呢。”我纠正说,你知道我那股拧劲又来了。
尖脑老头也哼了一声说:“我看也不象个了不起的东西!”
圆脸板着脸说:“你别猖狂,告诉你,别看我们这个地方小,中央首长常在这里!”
我说:“中央首长也常在我们中国。”
尖脑袋说:“哼!如今这种臭老九最坏了!坏透了!比走资派还坏!哪象那时候
--”
我望望他问:“什么时候?”
尖脑袋眼一斜:“哼,你以为我不敢说?如今你是囚犯!我还怕你?什么时候?
史无前例的伟大的文化大--”
青胡茬子赶紧咳嗽一声,打断了尖脑袋的话,然后望望圆脸说:“你带这位老同
志去隔壁写证词。”
这时候那一人半高的小窗子外传进极响亮兴奋的声音:“哥们,对不起你啦!”
你知道这是唉哟唉哟的声音。他已将“功”赎罪,平安无事了。
青胡茬子拿起电话,拨通了,说:“刘局长么?我是小陈啊。这里有个闹事的。
打了小刘。嗯..伤倒是轻作。”
我说:“没伤。”
“态度极不老实啊,还说放出去就要见报,把咱们分局搞臭。江苏的。省出版社
的。小编辑。嗯,嗯,嗯,嗯,嗯。不过,我们以后没法工作了。刘局长,现在群众
义愤大极了,小刘意见也很大,情绪也很大。噢,噢,有,有证人。有两个。别的都
走了。好。好。好。”
这时候那个尖脑袋伸进屋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哼!老九升天,总有一
天要你们下地狱!”
我说:“差不多少,升天天上也是鸟巢,也没老婆。”
“我恨死你们这些逆历史潮流而动的臭老九了!”尖脑袋咬咬牙,一颠一歪地走
了。
青胡茬子望望我,对一个瘦瘦的警察说了句什么,也走了。
我看看那警察瘦瘦的身子,又看看一人半高的气窗。我想起无数电影电视里好人
或坏人把看守人捆起来然后越窗而逃,混入茫茫人海。我当然不会那么蠢。我知道在
中国有户口,有人民群众的天罗地网。连二王这类杀人狂都逃不掉,别说我这一介书
生了。何况我还有个六十六公分的大脑袋。换个角度说,我这个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
人,怎么能同人民专政的执行者为敌呢?
那警察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真不走运。”
我疑惑地望望他,发现他黑瘦的脸上透着一股文静气。
他说:“我是从天津临时抽来支援这里的。”
我说:“我真是冤枉。”
他点点头。
我的眼睛突然湿润了。
他的眼睛也有点湿润。他说:“我常看你们《大众月刊》,特棒。我特爱看小说。
天津的蒋子龙写得挺棒。”
我说:“蒋子龙我认识。”其实是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我奔到天津奔到他家组
稿。他同我谈了约三分钟,挺有气派地开导我:“你看了XXX的《XX》就知道X
XX问题了。你看了XXXXXX的《XXXXXXX》,就明白XXXXXXX现
象了。”可惜我一个都没听懂。要不我现在说说多好,可以增加“认识”的份量和真
实感。我只好说些《乔厂长上任记》《赤橙黄绿青蓝紫》之类的老幼皆知的作品。警
察也是“赤橙黄绿青蓝紫”。这不是我说的。毛主席说任何地方都有左中右。当然,
警察中的不合格者一定极少极少,肯定比想造反的秀才还要少。不幸的是恰恰被我遇
上了。
“他们也挺苦的。就这么七八个人,整整一个夏天,喊啊管啊教育啊处理啊,每
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人累极了火气就大。”警察文静地望着我说。
我点点头。这或许不是他们的错。我累极了烦极了,常把人同猪狗蝙蝠硬往一起
扯。警察也是人。我望着对面这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用劲点了点头。
“你不象坏人。不象。我帮你说说情去。”文静走到门口,回身望望我,想说什
么,又没说。
我自然明白。我望望一个人高的窗洞。我知道我完全能爬出去。我不捆警察不打
警察就这么逃走,肯定不会发通辑令的。你知道我的所有罪行就拉了一下警察的手腕。
可是你知道刚才文静望望我,想说什么又没说。有了这没说,我就不能逃走。人和人
之间不能太虚无。
后来青胡茬子和圆脸和文静一起来了。文静低着头不看我。我想他不能表示过分
的亲近。
青胡茬子和望望我说:“你的年龄和我差不多。象我们这种年龄是一生中最关键
的时候。都希望进步。倘若出点什么错,一辈子也就完了。这一点你我都明白。我们
是同龄人,文革中都吃过很多苦。”
我眼圈发热,眼泪下来了。我硬咽着说不话,只是感动得连连点头。
他很平静地点点头,说:“我们是执法者,是人民民主专政的执行者。人民信任
我们,我们就必须以实际行动报答人民对我们的信任。”他停顿了一下,掏出一张纸,
展开,说:“现在,我宣布对你的处理决定。”
我耳朵里嗡嗡嗡鸣了很久,听清的只有二十个字:“妨害公务”、“扰乱治安”,
“拘留二十四小时”、“罚款十八元”。
这一回我没有流泪。真的。人不是所有时候任何场合都能装熊掉泪的。
三 囚犯
咔嗒一声,挂了锁。于是这昏黄的斗室里就只剩我一人。当然,我屁股底下还有
张凳子,身前还有张桌子,桌子上有支笔有几张纸。写检查的。人是一种特殊伟大的
动物。会写检查。戴着手铐也能写。我不写。不写。王八蛋才陷害别人或陷害自己呢。
我不能让自己堕落到与唉哟唉哟为伍的境地。我当然不写。你知道我有股子犟脾气。
我小时,有个比我大八岁的家伙死劲揍我。我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放。他揍了我一下午,
我抱了他一下午的腿,他就是甩不脱我。哭当然是免不了的。身上十七八处青青肿肿,
门牙掉了--原先就在摇晃,耳朵大约嗡嗡嗡嗡响了一个星期。那年我才八岁。那家
伙从此以后居然成了我的保护神。这是无法推理的。十来岁的时候,全国男女老少到
江湖河海去游泳。我才会划拉几下,就跟着老福横渡百几十米宽的湘门河。喝了好几
口水,半浮半沉地折腾到对岸。脸青了嘴紫了眼睛翻白象个死人--老福说的。我还
没喘过气忽听枪栓哗啦一响,有人喝道:“回去!”抬头看看,岗楼上有解放军。这
才想起游到第三监狱来了。又半沉半浮地往回折腾,折腾到河中央就弄不清岸在哪里
了。记得扑通扑通跳下十几条少年汉子前来救命。我喝着人喊:“我行咕嘟咕嘟。”
硬是自己游到了岸边。那时“史无前例的伟大的文化大--”才开始,少年汉子或许
还记得雷锋同志。换个说法:雷锋同志还没“死”。我那时真是天晓得怎么会不怕死
的。在农村中学时我好辩论,常与同学争得面红耳赤,民主会上挨了批评,尾巴夹了
一夜。第二天是星期天,与同学约好去乌镇玩,他们来得很迟,我说了一句“等了你
们老半天”,一位挺聪明的农村同学说:“你们城里人就是不实在。顶多等了两小时。”
我说老半天是指时间长。他说半天就是十二个小时。十几里路争辩到乌镇,又从乌镇
争着回学校,全不知玩了些什么。星期一贫宣队长拎着我的耳朵帮助教育我,问我为
什么顶撞贫下中农子女。我说我这个人好争辩。他说上星期六让你改你怎么还没彻底
改掉?我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说这话反动透顶,要我低头认罪。我犟了几个钟头
不肯认罪。最后他愤愤地说,将这句反动语言“写入了档案”。档案这东西可不是好
玩的。中国人人都有一份。你说了什么错话,干了什么坏事,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只
要写下了,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黑锅背到天涯海角。而且你自己永远不知道,到死
也不会知道。从那以后,我的犟劲儿大大收敛。大学毕业前夕,有人擅自修改我的毕
业鉴定,我恼火地说了几句。我的一位好朋友为了自己留校就向辅导员作了汇报,说
我大骂辅导员。辅导员在班上说:“有人骂我”云云,我想给辅导员解释解释,辅导
员挥挥手说:“我知道了不用说了。”我于是就不说。我毕业后,辅导员打电话追到
省里说我“不适合当大学老师”,我还是遵旨不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变得如此这般
娘娘腔的。妹妹高中毕业的时候曾对我说:“哥哥,我小时候觉得你什么都做得到,
可是现在..”我十几年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英雄形象在我妹妹心中瓦解了分崩离析
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或许是我以外的世界太大太复杂太不可逾越太无法抗
拒太虚无缥缈太神秘莫测太柔韧太坚硬了..
我孤零零地置身在四堵坚硬的墙中间。
墙上有一方窗孔。窗外蓝黑色的夜空象是一块绸缎,缀着几颗昏黄而朦胧的星星。
夜幕下是我以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世界。
“我可怜的诗神,你今朝怎么啦?
你深陷的眼睛象充满黑夜幻象,
我看你的脸色在交替地变化,
映出冷淡沉默的畏惧与痴狂。
是绿色的淫鬼和红色的妖魔,
用小瓶向你灌过爱情和恐怖?
捏紧专制顽强的拳头的梦魔,
曾逼你陷入传说的沼泽的深处?”
窗外的人声如海潮忽高忽低波澜起伏。不时有火车轰隆隆地进站轰隆隆地出站。
下车的人拎着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