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劫难逃 作者:万方-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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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掉了许许多多应该记住的事。那些事情发生或经历的时候,我曾对自己发誓不要忘记,也不可能忘记,可是我还是把它们忘了。我能记住的是另一些东西。准确地说,我并没有想要去记住,是它们自己悄悄地留存下来。
夏夜,月亮从屋檐上升起,灰色的瓦凹凸着,倾泻着银色的脊背与黑色的阴影。树影婆娑,明月与嫦娥皎洁的面容一同照着仰望夜空的人们。早晨来临时,在光的大海之中,孩子斜背着花布书包,心里还想着被天河分隔的牛郎与织女。天空变得一天比一天明澈,阳光照得大树一团金黄。傍晚时分,大雁从头顶上飞去,遥远而嘹亮的鸣叫此起彼伏。我真幸运,在梦中,在记忆猛袭心头的时刻,这些美妙的时光一再浮现,伴随我穿过漫长的深谷和灰暗单调的平原。
八点二十分的火车。站台上十分冷清。这出乎我的意料。他送我到检票口,朝着我的背喊了一声,注意身体。当我回头去看,他已经被拥上前的人挡住了。他背影高大,使我能最后瞥见了一眼,我喊道:多去看看儿子。
通道不长,一级级的台阶向下排列。在这个地方,所有的人都匆匆而去。这是因为他们对于自己前面的一切无知无识。我也是。不然的话,我会停住脚步,回过身,高声呼唤:你回来一下,听我说。
这不可能。在所有那些微不足道的行为之中,你能预见什么!用不着事后说如果没有买到这一天的车票。这也不可能。一切都由人安排过了,这个人不是你,不是你的同类,你只能顺从地攥紧手中的火车票,一步一步地走向站台。
我要去出差。目的地是一个南方小城。我把手中的车票递给守在车厢门口的列车员。从车窗里可以看到人们在来回走动。我穿了一件厚厚的呢子大衣,深藕荷色,很优雅,甚至显得高贵。这是妈妈的。奇怪,她穿了多年却一点也不旧,而且穿在我身上合适极了。我的脸并不像她,也就是说不是柔媚的,可是我的身材和她相像,过于瘦小。但今天,我相信自己眼睛明亮,步伐充满了弹性。这是我突然间感觉到的,非常陌生了的感觉。
儿子此刻正睡在一张小床上,据说那张床是他爸爸小时候睡过的,紧贴着奶奶睡觉的大床。她说,要让孩子从小就养成独立生活的习惯。我提了个极大的包去,里面有他的全部生活用品,甚至包括尿盆。奶奶笑了,她说她这儿什么都有,她独自一人带大了四个孩子,让我尽管放心。她,这位能干的强硬的女人,还将在我磨难的历程中出现,具有她无可动摇的位置。此间,谁也不知道这个。
卧铺车厢里是另一个世界,有一种飘忽不定的匆匆拼凑起来的亲切气氛。沿着一张张离得很近的相觑的脸,我一直走到车厢尽头,找到九号,是中铺,下铺暂时还没来人,我坐下来。过道上不断地有人走过,我把脸贴到车窗上看,外面昏暗迷蒙,只有三五个送行的人,左下方有一张脸正向上仰视着车窗。那是一张情人的脸。我立刻就断定了。那算不得美丽的脸庞被无限的感情浸润着,被分离的悲伤浸润着,在半明半暗的车灯映照下,焕发出异样的光彩。她吸引我看了许久,大约有五分钟。在这段时间里,我逐渐悟出刚才我的自我感觉有多荒谬。青春和爱情就在眼前,伸手可及的地方,但已经不再属于我了。与此相比,一切都显得黯然失色。
车厢里一片絮语,然后,身后有一个声音,他问:你是在这儿的吗?
我打量了一下他的脸,什么也没看清。也许因为我急于回答,“不,我在上边。”我要站起身,但他立刻说,不不,你坐吧,没关系。声音很好听,十分悦耳。
我离开了窗口,车开了。现在我坐在车厢另一面小而硬的折凳上。当时我记得我是想看看那一对情人中的另一方,刚刚被目光尽情抚摸的人。我看见了他,一个那么平庸的青年,他配吗?显然他配,他只是使我感到失望。我想到我本来不该看,那样会好得多。就在这时候,真是奇妙之极,我开始感到有些不自在了。不,这样说不恰当,是有些异样的感觉。我眼角的余光瞟见那位下铺的主人,从随身的提包里掏出了一瓶啤酒,启开瓶盖,把那金黄色的液体缓缓地倾倒在一只杯子里边,泡沫涌了上来。当我有意漫不经心地向那方向扫视过去,我发现他确实正在等待这一刻。他对我笑了笑,并且问我,你喝啤酒吗?
一切都有条不紊,像是事先计划好的,使整个事件的开端带有一丝滑稽的享乐色彩。
这件事发生时没有证人。上中下六个铺位只有我们两个。原因是,又是一次偶然,那另外的几个铺位是等待开车后由列车上的人处理的。当有人提着大包小裹找到这儿的时候,事物已经呈现了它本来的面貌。你能懂吗,我说的是本来的,也可以说是天然的,两个相识的人,两个灵魂。不过他们只能看见第一种现象。他们会以为这是两个朋友,当然不是那类惹人多看几眼的举动亲呢的朋友,是一般的,甚至很可能是碰上的。旅行中什么巧事都可能发生。我们的谈话丝毫不露破绽,这默契无形之中使心灵显露,以至接近。不涉及任何私人问题,我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子,他只是一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男人。我得知他本来确实是准备昏昏然地消磨这沉闷的旅途之夜的。这挺有趣,一个挺会享乐的人。
从车窗的玻璃上,我再次偷看自己的样子,怀孕时剪得极短的头发已经长起来了,并不难看。站起身脱掉大衣时,我还注意到灰色的高领毛衣与我的气质很相宜。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将记住这个场面,记住火车的隆隆声,记住从车顶倾泻而来的灯光所造成的暗影。他坐在暗影里,微笑着,他用暖水瓶里的水冲过一个白色的大磁杯,上面印着代表铁路的蓝色符号,他把满满一杯啤酒举到我面前,把空酒瓶塞到座位底下。记住啤酒那清沁而又苦涩的味道,记住从他的身体里发出的醇厚亲切的声音,使我感到慰藉,感到几近沉醉的快乐,而不是那些语言。
照片上她真年轻,年轻得不该那样端庄。当她知道自己面对着的是一个将把自己的形象永久留存的东西,她的端庄就转变成了呆滞。很可能,那是她头一回照相,我相信是这样。因为那照片实在太陈旧了,还有她的服饰,镶边的缎子斜襟短袄,罗裙拖地,露出两只小小的脚,鞋也是缎子的。头发向后紧束,绾成一个油亮亮的髻儿,在脑后看不见的地方。日深年久的磨损使白色的斑点布满她的全身,这反而增添了遐想的魅力。我小时候就多次地追;司过妈妈,那裙子是不是大红的,镶边的小袄是橘黄色的?她说她也不知道。不过在她的印象里,她的妈妈没有穿过红色的衣服,而黄色则更不可能,这我以后就明白了。我的外婆,她身上常穿的是黑或古铜色,夏天有时是白色的。可那不是照片上的年轻女人,而是一个老太太。她住在别的城市,她儿子的家里。从妈妈那儿我还听说她生过好几个孩子,在妈妈与舅舅之前或之后,出生然后死去,有的连妈妈也来不及记住他们。后来,外公死了。再后来,这我知道,她自己也死了。
她穿着耀眼的大红裙子,五彩的缎子袄,坐在那儿照相时,手心有些发潮。她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沉醉,也不懂得堕落。
漆黑的大地向远方推移,看不到灯火。因为没有月亮,铁轨也无法反射夜光。在原野上,在摇动的中铺上,睡梦是不安的,她梦见了外婆,于是惊醒过来。
在南方小城的旅馆里,我又见到了他。那时我已经知道他是到这地方来开会的,讨论外国文学作品的翻译问题。我感到很抱歉,要来麻烦他。但是我实在买不到带卧铺的回程车票,而他在分手时说过,他可以帮忙。他依旧微笑,送我走出旅馆,在大门口,放慢的脚步表示他不想远送。但他注视我的目光却有不同的内容。我读出来了。我说,这地方很美,那些狭窄的布满水印和青苔的小巷……。他看着我,也许并没有听见我的话。我不知道。
你是天底下最美最精彩最可爱的孩子。
我问,鼻子呢?你伸出小手点点鼻子。我又问耳朵呢?你的两只小手揪一揪耳朵。我再问,小鸡鸡呢?会心的一笑在小脸上浮现,你的手去摸摸小鸡鸡。拍拍肚子,宝宝,亲亲妈妈,宝宝,哦,我的儿子,我的心肝、亲人,我十天来全部的梦。
那天我很早就来到车站,生怕途中会有什么意外。然而一切顺利。列车要在这儿停十一分钟。站台上潮湿肮脏,我不得不把两个包都提在手里。风吹在脸上,吹动头发,吹来烟火的气味,厕所的气味,一缕花香以及泥泞的潮气,我想着儿子,笑了。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用我帮你拿吗?”我陡然回身,从万分惊讶中喘出一口气,我问:“你,怎么,也走?”他没有回答,斜背着那只曾经装过啤酒的挎包,不可思议地令人想到站在台侧一心静候上场的人物。我发觉自己在笑,要和他一起度过旅途,一起出场的感觉,竟使我那样快活。
在又一次二十几小时的路途中,我告诉了他我的许多情况。我一直在说话,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凝神地听我讲话了。我告诉他我异常想念儿子,就像生活在一连串的暗示之中,一切都与他有关。如此的想念连我自己也感到惊奇。但我并不如此地想丈夫,原因是我知道他现在感到有多么自由自在,对这一点我简直太有把握了。他专注的目光忽然间有所变化。不,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有其他什么事儿或人,他就是……爱玩。他笑起来,“那你家里有两个男孩儿啦。”他这么说可真理解爱玩是什么意思。我没有反问他,你呢?有关他家庭的情况在这里不应该提及。果然他没有谈,这很好。在他面前,我口中涌出大量的语汇,种种形容词和感叹词,几乎像是在炫耀,然而却是非常真实的。我还用了“茫然”这个词来形容自己日常的心境,他未置可否,但是笑了。他赞赏我,我无法拒绝这样发自真心的赞赏。
熄灯之后,我们仍并肩坐在我的铺位上,虽然只是短暂的逗留,却显示了隐秘的意愿。不该显示的,不,是不应该有的。我又看见了他在黑暗中发亮的双眼,他说,该睡了。这句话被前后重复了三次。在车站的出口处,人头攒攒,我怅然地向他伸出手,他握了握,忽然问:你不想学英语吗?
4
为什么城市与城市是那么不同,让人产生恍若隔世的感觉。蹲在高阔的木板门前,面对满街的污水大口扒饭的孩子,已变作一幅灰暗色调的写实主义油画,具有观赏价值,完全背弃了当时那阵心上的刺痛。我依然记得一些细节,在尖尖的米饭上,堆着青菜,诱人的碧绿。母亲的碗里是两只弯弯的红辣椒。正像我说过的,那红和绿作为色彩,确实非常漂亮。然而,那一切都离你非常遥远,儿子,你的身体正处于美妙而又深奥的人生起点,创造奇迹的起点,在你的身上,灵魂将脱颖而出。所以现在你需要钙、维生素、蛋白、阳光中的紫外线和我的爱抚。这不是你的选择,正如同幽暗的木屋里那未老先衰的母亲也无法选择一样。
在他长过七个月的时候,我在他嘴里发现了第一个白白的小极了的奇迹,伸手进去摸,是硬的。喂饭时,勺子敲上去发出哨哨的响声。再没有什么疑问,这是牙,他长牙了。我希望我的喜悦是能够和人分享的。然而不可能,我大声叫嚷的样子把家里其他的人都吓了一跳。他长牙了!!!直到以后无尽的日月,我都是独自担当所有有关儿子的悲欢,能够被分担的只是劳累,而不是别的。
那时我们已经有了一个保姆,根据她家乡的习惯她让孩子叫她好婆。虽然他还不会叫。是我们替他叫的。
好婆的手很巧,做的小鞋子精致可爱,上面绣一对虎头,长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她还绣蝴蝶,还按我的要求绣了一只美丽的甲虫。当她抱儿子到外面晒太阳,人们夸赞我的儿子,更夸赞他身上的小动物们。她确是一位心灵手巧的闲不住的女人,是我们的运气。又细又长的丝线把我的夜晚一个个连缀起来,我象外人一样地赞叹,更为真挚。后来她对我说:这样子夸法真笑死人了。
夜里,我梦见过火车,梦见一个面目不清的人,他的脸从未清晰地显现出来。而且这样的梦中从来没有我自己。夜晚,以至白天,清醒的时候,也有梦幻般的感觉出现过。在这样的时候我什么也不做,呆呆地发愣,之后突然惊醒。在一个本子上记着他的电话,他也同样。但有无数条街道与高墙、悬崖与深渊隔绝并卫护着我们。难道能不因此而心怀感激吗?也许我有过这样的念头,记不大清了,一百年以后大家会再来到这世界上。
我已熟知有关好婆家里的一切情况。她的老头脾气温和,一心盼望她回去。年轻的时候,她是被村上的人叫做大眼睛媳妇的。造成她离家的是她的儿媳,为了几根造房用的木头,那姑娘竟说出各种学不出口的难听话。有多少人为此自杀了。她则拒绝吃饭,不再讲话,面对墙壁躺了两天。老头的劝慰使眼泪加倍地流淌。他是不会去讲一句的,让我怎么能不气呢,她说着又哭了,走到厕所去拿毛巾,这个爱哭的女人,五十岁了,眼泪仍像少女那样清纯。儿子,她抽咽着,儿子还不是媳妇的,两条心,造房的事由他们去弄,我要多攒几个钱,老了不讨她的饭吃。她垂下微微红肿的眼睛。我问,那老头呢?管不了他,让他去做他的好人吧,等他们把饭喂到他的嘴里。她用毛巾仔细擦了擦脸,然后伸出手去抱我的儿子:瞧着吧,长大了,有钱了,就不是妈妈的了,是不是哇!说着去亲那小脸,亲了又亲问了又问。过了两天,她请我代她写信回家,告诉他们寄回去八十元钱,不要乱花,攒着造房用。我实在是知道了各种各样的事情,砖和瓦的价格,请人帮工的费用,到时需要弄多少菜、抽什么样的烟,水泥是很难搞到的。
我从未和任何人谈起过这些。渐渐地,日光灯的两头出现了黑斑,用久了的缘故。屋子里光线昏暗,人的脸即使笑着,也会显得寂寞,无精打采。好婆一如既往地讲叙,添加一些细节,不过,那不是我,是另一个人代替我坐在那里倾听。
这一天就要结束时,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初夏的微风吹进房间,吹着我袒露的肢体,柔和得像丝巾一样的风。五月末,夜里已不再关窗子了。星期六,他去朋友家没有回来,儿子沉实的酣睡的身体躺在另一间屋子里。此刻,我不再想到他们,我的耳朵已不再搜寻远方的声音,不再等待。不等待任何人归来。我心中涨满了无限心酸的柔情,这个孤寂静谧之夜对我的馈赠。它引来了幻想,关于男人的,引来了无法抵御的对那个男人的渴念。我闭上眼睛,他就是我期待的样子,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我面前。应该是这样的。并没有激动,也没有疑虑,而是对注定要来临的事物欣慰而平静的迎接。我不知道会是这样,这世界上本无人知道。
一切都似乎过去了,一切又都还在前面。就在今夜,这属于他的夜晚,我的身体内部发生了变化。母亲如果还活着,出于对我的爱,她会阻止吗?但这不是我的决定,我只决定了,由命运来安排。
一点半钟,他并未感到困乏,是另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