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劫难逃 作者:万方-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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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半钟,他并未感到困乏,是另外的原因迫使他提出不再玩了。时针出乎意料地飞转到他心中的极限,这感觉对他并不陌生。大伙儿正在兴头上,他却焦躁起来。当他终于把扑克牌扔到桌上,毅然站起身与伙伴们分手,他发现,外面,夜是那么温和凉爽,令人舒畅。
他们又见面了。电话是她打的。事实上她只是问了“你好”“你忙吗”一类无意义的、甚至是虚伪的话。而时间与地点,那秘密而又真实的内容是由他、他的声音传出来的,传达给这个世界。她庆幸自己的决定,因为她听出了他的欢悦发自内心,在一瞬间忘却了一切。
新华书店还没有关门,他们去买了英语书,按照他的提议,课本是《基础英语》。像少女,像那些刻意修饰焦急等待后的情人,她一直感到自己的心跳,并一直不由自主地笑着。她说:等我儿子长大了,我就能教他了。他注视着她,点了点头。他忽然想到,这一切,除非根本不存在,否则就已经决定了。这念头使他心惊。他对她说了一句话,甚至没有期望她能听懂,“可怜的人,是无法自主的人。”可她听懂了,只是她不能让他看出这一点。
英语课迟迟没有开始。最后他们不得不承认放弃。难道能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学习一种语言和文字吗?分手之后,她便使劲奔跑……,试图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可是办不到。有时,她从窗口看见儿子和好婆的脸,有时他们干脆在楼前的空地等她。好婆坐在小板凳上,儿子坐在童车里,后来又在树下蹒跚地摸来摸去。这时已经到了炎热的夏季。但是她却没有感觉到暑热。她现在有了秘密,每天她都呼吸着这秘密。它来自幽深的隧洞的那一头,一个无比明亮的洞口。
夜里,不知是什么声音将我惊醒,可能是梦里的声音。黑暗中起伏着睡得很沉的鼾声。不用开灯,我就能辨别出那张离得很近的脸,从来没有梦的迹象。睡眠完美地遮盖住年轻困乏的身躯。在他和我之间,一条潜流无声地涨上来,拉开了相隔的距离,我无助地踯躅岸边。
我们沿着街道的阴影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常常由一个话题开始,谈出各种内容。他告诉我他是一个人生活,还没有结婚。我想没有必要问为什么,可还是问了,用了另外的方式,“难道你的路从来没有和另一个人交叉过?”他很欣赏这句话,他说这太形象了,他以前的经历正像是一些交叉点,他在某一点上作了停留,在其它的点上匆匆而过。我用目光源了他一眼,他正侧着头朝我看,我笑了,我们相视而笑。我问,“你停留了多久,难道最终不能同行?”他说是的,不能,经过了很大的努力,他失败了。当然,这一定是一种很体面的说法,我说。他放慢了脚步,我回过头问他怎么了,他的脸色像挨了一拳,同时在思索是被什么击中的。我们沉默地走了几步,他忽然大声地说:对,你说得很对,那一切是非常漫长,非常崎岖,最终是非常痛苦甚至丑恶的。我说,我知道。他开始给我讲他从小的一位女同学,他们之间情感的历程。他并未隐瞒他们之间的肉体关系,也未隐瞒他们几乎要结婚的事实。但是他退缩了,坚持住了。在尝尽了一切滋味之后,他无法说服自己把一生都交出去。不,她并不是一个庸俗的女人,他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去评价她。因为他觉得没有能力。至于他,为什么不能和她同行,也许他慢慢可以说清,也许永远也说不清。
为什么一定要说呢,世上的有些事语言是无能为力的,我自己就时常感到语言的匮乏。他听了没有说话,用深长的停顿让我感受到了他的感激。后来,又有过两三个人,形式各有不同,但都离他很远,完全没有触及到他的世界。分手与相识一样地表面化,轻而易举。
暮色顺着一条条街道从东方飘流而下。
我们还谈到过婚姻,他说,婚姻作为一种形式,在我们的社会里受到特殊的保护。人们崇尚婚姻的形式,也许恰恰说明婚姻本身往往缺乏内容。不依靠一种固有的形式可能就要难以维持了。
对这种说法我表示赞同。我对他说,天底下,最融洽的一对,大约就是理解与被理解。可是没有人能为此定一个准则,一切只能由自己判断、决定。谁也不会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这情景不是很可悲,也很可怕吗?
我们互相望着,然后又一同朝前走去。太阳正在城市的尽头下沉,黄铜般的余辉使四周的景物显出一种和谐的魅力。行人,他们的话语、脚步声越来越嘈杂,玩耍的时光开始了。
应该说说夏天夜晚的广场,人们来到这儿聚会。天空在这里突然扩展开来,空气像微风那样流动着。情侣、家庭的成员和游人徜徉在晶莹的夜光之中。在一天,离开了街道,狭窄拥挤的河床,他们突然间面对大海。多么诱人的夜,最好能无声无息地消溶在其间,不再回复原状。身边有人依偎着走路,像两棵青草那样,轻轻摇动着它们的影子。这使人感到无可名状的欣慰和继之而来的兴奋。他们心里明白,这里是尽头,无法再顺其自然地走下去。也无法永远背对大地,凝望海洋。
第一封信是在三天后收到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大团的乌云在头顶上迅疾地奔跑、翻滚,使地面倾斜,人产生一种失去重心的错觉。也许那是我内心的情绪所致,但印象是强烈的。
他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他感到焦躁、不安,周身发热,为什么突然空气稀薄,胸口问得发痛。环境变得虚幻了,人们说话的声音常常像隔着遥远的距离。他的恍惚已使外人有所觉察,可他却无力改变自己。他之所以还能像往常一样地吃饭、睡觉、走路,是因为有一件事在等待他,或者是他在等待着。究竟等待什么呢?
信纸在手中,在卷过街头的阵风中上下飞舞,发出哗哗的巨响。我徒然睁大双眼,我再也看不见什么。人生的一切目的都隐去了,消亡了,一个人三十几年的生命也被夺去,成了一具躯壳。这是可怕的,万分可怕的。他说他听见了一种呼唤,无比美妙无比诱人,这时他已一无所有,两手空空地站在悬崖边上。那声音就在脚下,充满了白雾的深谷……。
不!放了我!我多想回过头去,往回走呵,可是不能,不能了。
一天接着一天,汽车在拥挤的马路上向前蠕动。停下来的时间比开动的时间更长。骑自行车的人像河汉里的鱼那样,从夹缝间灵活地溜过去,一条紧接着一条,有时一下就有十几条挤在一起,然后,慢慢地重新流动。在车窗下面,那些黑糊糊的头顶。
我和妈妈坐在三轮车里,低矮的街道没有今天这么多的楼房。清静中,能听见车轱辘转动时悦耳的沙沙声。更早的年代,这里只有土路,向西望去是乡间一片片丛生的茅草。妈妈告诉我,她和外婆经过这些地方时,就是那样。人们大半靠腿脚走路,走不了太远,尤其到了黑天,几乎就不出门了。看望娘家的亲戚就是女人唯一的社交活动。冬天,坐在火炉边,听黄风漫天地吼叫,和孩子们唧唧咕咕地讲些琐事,那是外婆最感满足的时光。她老了以后,那样的日子再也没有重来。妈妈离开了她,彻底地背弃了她,作为一种反抗,她出嫁了。而且到了那个时候,虽然有了汽车、火车,人们却普遍地分离了,很少团聚,互相间的依赖也减少了。
周围挤满了陌生的身体,贴近的面孔鼻息可闻。早上和晚上要和多少人摩肩接踵地相遇呢。这状况是外婆所无法想象的,她会感到头昏、恶心。而我,我讨厌夏天,讨厌在汽车上人和人皮肤的接触。
5
车站上,已经第四天了,没有他的影子,这是不可能的。
人、景物都如他所感觉到的,变得虚幻,最后消失了,约会的地点成了一片空旷干枯的河滩。身上的衣服一点点被汗水浸透,紧贴着皮肤。天色渐晚。直至黑夜来到时,我仍然看见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守候。什么都没有出现,就像什么都不存在一样。这是不可能的。某一瞬间,我感觉到了身边谈笑自若的人们,我仇恨他们,也因此仇恨他。心中突然强烈地怀念我的家、我的亲人……。我奔回家中,惊慌地喘息着。花格布的窗帘,笼罩着小饭桌的灯光,电视屏幕上传来的歌唱,这是我的避难之地,逃离痛苦的所在。但是,我清楚地感到了它正在消失。
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太想知道了。如果有人能告诉我,而我又能相信他的话,相信只有痛苦才能衡量你所获得的东西,那么在几个月之前,三月里,我还会和一个陌生人交谈,并且尽情地微笑吗?几个月以来,整个夏季,还会和他徘徊在没有尽头的热风扑面的街道上吗?我仔细地前前后后地想了,我不得不承认,我还会的。没有另外一种选择。直到现在,这一刻,此刻,我仍然怀着极深的痛苦。空间、空气、人、房屋,所有分隔着你和我的物质,都成了痛苦的缘由,这很愚蠢,我不是不明白。
人要是真能轮回转世多好。是不是就不至于这么认真这么恐惧这么痛苦了。那样人将有机会从正反两面生活。我们的可怜就在于,你只有一种机会。并且可能落空。
不想写了,这封信明天早上将要发出去,或者,撕掉它。现在我无法决定。周围是我的儿子睡着之后留下的寂静……,我能听见它特殊的启示:你是一个母亲。一个女人难道不该为此而生吗?
妈妈就这样度过了她的一生。还有外婆。我把这样真实的一生讲给他听时,他的眼里盈满了泪水。我不能肯定那泪水的存在是为了妈妈永不复还的荒凉的生活,还是为了我所讲叙的妈妈早年的经历,人对自身的伤害行为,可怕的症状;或者只是为了我。孩子们相继死去之后,为了把妈妈留在身边,外婆不惜用药物,一种叫做可待因的药片,引诱她成瘾。外公是有文化的人,学过医。当了医生以后,他就很少回家了。他有另外的他喜欢的女人。结婚前他和外婆没见过面。外婆和这个一直陌生的男人生了六个孩子,疾病夺走了其中的四个。外公因无能为力而悲痛万分,更加地不能在那个家里呆下去。而外婆,她全部的生活目标就是看住唯一的女儿。生活很长时间确实是这样过的。在偌大的房间里,女儿坐在摇椅上,纤细赢弱,淡淡的哀愁的目光与她遥遥相对。那是一种白天也无法解脱的噩梦。
我的眼里没有泪水,声音很低,语调近乎刻板。忽然,他伸出手抚摸我的头发、面颊和嘴唇。我说了,他泪水盈眶地抚摸着我。他的爱抚仅是对于他所钟爱的女人的。我明白了这一点,看到了人和人之间不可超越的障碍。他怎么能够真的明白母亲的一生意味着什么呢?
她就这样不留下任何痕迹地去了。这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
随后,这一天还是到来了,不管怎样,不管逃避它,还是渴望它。从四面八方汇集的水流终于冲垮了堤坝,这情景是壮观的,令人震惊。我们都发抖了。在他的家里,他的房间里,在屋外的人静静地坐着倾听着屋内声音的时候,我们拥抱着,沉默着,然后,他说他爱我,他再也不能忍受了,这不是人过的日子!这不是爱!没有这么爱的。他指着那张单人床,在上面,我天天打滚,根本睡不着。我多大了,十几岁吗?二十几岁也还可以原谅,现在,你能原谅吗?能吗?接着,是长时间的沉寂。
他的手是一双神奇的手。手指从皮肤上抚过时,电流便通遍全身。手指会说话,会激昂地咆哮,也会喃喃低语。我昏眩极了。肉体一点点地在溶化,变成一片温暖粘稠的河水,徐缓地波动着,没有底,也没有尽头。决堤之后,干枯的大地就这样不可幸免地变成了汪洋。
时间已经很长了。
她抬起头,头发垂在他的脸上。她注视着这张脸,慢慢地俯下身去,亲吻它。与此同时,从心的深处急速地涌起一股力量,必须拼命克制自己,才不致任其支配地咬破他的嘴唇。那力量太强大,也太疯狂了,她听见了他轻微的一声呻吟。随即,他的手臂也以同样的力搂抱她,在他的胸前,他们一同窒息,一同死去。
外面没有任何声音,这使她在喘息中感到不安。她问:我该走了?他不回答,只是又吻她。停了一会儿,她又问:你难受吗?这回他说话了,不,很好,这样很好。
在神秘的阴影中,他们抱得像一个人。但没有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发生关系,没有干那事儿。这一次没有。因为他们感觉不该那么做。也许这是唯一能够区别他们的过去的办法。不会有人相信他们。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关在一间屋子里,在一张狭窄的床上,相爱。但这是事情的真相。是他们的身体,弃绝了欲望。
我又回到了儿子身边。他坐在小车里,哭了。因为他的头不小心碰在床的栏杆上。我把他抱起来,他胖嘟嘟的小身体在我的怀里扭来扭去,使我心酸,沉醉。我的血液在我的手中流动着。泪水从他的眼里不断地往外涌,这双眼睛从没有见过世界上的种种不幸与丑恶。我伸出舌头,用舌尖去舔舔他的泪水,也是咸的。我忍不住地亲那张泪迹纵横的小脸,我感到了对这个小人难以自拔的爱。什么时候他能够了解这一点呢?好婆有她的土办法,她把花生油倒在手掌上,用力地揉搓碰疼的额头,那地方很快地鼓起来,成了一个大包,被她油糊糊的手掌揉得通红。渐渐地,儿子停止了哭叫,抽噎着,最终在我的怀里疲惫地睡着了。我轻轻地拍着他,长久地端详他天使般的面容。好婆让我把他放到床上去,我摇了摇头。我想,我要抱住他,一直抱着,不可能再有别的办法使我们永不分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分离这两个字。因为我忘记过他,是吗?忘记了一切。但现在,我要一动不动地抱着他,绝不能把他弄醒,因为这整个事情都是一个梦。就这样,别动吧。
有一次,他回到家里,而我没有回来。当我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屋里时,他异样地看着我。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感到自己的心在狂跳。好婆站在门口问,吃饭了吗?我含混地回答,不用了。等她离开以后,他才问:你上哪儿去了?
关键的时刻到了。
几个月以来,有过多次的可能,但是都被我躲避过去,我并没有欺骗他,我只是在等待。也许曾经等待意外,后来就在等待一个无法再逃脱的时刻到来。事实是不存在一个客观的标准,因为我早已不在它的管辖之下了。道德与传统从最初一刻就没能缚住我,问题根本不在这儿。我说或者不说,只是为了……我自己。
他看着我,在等我回答,他的目光是善意的。一旦我说出真相,它们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却不感觉害怕,末日在那时是不真实的,还潜伏在看不见的暗处。只是不应该再隐瞒,这不是应有的方式。于是我低声地对他说:“我和一个人在一起。”他愣了。然后用同样的低声问:“谁?”我说,你不认识。我告诉了他一些经过选择的事实,事情的全过程是无法讲叙的,也没有必要。全部的真实在于他现在知道了我的秘密。知道了那秘密是一个男人。
他什么都没说,也不看我一眼。人们都入睡了。寂静出乎意料地降临,降服了他那魁伟的身躯。他需要时间。我从侧面望着他,内心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