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安德烈-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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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一条直线上,你一定要我“选边站”──站在中间“偏左”还是“偏右”的位置,我万不得已会选择“左”。说“万不得已”是因为,老天,如果说我目睹和亲身经历的二十世纪教了我任何东西的话,那就是:不要无条件地相信理想主义者,除非他们已经经过了权力的测试。一个有了权力而不腐化的理想主义者,才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不曾经过权力测试而自我信心满满、道德姿态高昂的理想主义者,都是不可靠的。从毛泽东到眼前台湾政坛上的得意混混,哎,太多了。
我曾经跟德国有名的女性主义作家爱丽斯.许华泽谈到这个题目,我说,台湾那么多“得意混混”,是因为我们的民主太年轻,还在幼稚阶段。她大大不同意,说,德国的民主有五十年了,不算幼稚了,但是“混混”更多,包括现任总理施若德。
好啦,最最亲爱的,我究竟想跟你说什么呢?
我实在以你有正义感和是非的判断力为荣耀,但是我也愿你看清理想主义的本质──它是珍贵的,可也是脆弱的,容易腐蚀腐败的。很多人的正义感、同情心、改革热情或革命冲动往往来自一种浪漫情怀,但是浪漫情怀从来就不是冷酷现实的对手,往往只是蒙上了一层轻雾的假的美丽和朦胧。我自然希望你的理想主义比浪漫情怀要深刻些。
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这些,更不知十九岁的你会怎么看待我说的话,但是我想念你,孩子,在这个台北的清晨三点,我的窗外一片含情脉脉的灯火,在寒夜里细微地闪烁。然而母亲想念成长的孩子,总是单向的;充满青春活力的孩子奔向他人生的愿景,眼睛热切望着前方,母亲只能在后头张望他越来越小的背影,揣摩,那地平线有多远,有多长,怎么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你的MM
十四、秘密的、私己的美学
MM:
音乐,已经成为我呼吸的一部分。
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把计算机打开,让里面的音乐流出。在音乐声里穿好衣服。吃早点,打开厨房的收音机。走路上下学的一路上,我的MP3音乐跟着我走。我可以一整天留在房间里整理我的音乐存盘,同时听几首不同的曲子,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在音乐里流连。不管在厨房、在浴室、在书房,任何时候,我活在音乐里。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进入了音乐的世界?小时候,从来没喜欢过你和爸爸听的古典音乐,更不喜欢你有时候放的欧洲歌曲,法国的《香颂》或者德国的民歌对我,都是俗气的Kitsch。记得有一两次你和朋友们放了1960年代的摇滚乐,甚至在客厅里跳舞。但是,我发现你们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听”音乐。
不过你们还是影响了我对“歌曲”的喜爱。我喜欢旋律优美的音乐,崇拜爵士乐。十几岁的时候,曾经对Hip…hop“嘻哈”音乐的狂热,随之深入了美国的黑人文化。听“嘻哈”的时候,我一般不听大家都在听的热门歌曲,而是寻找一般人不知道的冷门曲子。一旦发现一首有意思的曲子,而且是朋友里没人听说过的,那真是如获至宝。拿这曲子和同样兴趣的朋友共享,大伙一起听,然后会有无穷无尽的讨论,讨论歌词里最深刻的隐喻和最奇怪的思想观念,那真是不可言传的独特经验——我不能跟你解释,因为那种经验是只为那一个时刻和气氛而存在的,就如同那些歌曲本身,不可言传而独特。
对我而言,一支歌曲好不好有三个要素:气氛、歌词、音乐,但不一定要三个元素同时并存,往往一个元素就行。一支歌,如果能散发出最好的气氛,不一定需要最好的歌词,因为气氛本身能使人愉快或是悲伤。歌词写得好,能让你会心微笑或者沉入忧郁。音乐好,歌就缠住了你的脑袋,不管它的词多笨或者气氛不怎样。
最怕的是,一首好歌变成流行曲时,它就真的完了。不管那首歌的歌词有多么深刻,旋律有多么好听,当每一个人都在唱它,每一个酒馆里喝得烂醉的人一边看足球赛一边都在哼它,这支歌就被“谋杀”了。再好的歌,听得太多,就自动变成Kitsch!所以我绝不“滥”听歌。有时候,我会放30首歌,一支一支听,心里其实一直等,等着那一首歌出现。终于等到的时候,那个美感值更高。
在一个周日的早上懒洋洋地醒来,看见外面纯净深蓝的天空,可以听一支深爱的歌——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呢?
然而,当我对一首歌开始感觉厌的时候,我就紧张了:老天,我需要一首新歌。这就是一个新的探索旅程的开始。你开始寻找:一段广告音乐,音乐课里一段偶然听到的旋律,在别人的派对上突然飘过来的一支歌,MTV里的片段……我寻寻觅觅。最有用的地方,当然是网络。
我知道音乐厂商都被网络的下载作用吓坏了,可是,MM,我有不同的看法。厂商这么多年来“滥造”了那么多的廉价歌手,粗制了那么大量俗烂的音乐,赚饱了钱,现在总算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听音乐的人已经发现:俗烂的音乐从网络下载就好,听完就丢;只有真正好的艺术家、真正好的音乐盘片,才值得你掏钱去买。
在这样的逻辑下,那些烂音乐逐渐被淘汰,留下好的艺术——这难道不是正面的发展吗?“网络音乐革命”革掉的是坏的音乐,严肃的艺术家反而有了活路,找到了知音。在德国就是这样,突然冒出来很多极为深刻的创作者,取代了那些被厂商操作制造出来的假偶像。
我不知道你要怎么回复我这封信,因为你不是乐迷。但是,MM,你“迷”什么呢?你的写作,或者文学,所带给你的,是不是和音乐所带给我的一样,一种独特的、除了你自己之外没有人能窥探的一种秘密的、私己的美学经验?
安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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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SN 德国时间晚上九点半,香港时间清晨三点半
MM:菲利普让我看了些“嘻哈”的歌词,很多有强烈的政治、社会批判意识。我吓一跳:15岁的青少年怎么会欣赏这种社会批判的歌?
安德烈:譬如什么?
MM:譬如这一首:
我在贫民窟里长大
看不尽的杀戮
其实就是个毒贩集合所
我的成功,却是因为它
适者生存,每天活着就是挑战
我以为我是个骄傲的美国人
一碰到种族问题,发现自己是外国人……
安德烈:这其实并不是现在流行的“嘻哈”,流行的“嘻哈”是这样的:
钱、钱、钱,
哗啦拉进了我的扑满
世界奈我何,抓了奶罩,玩“三匹”
世界奈我何,吸口胶,打个屁
世界奈我何,犯个法,飙个车……
MM:哇,虚无主义!
安德烈:你要看更糟的吗?还有这种:
射水到洞里,射水到洞里,射水到洞里……
MM:哇,雄性沙文主义!
安德烈:还有;玩伴们,挺起你们的家伙……
MM:哇,好脏!
安德烈:还有:我要把你搞到死,搞到死,搞到死……
MM:哇,兽性沙文主义!
安德烈:对啊!流行的“嘻哈”歌曲充满对女性的性暴虐,可是竟然还有女歌手也唱同样的调调。我觉得蛮奇怪的。
MM:安德烈,女人并不一定就有女性意识,男人不一定不是女权主义者。差别在头脑,不在性器官。
安德烈:我知。热门排行版上的歌,大概就是这个程度的:我带你到糖果店,我要××你,被“条子”逮了,贫民窟生活……
MM:那有什么稀奇?当年的乡村歌曲不也是这些?“我爸是个酒鬼,我妈是个婊子,我13岁就被强奸”什么的……
安德烈:对,不过“嘻哈”更直接,更粗暴。
MM:明白了。虚无主义+雄性沙文主义+拜金主义+性滥交+粗话脏话=酷。美国黑人又“In”,所以青少年就喜欢了?
安德烈:差不多。可是原来的“嘻哈”是很美、有深度的。你看这一首:
圣诞节
妈妈给了你生平第一辆单车
好像第一次打赢一场架
好像你的球队得了第一名
狂喜,在大雨中拥抱
好像看见一颗流星闪过
原来,努力了,梦,真的可以出现
MM:嗯,是现代诗嘛。我要走了——
安德烈:慢点,还没完:聋子听见了听见他情人的声音瞎子看见了看见第一次的日出哑巴说话了他清晰无比写一首曲子被唱一千年
MM:这是现代诗,缀在音乐里。
安德烈:对。好的“嘻哈”就是诗。
但是好的少,烂的多。
MM:金块和泥沙总是混在一起的。这也是流行文化的特征啊。
安德烈:什么意思?
MM:流行文化经过时间的筛子,泥沙被淘汰,金块被留下,留下的就被叫做经典或古典……
十五、菩提本非树
这哪是菩提树?
亲爱的安德烈:
你知道吗?我这一代人的音乐启蒙是欧美歌曲。小时候最爱唱的一首《忆儿时》:“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游子伤漂泊……”或者大家都会唱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李叔同的歌词恬淡典雅,像宋词,所以我一直以为是中国的古典音乐,长大之后才知道曲子都是从美国或德国的歌曲改编的。
德国艺术歌曲在小学音乐课里教得特别多:《罗蕾莱》,《菩提树》,《野玫瑰》,《鳟鱼》……舒伯特的《冬之旅》里许多歌是我们从小就学唱的。你可以理解为什么,当我后来到了德国,发现德国的孩子竟然不听不唱这些歌,我有多么惊讶。好像你到中国,发现中国孩子不读《论语》一样。
《菩提树》这首歌是很多台湾人的共同记忆,因为舒伯特的音乐哀愁,因为穆勒的歌词美丽,可能也因为,菩提树在我们的心目中牵动了许多与智能、觉悟、更高层次灵魂追求有关的联想。
菩提树,桑科,学名叫Ficus religiosa,属名Ficus就是榕属(又称无花果属),而种名religiosa说明了这是“信仰”树。2000多年前,释迦摩尼在中印度的摩揭陀国伽耶城南的菩提树下悟道成佛,因此这个在印度原有“吉祥树”之称的毕钵罗树,就被称为Bodhi-druma,菩提树,“觉智”之树。而后阿育王的女儿带了一根菩提树的枝条,到了斯里兰卡古都的大眉伽林(Mahamegha),深深种下,到今天,那棵树仍旧枝叶葳蕤,而中国也在南朝时,也就是1700多年前,引进了菩提树,种在广州。我在今年1月到了广州光孝寺,去看六祖慧能剃度的那株菩提树,心中仍然万分的震动。你不知道慧能,我只能比喻,就仿佛你看见马丁?路德亲手植的一棵树吧。
然后我发现,你们根本不唱舒伯特的歌。是的,音乐老师教你们欣赏歌剧,聆听贝多芬的交响乐,分析舒伯特的《鳟鱼》,但是我们在学校音乐课里被当作“经典”和“古典”歌曲教唱的德国艺术歌曲,竟然在德国的音乐课里不算什么,我太讶异了。
“这种歌,”菲利普说,“跟时代脱节了吧!”我有点被冒犯的感觉。曾经感动了多少“少年十五二十时”的歌,被他说“脱节”;这种歌怎么会“脱节”?我怒怒地瞪了他一眼。
舒伯特这首歌的德文名称是Der Lindenbaum,中文和日文都被翻译做《菩提树》,于是当我到了东柏林那条有名的大街,Unter den Linden,以为夹道的应该就是菩提树了,但是那立在道旁的,却完全不是菩提树,而是一种我在台湾不曾见过的树。这究竟是什么树呢?它既不是菩提,为什么被译成《菩提树》而被几代人传唱呢?
我花了好多时间搜索资料,查出来Linden可能叫做“椴树”,但我没见过椴树。打听之后,朋友说北京有我描述的这个树,于是我搜集了Linden树的叶片、花、果实,带到北京去一一比对。总算确认了,是的,舒伯特《冬之旅》中的这首曲子,应该翻译做《椴树》。
椴树,学名是Tiliaceae,属椴树科。花特别香,做出来的蜜,特别醇。椴树密布于中国东北。欧洲的椴树,是外来的,但是年代久远了,椴树成为中欧人心目中甜蜜的家乡之树。你知道吗,安德烈,从前,德国人还会在孩子初生的时候,在自己花园里植下一株椴树,相信椴树长好长坏就预测了孩子未来的命运。日耳曼人把椴树看作“和平”的象征,它的守护神就是女神芙瑞雅,是生命和爱情之神。
追究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有水井之处必有椴树,椴树对一个德国人而言,勾起的联想是温馨甜美的家园、和平静谧的生活、温暖的爱情和亲情。因此歌词是:
井旁边 大门前面
有一棵 椴树
我曾在树阴底下
做过甜梦无数……
舒伯特这个漂泊旅人,忧苦思念的是他村子里的水井、椴树,和椴树的清香所深藏的静谧与深情。
安德烈,我被这个发现震住了。因为,“菩提树”所蕴含的意义和联想,很不一样啊。菩提树是追求超越、出世的,椴树是眷恋红尘、入世的。
至今我不知那翻译的人,是因为不认得椴树而译错,一错就错了将近一个世纪;还是因为,他其实知道,而决定以一个美学的理由故意误译。如果这首歌译成《椴树》,它或许不会被我们传唱100年,因为“椴树”,一种从未见过、无从想象的树,在我们心中不能激起任何联想。而菩提树,却充满意义和远思。
最符合椴树的乡土村里意象的,对我们生长在亚热带的人而言,可能是榕树,但是对黑龙江植满椴树的地方,这首歌或许就该叫做“椴树”?
回到你的“嘻哈”音乐,亲爱的,我想可能也有一种所谓“文化的创意误解”这种东西。美国黑人所编的词,一跨海到欧洲,欧洲人所接收的意义就变了质。所以低俗粗暴的可能被当作“酷”,而欧洲你认为是Kitsch的,可能被别的文化圈里的人所拥抱。音乐的“文本”,也是一个活的东西,在不同的时空和历史情境里,它可以像一条变色龙,我觉得不必太认真。
我的“秘密的、私己的美学经验”是什么?亲爱的,大概就是去找出椴树和菩提树的差别吧。
深爱你的MM
十六、藏在你心中的小镇
毕业
MM:
我毕业了。
我正坐在阳台上,近傍晚的阳光穿过树林,把长长的树影洒地面上。刚下过一阵雨,到处还是湿的。我点起一根烟,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看天空很蓝。烟,缓缓地缭绕,又消失,我开始想那过去的日子。
是不是所有毕业的人都会感到一种慢温温的留恋和不舍?我要离开了,离开这个我生活了一辈子的小镇我的“家”。我开始想,我的“家”,究竟是什么呢?最重要的不是父母(MM别生气啊),是我的朋友。怎么能忘记那些星期天的下午,总是蹉跎逗留到最后一刻,假装不记得还有功课要做。在黑暗的大雪夜里,我们挤进小镇的咖啡馆喝热呼呼的茶。在夏日明亮的午后,我们溜到小镇公园的草坪去踢足球,躺在池塘边聊天到天黑,有时候水鸭会哗一声飞过我们的头顶。
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