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劫难逃 作者:万方-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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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么都没说,也不看我一眼。人们都入睡了。寂静出乎意料地降临,降服了他那魁伟的身躯。他需要时间。我从侧面望着他,内心沉重而平静。我忽然觉得我们的婚姻生活终于在这一瞬间显出了原形。奇异的和谐的令人困惑的形象。它确是原形吗?
他转过身来,神色很阴沉。他说,你得注意点儿,要让好婆知道了她会到处乱说,那别人怎么看。要是让单位的人看见了更不好,你活在这儿,就不能不考虑影响。我们互相正视着对方的眼睛。我没有听到他又说了什么,我不在听了。我发觉到这一点,就停住了。我猛然惊醒。他问:你在想什么?我告诉他,只说了一句话,“我爱他。”
等了好长时间他才又一次开口,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恨与克制,“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我默不作声,然后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想摸他的脸颊。他推开我的手。他的胳膊很硬,因此我的手指微微有些发麻。我本能地再次向他伸出手去,他站起身,我够不着他了。
夜透过窗帘,使屋内从来不曾有绝对的黑暗。微光像雪花轻轻覆盖一切景物。秋天了。夜很凉。今夜的安全是真实而贴近的,足以信赖。我们躺在一张床上,然后做爱了。我从未想过会是这样。这确实超出了人的想象。我又闻到了他身上所散发的热气。过去的都远远地落在后面,只有被迫激起的强暴的激情充斥着房间……。始终谁也不说一句话。另一个男人的影子从黑暗中穿过。再次掀起的狂潮直至他隐去,才消退。我知道,这次的经历将永世留存。在视像之外,在记忆之外,伸向生命的尽头。我还知道,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就知道了,他不会不择手段,不会作恶,永远不会,也不会理解我。事情只取决于我一个人。
我再不能到他家里去了,因为他也像我一样没有隐瞒真情。他的父母知道了我是结了婚的、有孩子的女人。他们简直气疯了。还有他的那些哥哥和姐姐,他们顷刻结成了比血肉关系更牢固的联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反对我,摧毁那种罪恶的勾当。我从来还不了解自己是这么肮脏这么让人卑视,像华贵的地毯上的一块粘痰,让人恶心,并且万分愤慨。
我绝不再跨进他的家门。我发誓。他双眉紧锁,但是看见我咬着牙的样于,就释然地笑了。他说,没用,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是一种真正的愚昧,什么也不值。我看着他,那个家庭里最小的、被宠爱得有些古怪举止的儿子,我问:你真的像你表现出的这么轻松吗?他这时开始望着我的眼睛,目光渐渐变了。仿佛为化成了人形的巨大不幸威慑住,他看着它,慢慢地吐出一个个的字:“是的,和你比,我是轻松的。”
他站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我走出来就看见他了。我奇怪,周围一起下班的人谁也没有看见他,他是这样不引人注意吗?有人跟我说话,我回答着,笑着,我担心脸色会过于艳丽。
冷风卷起尘土,白昼将尽。我走过他的身边,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有的时候我想法儿落在后边,然后和他一起离开。他应该在更远一点的地方等我,但他不能这样做,做不到。他想早点儿看见我,早一分钟也好。他疯了,常常失去自制的能力,他是被宠惯的孩子。
黑夜降临,路灯亮了。对于我来说这很好,身体在夜色的掩护下才感到自由。我把这感觉告诉了他,他用力攥住我的手,说,这自由太可怜,停了一下,又说,你的心呢,心在什么情况下才能感到自由?我说出的话自己也没有想到,我说的是,死亡,只有死亡。
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提到死。后来当绝望的情绪越来越紧地抓住我,并且也不放过他时,正是通过对往事的追忆,我才断定死亡是自然的赋予,而死亡的意识与生俱来,和生命同在。不是我的怯懦或故弄玄虚。
那个冬天,我几乎忘了所有的白天是怎样过去的。灰白的天空,太阳悬挂在高大污浊的窗上,走廊里人来人往。所有的房门都敞开着,人声在楼道里交响成谁也听不懂的人类语言。夜晚,才是真实的。寒冷的空气在鼻尖四周颤动,两只冰凉的手握在一起,手心的温热使幸福成为一种极具体的感受。人们的脸在路灯下生动地闪过,我说了,是寒冷让他们的脸生动起来的。血液加紧地奔流。我们无处可去,只有在街上走。彼此成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可缺少的支柱。
窗户里的灯光凝结在楼房巨大的黑影中。那是别的世界。抛弃了我们,也被我们抛弃。我用玩笑的口气问及他家里的情形,我用了“战势”这个词。他告诉我,现在他们都不理他,试图造成一种压力,让他感到难受。他朝着黑暗笑了,然后转向我,“你知道这样一来我有多高兴吗?”不,我说,不知道。“你应该知道,我躺在床上,就像躺在坟墓里,没有任何杂念,用整个身心去做一件事,想你。”后来,他把这些感受写成了一首诗给我。那是一首天使在地狱中作的诗,上天的阳光遥远地照耀着饥渴垂死的生命。我被深深地打动,当然,我不知道别的人看了会有什么感想。他们是可怜的,还滞留在蒙昧的时代。
我们总是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无风的透明的夜晚,像是些音符,单调而又奥妙无穷。那条路通向什么地方,已经不重要了,过程才是一切。
受他行为的启发,我也写过一些诗,其中的一首叫做“没有屋顶的爱情”,就记载着那时的心境。
终于有一天傍晚,我们登上了城市的高峰。从西北来的风吹在脸上疼极了。大衣变成了一层极薄的薄布。但落日的景象使我们忘记了严寒。四下望去,城市和建筑都沉浸在一种灰扑扑的鲜红色的雾气之中。脚下的大片宫殿泛着暗黄的幽光。铁马在屋檐上跳跃……苍茫的暮色像是从大地的深处升腾起来。没有别的人,只有我们两个站在天空之下。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对我说出了他的想法:“我们结婚吧。”也是那个时候,我发现我是一个能够实现自己愿望的人。于是我说,好。
6
他哭了,在他对面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那张脸是他熟悉的,可这并不能使他放心。他已经哭了好一会儿,他感到自己被推了一下,去,到外边去吧,去找你妈妈吧!他向门口走去。门打不开,他就面对着门哭。于是有一只手为他打开了门。外面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一片黑暗,他就面对着黑暗哭。
那年冬天,我们还有一个去处,就是饭馆。他把所有的钱都扔在那儿了。别人花钱只买到吃的,而我们还买到了10℃以上的温度,所以觉得很值。那时候,不过是几年前,饭馆里拥挤肮脏,坐四个人的桌子一般要坐六个人,有的时候八个。盘子摞在盘子上边,总是给人以杯盘狼藉的印象。
但,这些根本不值一提,我们占着桌子的一角,已足够了。谁也不会妨碍我们。假如他想的话,需要打破极厚的堡垒,隐形堡垒,那是不可能的。他总要买酒,我也能喝一点。酒有时能把我们带回一年前的火车上。我们互相无忧无虑地沉思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心中憧憬着梦里边的或是来世的爱情生活。更多的时候,效果却完全相反。随着酒精的进入体内,迷恋在加深,惶恐在加深,以及绝望,都成为一种无法排斥的东西,和体内的某种物质融合了。
我的手放在口袋里,他对我说,把手拿出来。我按他说的做了。他伸出一只手握住我的手,用力地攥。用力。我看着两只手一点点地变白,青筋暴突,骨头就要碎裂。疼极了。我们终于跃出了悬崖,向下飞落。一切的痛苦都已经跃出了极限。……当身体落地时,没有水花,也没有声响,水面展开凝重的涟漪。
血液重新流向指尖。
我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面面相觑。汗水使后背和额头感到冰凉。忽然他问:你在想什么?我想了想,告诉他,我想起我的妈妈。
他看上去略感诧异,并且有一点失望。但与此同时,新的欲望已经形成。他向后靠在椅背上,为了更专注地看着我,什么也没有说,只用眼神和姿态表示他在企望我的讲叙。
现在我看到妈妈是没有晚年的。她的生命很早就走到了尽头,然后就一直停顿在那儿。本来她可以有那种真正的晚年,像外婆一样,或远或近地关注着儿孙们变化的容貌和身材,想着家族的血液在某处流动,就安心地入睡了。但是在妈妈的容貌还是光彩照人的时刻,她就已经老了,不可救药地衰老了。所以她没能坚持到那样的日子。
妈妈年轻时是非常美丽的。据说曾经有人为她而自杀。她的眼睛像湖水那样宁静。不是阳光照射下的湖水,而是晨曦中的湖。我模糊地记得外婆说过,妈妈太倔了,死也不肯说话,可谁又想到会闹出人命来。作孽呀!真是作孽。她坐在走廊的破藤椅上,手插在棉袖管里。当她看见妈妈从厨房走出来,就不再出声了。她的话并不是讲给坐在小板凳上的外孙女听的,她只是在跟自己说话。目光混浊,嘴唇一直蠕动着。妈妈是不是在那时就死去的呢?这神秘的死亡只属于她自己。
在我记事以后,爸爸就睡在外屋的那张棕床上。柜子上有一帧他和妈妈的合影。他带着金丝眼镜,身上西装笔挺,头发被水银灯照得闪闪发亮。那么文雅的笑,是一个我完全无法认识也无法想象的男人。我看着照片时问过:这是你吗?他说,是呀。我说,真的吗?他笑了,走过来抱住我的头使劲地亲我,把唾沫沾在我的脸上。我用力擦掉。他便更加大声地笑起来。当我回到我们的屋子,妈妈把一块毛巾送到我手上。温热的毛巾擦过后,脸上感到异常的光滑、舒服。
大屋的饭桌上,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妈妈看着我吃,而他看着我,也看妈妈。他爱说的话是,还记得吗,这个菜咱们在什么什么地方吃过。他说的地方我从未听说过。如果妈妈不记得了,他就继续提醒她,当时的环境是什么样的,还有什么人在场。妈妈点点头,只对着我问:好不好吃?我说好吃。然后我又问爸爸,“好吃吗?”他就说,好,当然好,好极了。同时伸出手来摸摸我的脸或头发。妈妈的脸上有那种微笑。这是她最经常的表情,如同一幅画像。后来,我长大些的时候,就很少再听他说这些话了。我想起来了,饭桌上常常是我在说话,他们都附和着我,围绕我,似乎只有我的事才值得一谈。妈妈当过护士,生我以后就不再当了。她成了我一个人的护士。正是为了我,为我能吃好穿暖,为了听我叫妈妈,她才活着。她从不在意我是谁的后代,但她终究希望我能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有母亲,也有父亲。这样的奢望毁了她。后来我想,爸爸是爱她的,曾经很爱她,可他终于感到不能爱一个石化了的女人。对于他,妈妈是一块石头。没有争吵,没有抱怨,没有对他的呼唤。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孩子父亲的身份,她在心里甚至排斥他对我的爱。在东北农村的旷野,使我最感沉重的不是苦,不是劳累,而是我不在,他们将怎样一起吃饭呢?那是一幅十分可怕的画面。虽然我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过,但它确实存在,使我很难摆脱。
我说过,爸爸后来不再说什么以引起妈妈的兴趣了。他仍然爱我。有时候他很长时间不回家,我只知道他出差去了。每次回来他都显得格外温柔、亲切,送给我礼物。凡是他给我的东西,妈妈都在事后把它们锁在一个小柜里。那时她的身体渐渐地衰弱,全身的关节都疼,尤其是手臂。爸爸给她买了一个红外线的治疗灯,开始她不用,是我劝说她用的。我已经十三岁了,懂得了许多事情,看清了许多事情的外表。我开始怀疑母亲是不幸的,怀疑父亲是罪人,因为他不爱母亲,她被父亲从心中抛弃了。每天父亲回到家,我都要问他到哪里去了,和什么人在一起。我变得机警、尖刻,不再是可爱的小女儿。父亲忧伤地垂下眼睛。在家中他总是看书,看书。都不说话,没有人说话,就像黎明前寂静的时分。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妈妈对父亲说,你应该亲亲她,她是你的女儿。父亲沉默了很久,才说:“对,我只有这一个亲人。”可怜的爸爸。我跑进屋子,亲了他。他的眼睛又大又亮,闪着泪光,像过去那样使劲地回吻了我。妈妈走进里屋去了。
那样的日子没能维持多久,风暴来临了。那风暴中断了极度郁闷,把我们抛进更深更暗的大深渊。
焦运慈,是爸爸所在学校的校长。五十岁或者更老一些。我见到她时,她是一位令人崇拜的人物。灰色的洗得发白的军上衣,两排整齐的纽扣,齐耳的短发。她身上没有一丝尘土,很难相信她来自黄河边的黄土高原。所有的人都向她敬礼,我也学他们的样子。她笑着问爸爸我多大了,还说要好好学习,你是祖国的未来,当然,也是你父母的未来。我望着她,想象她带着军帽,风沙吹打她白皙的脸庞,血染的破碎的旗帜作为背景,衬托着她脸上浮现出的胜利的女神般的微笑。
焦运慈在一九六六的夏季被剪去了头发,青白的头皮上渗出血珠,之后结成褐色的硬痴。谁也不认识她,不再认识她。人们的眼里只有恶魔的形象。她从校园的一条小路走过,身上的纸牌在地上拖曳着,报纸从脸上垂挂下来。她走向一间又黑又臭的小屋,那原是堆放垃圾的。她走向学校的广场,跪在高台上,身体萎缩成一堆破烂。她不会出声,耳朵里一片轰鸣,清脆的少年的声音和皮带在空中的呼啸混淆了。有人看见她流泪。清水一样的泪珠滚过灰暗的脸颊时变得污秽。那是鳄鱼的眼泪。没有一张脸是她曾经见过的。在她爱护之下的人都从人群中消失。她的儿女也无影无踪。焦运慈是阶级异己分子,是资产阶级的小姐。真相被颠倒,再颠倒过来。这件事一夜之间就解决了,永远地解决了。她坐在昏黑的没有窗子的屋中,看着门缝下透进的一线光亮,看着内心深处熄灭了的灰烬,看着往日的人们。
有一天她从教学楼的平台上跳下来。六层楼,平台是第七层。手里握着一本红色的书。多么卑鄙的亵渎。
有关焦校长的一切都不是在饭桌上泄露的。那是一些只言片语,是挤压着四壁的阴沉的气氛。风暴仍在继续。窗外是红色的街道,望不见尽头。高音喇叭不分昼夜地在城市上空震荡。在所有的公园里,向日葵盛开。两年之后,我离开了这地方,登上火车。但是我不知道这就永远地和母亲告别了。
她是在家中死去的。她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炉子里的煤块燃尽了,屋里异常冰冷。我不能原谅,不能原谅一切。大床空了,两个曾经在上面睡觉的人都死了。是的,我就是这样感觉的。我随着母亲死去,一分钟一分钟地彻底地体味着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死亡。
我比父亲先回到家,他从更远的南方干校赶回来。我忽然发觉他是外人。没有人比我看得更清楚。母亲是为我而死的,只为我一个。我是她的生命与人世的唯一纽带。那么多的不幸、创伤、磨难在和她撕扯,在另一头与她搏斗,她抓不住,她的力气越来越小,她松手了。当沙漠一天比一天扩展,唯一的泉眼对于她一时比一时更珍贵的时候,她是不是已经在恐惧,惧怕泉水干枯呢?她因干渴而死,因烈日把沙漠灼烤得一片苍白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