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与欲-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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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从记忆的深处泛起,渐渐地从遥远的天涯飘来。妈妈地爱抚,爱抚,爱抚,象
远处昏黄的光点,忽隐忽现。有回在梦中,黑暗中伸来无数爪子,害怕与愤恨交织着
充斥了我稚嫩的心,我狠命咬了一口。醒来,咬着的是妈妈的大脚趾。后悔,后悔极
了,我搂紧了妈妈光滑柔嫩的腿。那年我三岁,刚刚迈进人生的第一个乐园--托儿
所。“乐园”,我的思绪绊了个跟斗。人生或许是有乐园的。或许有。莫须有。
昏黄的光点始终在不太远的海面上颠簸。我记得我已经游了很长很长时间了。按
照我近二十年的游泳经验,我知道我早该游到我寻觅的目标了。我回头看看,沙滩已
被黑乌乌的世界吞噬。没有灯光,没有星光,也没有白色的浪花。黑压压的水扑头盖
脸压了上来。我忽然意识到我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那么无声无嗅。我忽然莫
名其妙地盼望着我是在做梦。黑夜梦或白日梦,都行。你知道那些梦曾给我带来长久
的无法清醒的恐惧。可是恶梦终究会醒来,而死亡却永远不知未来。我忽然感觉到冷。
我想起大学里有个考上研究生的同学,毕业后去部队讲课,课间下黄河游泳。书生意
气,挥斥方遒。中流击水,浪遏飞舟。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后来人也翔河底了。后
来在下游几十里的沙砾滩上任凭风吹雨打。人胖得象是提前把一辈子该吃的都吃了下
去。我又想起鲨鱼,一口交去人的大腿。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鲨鱼都被同类咬得
只剩一副不屈不挠的骨架。鲨鱼吃鲨鱼。弱肉强食。达尔文说的。不知进化论包括不
包括人类。
我想我应该游回去,做一条贴假胸毛的汉子。反正没人知道。反正中国这样的汉
子多如牛毛。反正人活在世界上弄不清任何事情。不信你说说看,什么是纯文学什么
是右派什么是黄色什么是真理什么是人..
我们的课本上说人与动物的区别是人有语言人会制造和使用工具。可美国人说海
豚也有语言,猴子也会制造和使用工具--猴子会把树枝弄成了个细棍,从竹管里捅
豆子吃。人真是什么也弄不表。所以我说人真是个可怜的东西。人无能、怯弱、来去
匆匆一事无成。其实人弄清了人是什么东西又能怎样?就象我游到前面看清那昏黄的
东西又能怎样?这昏黄的东西是个什么玩艺儿与我究竟有什么关系?这东西或许象征
着真理主义精神什么的,可它与庄有相短暂的生命究竟有多大关系?老福说现在是真
正的物质第一。
可是人到世界上来走一遭就该着什么也弄不清么?
就该着糊里糊涂地走进永远的黑暗么?!
就该着连一个昏黄的朦胧的忽闪的小玩艺儿也没资格没福气没勇气弄清么?!
我的身子又火烧火燎地灼热起来。我奋力地向前游去。周围的海浪翻腾着喧哗着
象是煮沸了的汤水,又象是古希腊的女妖,不停不歇吟唱着诱人走向死亡的歌。
我已全无惧意。
我记得有位女作家的小说中写过这样一个细节:女主人公在黑夜里,游向海湾外
的一个灯塔,可游到一半又退回来了。我们这一代人都是这副模样。
我忽然惊悟到这昏黄的朦胧的忽闪的东西不是上帝不是真理不是幻觉,而是一座
普普通能的极常见的灯塔。灯塔。是的。人说海上的灯塔就如陆地的山,大约也有见
山跑死马的意思。你别以为我的心凉了,不不,不管它是什么,不管它有多远,我都
要游过去。我的灵魂已经完成了一个具有决定意义的转折。极其巨大的转折--你知
道我至少可以很高兴地告诉那位女作家,我,庄有相,活了三十岁,终于有一次,或
许一辈子就这一次,不贴假胸毛。你知道在别的事上你不想贴,那假胸毛自己就会粘
上来。就象昨晚碰到的冤案。我不想贴假胸毛,我想挺着胸膛再次走进那间有个高高
小窗的斗室,倾听他们宣布平反决定。可事实是我只好窝窝囊囊地粘一胸一肚皮假胸
毛过日子。你知道我无能为力。而眼下这件事的主动权握在我手里,真胸毛假胸毛就
看我自己。你知道青胡茬子这时候决不会游到这杳无人迹的大海里来定我一个破坏海
洋法之类的罪名的。
我被我的不贴假胸毛的伟大和悲壮感动得热泪盈眶。
你无法想象我游到那灯塔,绕灯塔一周时的心情。那其实不是什么灯塔,只是一
个装航标灯的大浮桶。桔黄色的,在汹涌的海浪中颠簸起伏。
我绕着灯塔,不,绕着浮桶航标灯游了一圈。
绕航标灯一周。
我不知道球王马拉多纳绕场一周又被人们抛掷起来时的心情。也不知道宇航员月
球行走之后重新踩上地球时的心情。我只能说说我自己。我绕航标灯一周,心灵中腾
起了强烈的完成人生使命的神圣情感。我想起了星期天去公共汽车上抢座再让座,想
起了发奋的读书,想起了四十八只《蝙蝠》,一种人类生命意识之升华的旋律在我心
中鸣响。我象忽然看见天开了似的,《蝙蝠》,《蝙蝠》第四十九稿的修改方案在我
心中诞生了。
我的左腿抽筋了。
左腿。
不是左的意识。
腿疼得无法动,我只能奋力用手划着。以往我能两脚伸出水面,手在水里哪鸭掌
一样划水。可是,巨浪一个又一个无情地扑头盖脸罩来。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时髦女郎。你知道我命中没有女人。可今天却莫名其妙地冒出
个女人和我和我..莫非她根本就是个神示?莫非今天,我的生辰,恰恰又正是我的
死日?莫非三十年前,我从黑乌乌无穷无尽的时间和黑乌乌无边无际的空间挣扎出来,
三十年后的今天,我又将一头扎入黑乌乌无边无际的空间和黑乌乌无穷无尽的时间?
莫非我这个大脑袋家伙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别人三十而“立”我三十而“亡”?
又一个巨浪兜头盖来,我喝了第一口苦涩的海水。
死。
我又一次意识到。
我渐渐开始用绝望的目光四处搜寻,黑乌乌。黑乌乌。时间和空间,永远的黑乌
乌。我不能拖着哭腔嘶喊救命。你知道我发育成人之后就一回没贴假胸毛。换一个角
度说,我喊破嗓子也不可能有人听见。涛声风声争相嘶吼,我就是装个高音喇叭也无
法使人从睡梦中醒来。
我奋力地用两条胳膊划着,胳膊渐渐地酸麻、疲软。胳膊扭不过大腿。我的意思
是胳膊的力量远不如大腿。我那当记者的铁哥儿们儿说这话的意思是,我区区一人斗
不过人民民主专政。可你知道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什么时候有过这类反动的斗争欲望。
我记得我以前可以不用手不用脚仰脸躺在水面上休息。老现说我是永不沉没的舰
队。我试了试。结果是肚里添了一口海水,嘴里苦涩难忍。
死。
我绝望地望着那诱我而来的昏黄朦胧忽闪。它其实一点儿也不昏黄朦胧忽闪。玻
璃灯罩里透出的是白炽的光。玻璃上有几道十分世俗的油漆痕迹。航标灯是给海轮引
航的。为了保护人和人所依赖的船不触礁沉没,它默默地孤独地飘摇在海上。可我,
竟糊里糊涂地被它引诱而来。我不知道这是灯的错雾的错风的错还是我的错。我不知
道冥冥之中是不是也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象海雾幻化这灯光,幻化着人生中
的一切。我不知道是现实生活中赋于人类本身的弱点(诸如自私、贪婪、僵化、保守、
固执、蛮狠、狂妄、嫉妒等等等等),而扭曲了我们的主义我们的制度我们的法律;
还是那无数非共产主义的文学哲学心理学社会学把我的大脑搅成了一团浆糊。我想我
大概永远弄不表这个我始终耿耿于怀的悬案了。你知道就是这悬案导致了我对人生的
茫然,导致了我无穷无尽的怨愤,导致了我的所谓的人文主义,导致了我的自由化思
想,导致了我游到这个除了疯子不会有人游来的地方..
唉,我难道就这样懵懵懂懂地离开这个世界么..
我又一次把交杂着绝望和乞救的目光投向大海中颠簸不歇的诱我而来的浮桶航标
灯。
我的心忽然闪过了一道希望的闪电。
这航标灯是怎样安装的?
灯泡坏了玻璃碎了又是怎样更换的?
电用完了或是油燃尽了又是怎样添加的?
它应该有铁舷梯,人应该可以划着小船过来,顺着舷梯爬上去。
我的热泪涌出了眼眶。
我想我不该死。起码我不想死。我奋力地划动着疲惫的双手,向那谷仓般大小的
浮桶游去。
果然,象烟囱的铁梯一样。我可以拾级而上。我终于游到了巨大的铁浮桶旁边。
刹那间我竟忘了左腿巨蟒缠绕抽筋剥皮般的疼痛。我望着我生命的希望--最低的一
个铁扶手,奋力一跃。
我抓了个空,沉重地陷入海中。腿又剧烈地疼痛起来。
我竭尽全力地试了七八次。末了,绝望地望着离海面大约一人高的铁扶手。我明
白我永远不可能抓住那生命的希望了。我的手在浮桶边摸索,难道生命就象这铁桶一
样生硬光滑冰冷麻木?我愤怒地寻找各种恶毒语言咒骂它。我把它比作吃人的野狼、
无情的沙漠、兔崽子、杀人狂、大白鲨、精神骗子、财迷。我记得只有一个词汇是用
错了:我把它比作了社会。
我的手终于筋疲力尽。
我的肚子终于圆滚如桶。
我的身子不停不歇地打颤终于麻木。
我记得我是顺着圆锥形的桶底渐渐沉下去的..
八 哀乐
哀乐。我听出喇叭里在播哀乐。
村上的人死了,开一个追悼会,寄托我们的哀思。
村里的人没把这段最高指示当回事。村里人死了,吃豆腐。城里倒是开追悼会的。
当然,死人得有一点身分。比如市长、局长、厂长、书记、经理。平头百姓用命换个
烈士当当,也可以得到这样的殊荣。
谁死了呢?
我的六十六公分的大脑袋,象是卤水里泡了十年八载的猪头,沉甸甸,麻乎乎,
动弹不得。
眼睛倒还睁着。让我看看,哪位不幸归天了呢?啊呀,主编躺着。主编殉节了么?
就为人家看了一下光身子么?怎么老现也躺下了。就为轻隆隆下了浴缸么?怎么,怎
么,老福、阿鸣也都躺着..不不,都站着,走着。躺着的是我,我,庄有相。我怎
么躺下了呢?
莫非我的脑子又犯病了?犯病就犯病,干嘛放哀乐呢?干嘛戴黑纱?干嘛一个个
低着头弄出一副副神情肃穆的嘴脸呢?天,厅堂里还拉着个大布条儿:
庄有相同志永垂不朽。
真他妈昏了头了,我不好好地躺在这儿么?
我这是躺在哪儿呢?
怎么四面是都是黑乌乌的木板?
喂。喂。
我发现我喊不出声。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我的胳膊大腿粗了几倍,我的肚子圆溜溜象是泡烂了的
死猪。
我死了。淹死了。
我终于明白。
“老福,快请个师傅,把有相眼睛合上。”主编泪汪汪的。
“什么法子都使尽了,按摩、热敷..”老福怔怔地望着主编。
“唉..”主编用手绢擦擦眼睛。手绢早已湿了。
“主编,您千万别难过..”我的嘴纹丝不动,腮帮子连嘴唇泡成了一只烂西瓜。
“也真奇怪,就眼睛不烂,睁着。”老福叹口气说。
“他还想当开一代先河的大文豪呢。人啊人,人心不足蛇吞象。喏喏,一只《蝙
蝠》都没飞出来,自己就先烂了。”阿鸣瞅瞅两边,突然闭嘴,嘴缝里挤出一口气,
“唉,死不瞑目啊。”
死不瞑目。能瞑目吗?我才三十。扪心自问,这三十年,我没害过人,没主动进
攻过人,我只是想娶个老婆,只是喜欢小说,只是无休无止地写什么现代派小说..
又没妨碍过别人..没妨碍过..没妨碍过一句话就暴露了伪现代派实质..你知道
叔本华说每一个都为自己的生存而奋斗,自私自利普遍地是人们行为的准则。因此人
类社会就成为人与人之间互相竞争、彼此吞食以苟延残喘的场所。你说说伪现代派能
写出现代派小说?
“小初,你怎么没哭!”老福忽然指着小初嚷起来。
小初眼圈一点儿也不红,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么。”挺幽默挺沉得住气,浑身
上下没一丝五年前一见我就脸红就叫我叔叔的稚气劲儿。
“可你以前说,你参加你们副社长的追悼会,忽然想起若是有相躺在那里,你说
你当时眼泪就掉下来了。”
“是我说的吗?”
小初早就当众否认过这句话了。这太使他难堪了。
我说:“老福,打人不打脸..”你知道我发不出声。
小初冲老福哼地冷笑了一声,说:“你呢?你以前不是叫有相‘最最亲爱的有相
老师’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死了,就象父亲死了,你怎么不哭?”
老福一愣,挠挠脑袋,说:“他也叫过我老师,两想抵过了。”
“他叫你老师?”小初伸手托住下巴,做嘲笑状。
“他向我求教文学问题时主动叫的。”
“真是恬不知耻。”
“真的。说谎就是小狗。他当时想写通俗小说,向我求教。”
“他这个文疯子会去写通俗小说?蒙鬼去呢!”小初嘴角撇撇我。我不知道是不
是让老福蒙我这个淹死鬼。
我说:“求求你们,别吵了。”
你知道我还是发不出声。我的嗓子眼儿早就泡成一根烂肠子似的东西了。
这并不是我的错。
九 悼词
“庄有相同志,生前是《大众月刊》编辑,不幸于一九八七年X月X日午夜十一
时四十七分左右光荣逝世,享年三十岁。
“庄有相同志,原籍江苏省苏州市,一九六六年加入少年先锋队,一九七O年随
父母下放农村,历任学生、农民、轧钢工人、大学生、杂志社工作人员。
“庄有相同志,一贯对党忠诚爱戴。他幼年就读苏州草桥小学时,谦虚谨慎,遵
守纪律,得到老师们的一致好评..”
是谁在念悼词呢?怎么把我小学里的老帐全都翻出来了呢?我记得那时候我喜欢
做鬼脸,傅慧珍老师常常说我“什屋朴素”。这是吴方言的念法,我当时不知道普通
话怎么念又是哪几个字。我只是模模糊糊地以为是形容我脸部的某一种“皮五癞子”
式的表情。十五年后在大学里学古汉语,才知道是“十恶不赦”这几个字。现在对照
悼词来看,古汉语也是错的。这“十恶不赦”显然就同现在的“三好学生”意思差不
太多。
“在农村中学,庄有相同志,勤奋好学,成绩优异,教过他的老师们,无不交口
称赞..”
我记得有一回考作文写大批判文章,我用了一个“臭不可闻”。监考的数学老师
周大壬指着那个“闻”字,冲我翻一个白眼,揪起我的耳朵说:“闻,你是用耳朵闻
臭气的啊!”
“闻”在吴方言中就是嗅的意思。我想了很久,文、蚊、纹都不合适,就抬起头
很虚心地请教:“那、那用哪个WEN呢?”
周大壬老师鼻子里哼了一下,伸手要在桌上划拉。没划拉,又缩回手,瞪我一眼:
“高中生!自己不会写!”
你知道那时候我数学不怎么好,在班里每回考试成绩都在一个傻子前面,居全班
倒数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