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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复旦往事-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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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有科学家为麻雀正名,将它从四害名单中除却,不再加以围剿,但除其他四害,仍旧用的是人海战术。我还记得1959年夏天全校灭蚊的情景:每临薄暮,大家都在面盆里涂上一层肥皂水,然后到树丛、草坪、屋角等蚊虫出没之处去扑,不一会,就能沾满盆底,于是再涂,再扑,效果的确不错。灭蚊当然是好事,但何以不用药水喷射,而要动用那么多人力,当时只觉得时间可惜,事后思之,大概也仍是要发动群众,制造跃进气氛吧!    
    要有跃进气氛,就不能按照常规办事,更不能搞得冷冷清清。领导上一再强调,“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多、快、好、省”的灵魂是一个“快”字,这种快的速度,就如马克思在描述共产主义社会时所形容的:“一天等于二十年”,于是就拿这句话作为行动口号,响遍全国。    
    既然要快,于是什么事都讲究速成,连体育成绩也不能例外。那时体育锻炼实行一种劳动卫国制,简称劳卫制,各项运动成绩都订有较高的指标,要达到并不容易,只能根据各人情况量力而行。但那时各个班级却要限期全体通过,当然就要采取许多超常规的措施。比如,学开摩托车,一般总要先会骑自行车,能够在两轮车上平衡住身体,再掌握摩托车的性能,慢慢学开,但这样按部就班地学起来时间太长,不符合跃进精神,于是有些不会骑自行车的,就直接跨上摩托车飞驰起来,一下子撞到篮球柱子上,撞得头破血流且不说,有人还撞掉了门牙,——好在他们还是在体育场上学骑,如果骑到马路上,就更危险了。跑一百米也有新的措施:将那些跑得不好的人拉到桥头上往下跑,利用斜坡的冲力来提高速度,如果再达不到标准的,食堂里还准备了许多猪尾巴给他们吃,据说吃猪尾巴有助于提高速度,——于是大食堂门口出现了一张漫画,画着猪八戒面对一群没有尾巴的猪,并附有一段对话,猪八戒问道:“孩儿们,你们的尾巴哪里去了?”群猪答道:“到复旦大学食堂里去了。”但也有人提出,说是老是供应猪尾巴,是因为膳食科有人贪污,把便宜的猪尾巴当肉来供应了。学校还对此追查了一阵子,后来把中文系的一名调干生派去做膳食科科长。    
    当然,这些并非复旦的主要跃进成果。复旦领导很明白,正如农业上要抓粮食产量,工业上要抓钢铁产量一样,教育上也必须有自己主要业绩,才能站得住脚,这就是教学与科研。而复旦,正是在这两个方面跃居全国领先的地位。


第二部分跃进岁月(4)

    在1957年以前,复旦的教学工作一直是老教授唱主角,中年教师为辅,以我们中文系53级为例,专业课程的任课教师是:文艺学引论——蒋孔阳讲师;语言学引论——吴文祺教授;现代文学作品选——鲍正鹄讲师及余上沅、方令孺教授;古代汉语——张世禄、郑权中教授;现代汉语——乐嗣炳教授、胡裕树讲师;写作实习——濮之珍、王运熙、杜月村讲师;先秦两汉文学史——蒋天枢教授;魏晋南北朝及隋唐文学史——刘大杰、王欣夫教授;宋元明清文学史——朱东润、赵景深教授;中国文学批评史——郭绍虞教授;汉语史——吴文祺教授;俄苏文学——原任课教师贾植芳教授因胡风案被捕,请外文系杨烈教授讲授;西方文学——外文系伍蠡甫教授;中国现代文学史——这门课因排在四年级,原任课教师在人事上有很大的变动,除贾植芳教授被捕外,余上沅教授又因潘汉年杨帆案被捕,方令孺教授正忙于出席各种会议,鲍正鹄副教授则被派到埃及和苏联去讲学,一时竟无人上课,临时请华东师大许杰、徐中玉二位教授各做两次讲座。这四年的课程,除中国现代文学史无人系统上课,略有欠缺之外,总的说来,师资阵容是相当强大的。但到得1958年,随着拔白旗运动的开展,许多老教授都下岗了,而由青年教师顶上第一线。    
    复旦的青年教师要走上讲堂,原先是有很严格的一套程序的:先给老教师做几年辅导工作,再写好讲稿,由主讲教师审阅后试讲一部分,到了一定的火候,才能独立开课。就职称来说,也总要讲师才能讲课,顾名思义,他们是讲课的教师嘛。这套程序,原是为保证教学质量而设置的,但在大跃进年代看来,却是少慢差费的做法,非加以突破不可。所以当时是不给一点准备时间,一下子就把一批青年教师——有许多还是助教——推到讲台上去,美其名曰:边干边学,在战斗中成长。并且还把这种做法,作为一种培养青年教师的经验向外介绍。    
    我不知道其他青年教师的感受如何,在我自己是被搞得非常狼狈的。    
    大概是因为只专不红的缘故(当时还未给我戴上白专道路的帽子),我在乡下锻炼的时间特别长。理科的许多教师,下放劳动只有半年就调上来了,文科的大部分教师也只下放一年,而我则在乡下劳动了将近一年半时间才调回中文系。回来之后,系领导就通知我,说系里新成立了一个文艺理论教研室,已将我的名单划归这个教研室了。我是作为现代文学助教留下来的,对文艺理论并不感兴趣,但那个时候一切都要听从组织安排,不能讲个人兴趣,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所以只好服从。而当我的感觉还没有调整过来的时候,系领导就通知我要给外文系学生上“文学概论”课了,我虽然很感困难,但也只好应命。我提出了一点要求:给点备课时间,却无法得到满足。    
    说起来,现在的年轻人简直无法想像,我们那时几乎是每天都在开会,或写大字报,早中晚三班,一班不缺。开会时,大家轮流发言,一个都不能少。不发言自然是不行的,发言太简短也是态度有问题,于是大家都练就一付啰哩啰嗦的八股腔,能够不着边际地长篇大论。有位学长听得打起瞌睡来了,小组长突然点他的名,叫他发言,他睁开惺忪睡眼,马上就能滔滔不绝地讲上半个钟头,毫不离题,因为有许多话套到随便哪个会上,都可以用的。这样的会,当然毫无意义,说等于不说,听等于不听,但不出席是不行的。即使第二天有课,也不能回家备课,顶多只能获准晚上提早退席,在吃过夜点心后回家备课。这时,已近午夜时分,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哪里还能认真备课,也只好拼凑个讲课提纲,第二天在课堂上临场发挥。好在那时学生们也跃进得非常疲劳,有些人还在课堂里打瞌睡,他们也没听清楚我到底讲些什么,大家都糊里糊涂过去了。后来又在新闻系教了两个班级,直到1961年回来教本系的“文学概论”,才有时间坐下来认真备课,详细地写讲稿,因为此时已经开始执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会议开得少一些了。    
    这样仓促上阵的,大概还不止我一个人。刚毕业不久的、临时改变学科方向的——如古典文学研究生临时改为现代文学助教,大概都不会比我更从容。所以有些课是几个教师合上,被称为合伙抬轿子。    
    至于那些被赶下台的老教师,后来虽然大都陆续回到讲台上,但已没有1957年之前那种盛况了,这对教学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损失。高薪(相对而言)养着一批教师,却不让他们好好上课,真不知是哪一家的经济学!    
    但当时的领导,却认为这是夺取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所占领的教育阵地,是无产阶级教育路线的伟大胜利。    
    那个时候,是以1949年为界来划分知识分子群的。1949年以前毕业的,是旧社会培养的知识分子,1949年以后毕业的,则是共产党自己培养的新知识分子。所以我们还被作为新生力量,而重视了一阵子。虽然有许多人不久就被作为走白专道路者来批判,而到“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则1949年至1966年这17年间所培养的大学生,又都成为修正主义路线的知识分子,而化为异己的力量了。    
    在大跃进时期,这种夺取工作,同样表现在科学研究领域。    
    1958年,郭沫若就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豪言壮语,说是中央提出,我国在钢铁生产等方面要在15年内超过英国,他在史学研究方面,也要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就在资料占有上也要超过陈寅恪,这叫“当仁不让于师”。    
    郭沫若一向是紧跟形势的人,他的话无疑是一个信号,表明文教界在科学研究方面也将与钢铁生产那样地大跃进了,而且要向“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挑战。


第二部分跃进岁月(5)

    果然,小将们闻风而动。他们在批判了老师的资产阶级学术著作之后,就自己动手来编写无产阶级思想指导的学术著作,用以在学术界占领阵地,真是“当仁不让于师”了。    
    在全国文科方面领先的是北京大学中文系,他们组织55级学生集体编写了一套红皮本《中国文学史》,出版之后,风靡全国,表现了文教战线的跃进成果,而且大大地鼓舞了青年学子的信心。复旦大学自然不甘落后,紧接着就组织学生编写出黄皮本《中国文学史》,同样产生很大影响。而且,复旦中文系还有后来居上的势头,因为它不满足于单本著作,而是配套成龙,搞起一组系列教材。除《中国文学史》外,还有《中国近代文学史稿》、《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现代文艺思想斗争史》等。因为这是大跃进时期的新生事物,而且又显示出革命的力量,所以领导上大力鼓励,出版社也十分支持,在《中国现代文学史》还刚开始编写不久,上海文艺出版社就派出三位编辑进驻复旦,直接介入编写工作。这在编辑史上也是超常规的。    
    但中国的事情,往往要看形势而定。到得《中国现代文学史》编好,大跃进已经落潮,编辑们的热情受到上面的批评,他们的头脑也冷静了下来,结果是这部书只出了上册,还是内部出版。而更迟一些编成的几部书,如我所参加的《文学概论》和《鲁迅评传》,则根本不能出版了。    
    《文学概论》编写组的主力是57级同学,在确定大纲之后,各人分头编写,几个星期就写出初稿,再讨论,再修改,大家工作得非常紧张,有一次讨论时,金子信同学突然昏倒在地,把大家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就苏醒过来,说是连日劳累,睡眠太少之故,并没有什么病。由此可见当时的跃进精神,是何等高涨。但这部书定稿时,统编教材的工作已经启动,此书当然不能出版。系领导让我与57级同学顾希恩一起,将书稿送到作家协会上海分会,交给《文学基本原理》编写组,作为前期工作成果。但后来该书出版时根本不提此事,大概觉得我们的书稿质量太差,根本不值一提吧。    
    《鲁迅评传》是现代文学组的项目,由鲍正鹄先生指导,承他看重,把我借调过去做辅导教师。参加人员是56级同学。这部书准备工作做得比较充分,鲍先生还派我与王继权、盛钟健两位同学到北京进行调查访问,我们除寻访鲁迅在北京的故居和常去的地方之外,还访问了周作人、周建人、许广平、孙伏园、常惠、钱稻荪、冯雪峰、许钦文、章川岛、唐彛仁辔磺资艉椭槿耍乩春笥衷诒壬傅枷卵卸猎致鄞蟾伲缓蠹敢灼涓逍闯伞T诘笔笨蠢矗吹没顾闳险妫上Т砉被参茨艹霭妗!   
    已出版的几部书,其实也并非完全由学生编写,都有一些教师参加,《中国近代文学史稿》则是鲍正鹄先生将他多年的研究成果贡献出来,指导同学编写而成,还请青年教师章培恒参加工作。因为当时正提倡学生编书、集体编书,所以教师的名字都隐而不提了。    
    大跃进时期的著作,不但内容非常革命,而且在写作方法上也突破常规,创造出自己的特点:    
    其一,组织学生写书,打破著书的神秘感。    
    过去是学有专长,多年积累,才能著书,但大跃进时期必须打破一切常规,而且当时还认为,许多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打而不倒,批而不臭,就是因为他们有业务专长,这也是他们与共产党对抗,向党讨价还价的资本,必须加以剥夺,才能彻底改造。现在要组织一些初学或未学过该学科的人来写书,就是一种占领阵地的革命行动。    
    其二,提倡集体著作,组织大兵团作战。    
    学问应是沉潜研究的结果,著作乃个人劳动之结晶,但当时却认为,个人写作是个人主义名利思想的表现,而集体著书则可以培养集体主义精神,所以总是组织编写组来集体写作,几个人分工负责一个章节,许多人分头进行,这叫做大兵团作战。    
    一本书同时有许多人在写,当然写得很快。当时以为这是符合多快好省精神,但其实快是快矣,却未必就好。时隔不久,这些著作就为人所遗忘了。试问,现在的中文系学生和中青年教师,还有谁记得北大红皮本《中国文学史》和复旦黄皮本《中国文学史》?倒是当时受批判的刘大杰先生的《中国文学发展史》,又出了新的版本,说明它至今还有存在价值,——当然,现在重印的是40年代中华书局的初版本,而不是70年代以儒法斗争为纲的修改本。    
    大跃进的年代已经过去很久了,当时的集体著作也已风流云散,但由于我们对这段历史没有好好地加以总结,其中许多想法和做法,还是作为集体无意识遗留了下来,对今天的科学研究工作仍旧产生影响,为害不浅。比如,不肯潜心研究学问,喜欢做表面文章;不讲究质量的上乘,只追求数量之多;不愿个人付出长期的劳动,喜欢拉班子集体速成。这些做法,其实都是大跃进的遗风,目的还是追求轰轰烈烈的效果。只不过现在不再用“大兵团作战”之类的军事术语,而改为“某某工程”等工科用词。


第二部分跃进岁月(6)

    大跃进带来大饥荒    
    大跃进时代总要有大跃进的气氛,凡事总要搞得热火朝天,才能像个样子。最容易造成气氛的,是挑灯夜战。那时,整个复旦校园里每夜都是灯火辉煌。听物理系的朋友说,党委副书记王零常常半夜三更跑到实验室里来检查工作,我们文科各系,也天天晚上由系领导督阵。每到半夜时分,每人还能领到一张就餐券,大家可到食堂免费就餐。    
    但到得1960年,这免费就餐券没有了,夜班也逐渐取消了。因为物质供应日益紧张起来。开始是某些物品短缺,接着,就闹起饥荒来了。    
    本来,自从1953年下半年实行粮、棉、油统购统销政策以来,这三样东西就开始定量供应了,但一则当初定量较宽,像我辈男生,粮食定量每月有34斤左右,二则其他副食品供应较好,油水充足,所以吃饱饭是不成问题的。而实际上,我在1953—1957年四年上学期间,食堂根本不用饭票来买饭,而是划卡取菜,主食则随意取用。1957年毕业后在教师食堂用餐,开始时也是饭菜票不分的,就是说,将粮油票交给食堂之后,即可随意购买饭菜票,这饭菜票既可买饭,亦可买菜,只要有钱,随你吃多少。我已记不清何年何月开始将饭票和菜票分开来,饭票以两计算,菜票以分、角计算,两者分用,不能混淆。也就是说,你付出多少斤粮票,就买多少斤饭票,不能多买饭了。而感到粮票不够用,则是在1960年初。因为那时大部分农产品都要凭票供应了。除原有的粮票、油票、布票、棉花票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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