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劫难逃 作者:万方-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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惧怕泉水干枯呢?她因干渴而死,因烈日把沙漠灼烤得一片苍白而死。
妈妈死后,父亲陪着我过了一个月。他一直企图抚慰我,企望能代替我。他的痛苦比我更深重。他眼看着自己的女儿一点点脱离了他,并且他还看到了更为可怕的结局。
我们从来不谈妈妈,不谈我们各自的痛苦。我们几乎不谈什么话。直到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要走了,必须回到南方干校去,限期已到。
他像个幽灵,坐在大屋的角落里,两只眼睛闪闪发亮,那是企求怜悯的目光。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但很快我就懂了。他说,他不能放心我一个人。我说没什么。他让我听他讲下去,他似乎在发抖,像动物那样不自知地发抖。
你有一个哥哥。他是在我和你妈妈认识之前出生的。后来我离开了他们,和你母亲结婚了。因为我非常爱她。这一切都没有跟你讲过,你妈妈坚决不允许告诉你。可现在我想你应该知道。你不是一个人,我走了有人会照顾你。你的那个哥哥比你大六岁。他有母亲,他在这里上学。你听见了吗?你怎么,你于吗不说话?你知道我有多爱你,从小,你不要难过,我会回来的,和你在一起,孩子。
从那以后,我又见过他几次。开始是他来看我,他从干校回来,一个人住在学校的宿舍里。他的儿子常去看他。最后一次是他知道我结婚了,从外地赶来。那时他已经不住在这个城市了。他回到了他的前妻那里。我问他:当初如果我同意她照顾我,她就可以到这儿来了,是吗?他苦笑了笑,不,你要是见到她就不会这么说了。他交给我一对枕头套,是那女人绣的,以前不带花镜的时候,她会绣得更好,他说。
那是一对五彩的鸳鸯,各种难以想象可以搭配的彩色丝线,使这对鸟儿格外地富丽堂皇。我收下了它们,因为我想到路途的遥远,而那样的长途旅行对父亲来说是很劳累的。我什么话都没再说。只是收下了枕套。我不能原谅,无法忘却,那冰冷的屋子里独自僵硬了的母亲。
他告诉我,现在他放心了,因为他看见了我的丈夫是个好人。
我哭了。他坐在我的对面,我的爱人。可是我几乎没能认出他来。在强烈的无法描述的思念、悔恨与迷惘之中,我竟然认不出他了。是的,我所经历的,我所拥有的这个陌生的男人,妈妈没有。她什么也没有。她对面的椅子从来是空的,没有人坐在那儿。现在这张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他看着我流泪,然后他也哭了。
我仍然在我的家里,这是一个使我备受折磨的地方。儿子在我眼前欢乐地嬉戏,把鞋扔到尿盆里边。好婆打了他的屁股。那样可爱的屁股。过一会儿,他不哭了,嘴里念着:小羊儿乖乖,把门儿开开,我跟着他唱,不开不开我不开,妈妈没回来,谁来也不开。他看着我笑起来。那是怎样的笑呵!在他的眼中我是清白的,至亲至爱的,通体光华。而那沉湎于一个男人爱抚的女人,相爱而一步步走向绝望的女人被击中了。尸体扔出窗外。
她没有死,还在挣扎,她总是一遍遍地亲吻她的儿子,把湿漉漉的唾液沾在他的脸上。把自己的身体躲藏在儿子的手掌中。在这里,没人惩罚她,没有人骂她,轻视她,她因此而更加衰弱。她需要保护。救救我,保护你的妈妈。
她听见有人敲门,一个声音说出她的名字,十分陌生的声音。她正在喂儿子吃饭,好婆走进来说,有人找你。
在外屋,她看见一位老太太。她当然认识她。此刻,在那张清癯的脸上,敌意依然是显而易见的。她叫了一声好婆,说,把面热一下吧,有点凉了,说着把碗递了过去。老太太注视着她,好婆注视着她们两个。她又说了一句:热热再喂他吃。好婆走了出去。
找我有什么事吗?她问。老太太没有回答,昂然地挺直身子,正视前方,等待着一种屈从。但是希望落空了。她们就这样互相看着,然后,还是老太太略带嘲讽地笑了。她的笑让人明白地感到她的使命的正义,对发生在对手身上的事情是心中有数的。她忽然也想笑,因为觉得可笑,可是没笑出来。
她听着她开始说话。我的儿子有很多毛病,我是最了解他的。他好冲动,脾气古怪,小时候还被人叫作小疯子,他太聪明了,能力过人,他的外文和才学是人人称颂的,他是我的五个孩子里最有出息的一个。谈起她的儿子,她的脸显得丰满些,不再那样尖刻了,这并非她的愿望,她只是习惯于跟人们这样倾吐,带有强制性。而面前的这个女人只有听她说,没有别的权利。她的家庭历来是很和睦的,唯一的缺点是我们过于宠爱他了。但是这种宠爱绝不是没有边儿的,绝不是一切他说了算,如果他不想再在这个家呆下去,是的,如果他想,他可以走。离开我们,离开生他养他把他看得比眼珠还要宝贵的父母。这都是为了什么?是因为你!泪水在眼眶里颤动,但她不许它们流出来,不能在这个坏女人面前流泪,她不是来企求的。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有家,有丈夫,有儿子。你的丈夫在吗?你的儿子在哪儿,让我看看。她费力地站起身,没有人搀扶她。也不该有,这儿只有她的敌人。她听见她回答:不,没这个必要。
那好,她索性向前走了两步,你为什么不为你儿子想想,你在干什么你知道吗,你这个当妈的。后果你自己都想不到。他不会愿意和你的儿子一起过,他不是他的父亲,他应该有自己的儿子。
7
外婆悄悄地走了进来,她老了,但是仍穿着拖地的罗裙。她目光困惑地注视着这个长大了的女孩儿。因为她是她的骨肉,所以她嘤嘤地哭了。
你不用再说了,我根本不想跟你说话。你来这儿干什么?回你的家去吧,找你的儿子去吧,见你的鬼去吧。我声音很低,因为不愿意让别人听见。她忽然明白了我在说什么,她懂了,她精心的准备已付之东流。这时她大声地喊道:是你把我的儿子拐跑的,是你!不知羞耻,这么年轻,你把儿子给我找回来。
立刻,我明白了,是他果然实践了他的诺言,不再回家,住到办公室去了。这真是太好啦。胸中涌动着一种奇异的亢奋。在这一刻,他说得对,我的痛苦得到了补偿。他就是这么说的,不能只让你一个人痛苦。
我不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这是我第一次体味到天塌了也无所谓,这潜在的觉醒了的天赋。她说,她是不会善罢干休的,说的时候白发蓬蓬,语无伦次。
随便,随你的便。我告诉她。
他回家来了。暂时还没有人泄露这里发生的事情。有时他会突然转向她,问,干什么!她被吓了一跳,站在那儿,看着他。
他嫌恶地扭过头去,他想,混蛋,要是能狠狠地揍她一顿就好了,这个只顾自己的小女人。他的动作因沉重的痛苦而变得迟钝。他没有碰她,他不能这样做。当他的头脑里一团混乱的时候,他起码有一点是清楚的,让她去,只有如此,否则她会抱悔终生。而这样,她将不会有好的结果。那个无耻的男人。他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可以把他接扁。怒火常常猛冲头顶,他咬紧牙关。在人生的无数界限之中,不知是哪一条在起作用。现在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出去,到任何地方去,可是他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地感到自己是在笼子里面。他东冲西撞,精疲力竭,他为不能去伤害任何人而苦闷欲绝。
他希望他能哭。一点点泪水的涓流就能够让他感到轻松。可是他不会。风暴中央的宁静窒息着一切。
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他们都看见我,但是都不认识我。他们更不会想到,当他们下班离去之后,这个挤满办公桌的屋子是我和他的栖身之地。他对他们说,家里来了亲戚,住不下,就借了一副铺板、两条长凳搭起来,成了一张床。在漆黑的死寂的大楼里,在纸张与书籍的夹缝之中,有这样一张床。它是屈辱与极乐的象征。
我从未在那地方过夜。只有一次呆到午夜过后。他恳求我留下,说不会被人发现的。刚说完他就咬牙切齿地诅咒,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偷偷摸摸的!他的拳头捶在墙壁上,整幢大楼都发出回声。我让他不要再说了,让他忘掉这一切,这是最简单易行的办法,他应当也可以做一个堂正的人。他把我的头搂在他的胸上,让我听他的心跳,告诉我,等到有一天,我这样做的时候,再也听不见什么声音了,他就会忘记了。黑暗中,我凑上去亲吻他的脸。他吸吮了我的泪水,轻声说,啊,真咸啊。
我的眼泪也是咸的。
他抚摸我,使我平静下来,心中的块垒开始一点点溶化。头昏眩了,骨头松散开来,在体内飘浮。上天的永生之手以无限的柔情掀动着两个人的身躯。
他们呻吟着,呼唤着对方的名字。从不可救药的罪孽的深渊底部,向上吹拂着湿热的风,托起他们飘摇而上,上升到那忘却一切的合为一体的极乐境地之中去。在那儿,她看到,在一间幽暗的房间里,雪白宽阔而又柔软的大床上面,他们沉睡着,宁静的早晨平安地降临人世。
两岁零四个月。就是这个孩子。这孩子的妈妈在外边干了丑事。每天晚上她都不回家,和一个没结婚的年轻男人混在一起。那小伙子的母亲找上门来了,和她大吵大闹。老太太凶极了。人倒长得清清爽爽,一头白发光光滑滑的,是个有派头的人。有一天,我发现邻居们看见我的时候,脸色十分不自然。她们躲闪着我正面的目光,但是却又紧紧地盯住我的后背或者侧影。这就是她们。
我不在乎。好婆看着我时也和她们一样。我知道她正是所有消息的传播者。这没什么,我绝不在乎。可是我痛恨她们,她们议论时投向我儿子的目光,令我切齿痛恨。
走在路上,我想起了那个自杀了的青年。不,我并不知道他是否年轻,他爱过我的妈妈,他一定是英俊的。
他知道她也爱他。他想着她坐在自己的卧房里,她的母亲就坐在门外。黑色的棉袍盖住了她的小脚,她安稳地坐在那儿,看守着自己的女儿。而那女儿从窗。向外望着静止不动的天空,直到夕阳血红的阴影投在她苍白的脸上。那时她还不懂得生儿育女,她颤抖地接受了他的亲吻。他的眼泪使她心碎。
他的死让她大病了一场。但她什么都不肯说,她觉得没有一个人可以谈话。也许那时她仇恨她的母亲,以及所有的人,可人们一无所知。没有人能够议论她。她的母亲为此感到自豪。直到临去世的时候,回想起那段忧虑的日子,以及后来的结果,她为维护女儿的声誉所做的一切,她仍欣慰地笑了。她的笑在那张布满皱纹的干瘪的脸上已经让人难以分辨。
我还记得,当我要出门的时候,我的儿子走过来站在我面前,仰起头,问:你上哪儿,妈妈?好婆把他抱了起来,说:对,快问问妈妈,到哪儿去呀,什么时候回来呀?回不回家吃饭呀?
他就重复好婆的话,一字不拉,像说一首儿歌。他的声音渐渐远去了。他的小手在我之后挥舞着,向谎言告别。我欺骗了他。我把一切隐瞒起来。那时,这样做很容易。但是从那时起,我就必须为维持我的谎言而生存了。我忘不了那个滋味,我感到我离开了他,这种分离比肉体的分离更难受。他永远也不能真的看见自己的妈妈,他看见的是被谎言毁坏了的母亲,她也向他微笑,惦念他的一切,但同时她又在背叛他,把笑脸真诚地朝向另一个人。这些都是那段磨难的日子里发生着的事情。
有一天,上班时,我被叫进一间从未迈进过的屋子。深绿色的大铁柜排满四壁,里面的卷宗是神秘的,是不为个人所知的个人的历史。一个人坐在办公桌的另一边,桌面上光洁如镜,玻璃板倒映出他难以捉摸的面容。平时人们很少听到他说话,现在他用的是一种近乎生硬的和善的语气。他问:你最近的生活中遇到什么问题吗?我立刻明白了,其实这是在我还没有迈进这屋子之前就预料到的。他了解了我的罪行。我不回答他的问题,等待他说下去。他果然侃侃而谈。在谈话中不断寻找所需要的词汇,给他增加了一层温和感。他讲到社会的秩序,讲婚姻带给人的责任,讲道德,西方世界的腐化和卖淫现象,讲舆论的重要,如何检点自己的行为以及处理家庭问题的办法……不过,我已经很清楚了,那位不肯甘休的母亲来过这地方。当我确定了这一事实时,我就不再听得见他说些什么了。我急切地盼望着天黑,心中设想着当夜的计划,渴望报复的心理使我超然于一切可怕的事物。
他看着她的脸,看着黑暗。她说,不,我要打开灯,让我们在光亮里干这事儿吧。灯光让他们感到惊异迷惑。肌肤所辐射出的能量使他们眩晕,如昏死一般。这是最后的一夜。明天他将不能留在这里。这儿的人终于也知道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骗局同时被戳穿。而他的行为是近乎犯罪的。这一点恰恰被他的母亲忽略了。
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空气渐渐变得稀薄。火焰从躯体中烧了起来,向四周弥漫。在一片火海中,在痛苦与无畏的交媾中,两个肉体合并成了一个新的无人认知的生命。她叫着:不,为什么要生下你,这太可怕了。他喊她住口,他说,如果死能解决问题,那就去死。
在被死亡攫住的这一刻,并不是恐惧,而是感到快乐。他们是为快乐而死的。但是,他们又向生命让步了,重新亲吻干裂的嘴唇,望着彼此的泪眼。
他们不再说话了。母亲在窗外望着他们。她的头疲惫地枕在他的肩上。她想,母亲是恨外婆的。穿着深色棉袍守在门口的那个老式妇女她死了,她早就在她女儿的心里毁灭了。八年里,母亲吞下多少片可待因。她目光迷离,昏昏欲睡,一点点地艰难地聚集着仇恨。
他也会的,他也会同样恨的。
她翻身抱住他的头,直到他因窒息,拼命地掰开她的手臂。
人们常说的不幸是什么呢?是物质的匿乏,饥饿和穷困,是肉体遭受摧残,不公正的命运,无法医治的疾病。不幸是千差万别的。这话出自一位伟大的人之口。然而我,我不被认为不幸,没有人会承认这点。她们说:这个女的真不要脸,或者说,让她去自作自受吧,或者说,有什么办法来惩罚她呢。那些人,那些女人们,正是她们对女人更狠。最不能宽恕女人的也正是女人。而他,那位伟大的俄国人,他像岩石那样沉思着,沉寂地痛苦地怀着最深的爱心。他以他上帝的眼睛注视人世。他了解属于我的不幸。他写出了这种不幸。他给她的名字叫做安娜。
安娜死了。还有许多人都死了。她们是注定要死的。为了她们的命运,是一个母亲,一个情人。
现在,我回想起那天,我回到家,一切都不见了。家空了,房间里,只剩下了桌子、椅子、床,空荡荡的床,没有生命的东西。而那活泼温暖的孩子被抱走了,连同好婆也走了。他的小衣服、鲜艳的花被子、奶瓶、印着熊猫的手绢,他的脸庞、眼睛、彩虹、沉睡的颤动的眼皮,嘴、亲吻、气息、牙齿、头、美丽的果实,他的声音,笑和哭声,这一切都在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消失。我像被咬了一口,但是不疼,因为我不能理解这里发生的事情。然后,从创口,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