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记得我-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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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手上只剩下一片片的雪片。我打开窗户,在晚风中悄悄伸出手。这些小小纸片烙印着我的记忆,在黑暗中一片片飘散而去。
直到手掌上没有任何羁绊,我关上窗,躺在床上。不管我如何扎实地用毛毯或棉被把身体包起来,寒意仍未消退。过了一会儿,我连睡觉必须闭上眼睛都忘了。早晨快点来临也好,这么一来我便可以忘却一切,若无其事地展开新的一天。我祈祷着。很快的,无梦的一眠来临。
*
某种声音使我醒了过来。
我在毛毯中冷得发抖。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剌痛了我的眼皮。当我想动动脑袋,却觉得脖子上的皮虏喀啦喀啦地像要剥落似的。
但是当我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墙壁、书架和书桌。我脸颊碰到的粗糙触感是双排扣大衣的领子。原来我穿着大衣就睡着了。
早上了吗?
我起身,棉被和毛毯从肩上滑落,冷冽的空气剌着我的皮肤。从刚刚开始我便觉得头痛欲裂。是不是感冒了呢?
我发现打开的相簿和数位相机就落在枕头边。我看看自己的手掌心,回想起昨天的事情,手指上搔痒的感觉又回来了。
我记得。那感觉确实还留着。若是我再闭上眼睛,那张笑脸又会浮现眼前。那,该不会,她还没——
锵。锵。又是一阵头痛。不,这不是真的头痛。事实上是听得见的声音。我四下张望搜索声音的来源。是窗户,有个东西从外面戳着窗户。
「我说你快点起床啊!」
女孩的声音震着玻璃。我慢吞吞地伸手打开窗户。
「真是的!你以为现在几点啦?」莉子从两公尺外的隔壁窗口对我咆哮。她好像是用手上的扫帚戳窗户的。我直盯着她的胸口看得入神。喉头就像铁制的水管一样僵硬,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莉子会穿着那件水蓝色的围裙?
「便当已经做好了,我丢过去啰!」
我在千钧一发的情况下接住从窗户飞进来的便当盒。还是热的。盖子有点歪,差点就要打开了。里面是形状歪斜的可乐饼,还有黏糊糊的烫青菜跟饭挤成一团。
「今天虽然也彻底失败了,但别抱怨喔!」莉子说。「话说回来,有时候也换你做做看吧。为什么每天早上都要我做啊?我明明就很不会做菜。我们都是一个人生活偶尔也要轮班吧——」
莉子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我咬住嘴唇的表情,话说到一半就没再说下去了。原来如此。每天早上都是莉子做的便当吗?围上那件围裙。我们从以前就都是一个人住了。事情被改写成这样,于是又一个若无其事的早晨到来。还真是一个刚刚好的世界呢。今天美得让我想哭。天空明亮得剌痛我的双眼,分不清是晴天是阴天。我把还留着热度的便当放在膝上,再也无法承受地关上窗户。莉子隔着窗户好像说了什么,但我没办法听懂。把脸埋在枕头里,眼泪也没有流出来。因为我是一直这样训练自己走过来的。眼泪已经深深浸入我身体里干涸了。
不知不觉间,我在狗叫声中悠悠忽忽地醒来。我把手机拉过来看了一下时间。快要十一点了。我得去学校。得出席第四堂的班会才行。我记得今天应该是为了明天毕业典礼的最后会议。
因为我把大衣直接套在制服外面,于是我拿起书包,爬也似地下了楼梯走出家门。原来天气这么晴朗。狗儿也在隔壁的院子里充满朝气地成群吠着。那,一切应该都是梦吧。我就这样走过庭院正要出大门时,隔壁玄关的门开了,一个穿着水蓝色围裙的身影——
但是,打开门的其实是对面那户人家的玄关。披着和式棉袄的老奶奶无精打采地走到路边,用厌烦的眼神看着聚集在庭院里的野拘们。接着她把眼光移到我身上说:
「喂!你可不可以帮我洒点水赶走它们?」
「……咦?」
「这些狗吵得我烦死了。也不知道是谁在喂它们,让它们老是聚在这里。不会是莉子吧?」我扣起大衣前胸的扣子,摇摇头。止不住的寒意。
「你让莉子注意…下,院子都荒废了。」
老奶奶这么说着便回到家里去了。
我动弹不得的双脚,被一股温暖的感觉缠绕。往下一看,是狗儿们。有几只穿过栅栏跑到这边的院子里来了。它们记得我吗?我弯下腰,狗儿们把湿润的鼻子往我的额头或手背上靠。
她已经不在了,我这么想。喂我跟你们吃饭的人已经不在了。老奶奶也已经忘了她。而且,好像没有人代替她喂这些狗。也就是说,现实并没有改写得那么刚好喔。或许因为你们是狗的缘故。如果用橡皮擦在这个世界上到处擦掉记忆的,是猫女王的话,她当然不会对狗儿太体贴。
总而言之,她已经不在了。
狗儿一只又一只地离去,独留我一个人,我仍静静蹲在庭院的草地上。直到我终于站起身来,阳光已变得十分剌眼。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学校看那么多在动着、说着话的人。
我在冷冷的床上坐下。
奈月若是看到现在的我,会怎么说呢?会笑我活该吧?的确,我什么都不明白。我根本从来不知道有这种宛如洪水般袭来,又让人无能为力的巨大悲哀。我只能塞住耳朵蹲在那里等洪水退去。我又钻进毛毯,把膝盖蜷到胸前缩成一团。我能做的只有再睡一觉。
等到下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把一切都忘了就好,我这么祈祷着。
但是,这个愿望没有达成。当我张开眼睛时,射进房间里的太阳已经开始染成红色。感觉就像是从耳洞里流进冰冷的油,盘据在脑袋中央。当我想要起身时,相簿从毛毯上滑落掉在地板上,几张照片从相片袋里吐出来散了一地。我没有力气捡起来。那本相簿已经无所谓了。
我看着张开的双手,然后闭上眼仔细回想昨晚的事情。
没有消失。我没有忘记她。我明明已经把恭子阿姨的照片撕破撒出去了。没有烧成灰就不行吗?啊,还是因为负片还留着的缘故?我收在哪里了?一切都变得好麻烦。一瞬间甚至想干脆连这个家都一把火烧掉好了。
我在床上抱着膝盖,凝视着窗外鲜艳的夕照。领会到原来夕照的橙色会逐渐染上紫色。
突然我听见铃声。是对讲机。连续响了好几次,响到令人觉得痛。我没有想要从床上起身的意思,所以不予理会。「是我!我进去了唷!」一道声音这么说,然后是打开玄关的声音,接着连上楼的脚步声都听得到。我裹着毛毯僵直了身子。
门开了,走进来的是穿着制服的莉子。她左手拿著书包、右手提着超市的袋子。鲜绿色的长葱从袋口伸了出来。
「你感冒了吗?总之我买了葱姜、酸梅跟草莓,还有运动饮料过来。」
我连说「你出去」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点点头。
「真是的。怎么了?喉咙痛?不能说话吗?你不说的话我就把这些买来的东西全部丢进锅子里煮啰?」
「没有,我能说话。」
我总算发出声音了。像是湿掉的枯枝互相摩擦的声音。
「不要紧。我没什么。」
「哪里不要紧了?还有,为什么穿着制服睡觉?」
「就说我没什么啊。我很困,你可以不要管我吗?」
莉子露出不悦的神情,嘟起嘴唇。
「你那是什么口气。笨——蛋——你肺炎死掉算了。」
然而,莉子往后退到走廊上,正要关门时却停下来,就这么抓着门把,在我面前距离约五十公分的地方盯着我瞧。
「……干嘛?」
「嗯……」
她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把书包跟超市的袋子放在地上,然后才抬起眼睛说:
「那个……是不是有谁死了?」
我屏住呼吸,凝视着莉子的脸。我一时之间不懂她是什么意思。我和现实之间隔着一个透明的厚膜,挡住了莉子说的话。可是,那句话的重量,缓缓地、确实地穿过那道膜,终于传到我的耳中。
「你……你说什么呀?」
对于只能回她这句话的自己,我感到一阵谎言的恶寒。莉子勉强一笑。
「没什么。我只是刚好想到而已。」
莉子的话,就像用手指一一指着随风吹散的碎片。
「其实我从以前就觉得,小诚你是不是都记得消失的人呢。」
「为什么?」
「哈哈。所以我说我只是刚好想到而已。开玩笑的。」
「我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像跳针的CD重复问道。莉子脸上闪过一阵阴霾。
「因为你有时候会露出非常哀伤的表情。」
就像现在的莉子一样吗?
「因为那种哀伤总让我觉得不应该有那么悲伤的事情才对。你说,如果不是有人死掉,有必要那么哀伤吗?没有人会这样吧?」
这点我明白。那么,你现在又为什么是这种表情呢?有什么事情能让你露出这种表情呢?不要这样。你不要当我的镜子。我摇摇头,避开莉子的目光。我还能笑得出来吗?我最后一次笑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的玩笑一点都不有趣。」
「也是。对不起,这笑话不好笑。可是……」
莉子的声音不知不觉开始颤抖。
「那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会这么……」
我惊讶地抬起头。莉子的双眼沉到海底。我看见她脸颊上,落下了饱满晶莹的泪珠。
「为什么?我……我从来没哭过的,为什么呢?」
莉子颤抖着转过身背对我。我实在不想认为这是她在代替我哭。泪珠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在我空旷干涸的心里响起。但是我却无法为莉子做些什么。不要哭唷。我只能在心里反覆说着。莉子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因为她没有家人,所以她没有理由哭泣。可是这是谎言。无论神如何小心翼翼地用橡皮擦擦拭,恭子阿姨生活过的家、庭院,都还留着。更重要的是,她深爱过的莉子,仍像这样存在着。不可能一切都消失。思念会留在空气里、泥土里、落下的雨里,就算只是为了这些,我们也可以流泪。
只要我们的心还没有干涸。
我不知道莉子是什么时候走出房间的。我坐在床上把膝盖抱在胸前,让这份苦闷排解开来,一面静静等待时间的经过。窗户外照进来的夕阳火红得像在燃烧,空气却冷得仿佛要冻结一般。
莉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的?她从多久以前开始发现我的脆弱?原来我在自己周遭围起的城墙根本不算什么。只不过是一层黑色窗帘,连寒冷也无法抵挡。只要站在近一点的地方就会感觉到我在里面冻得发抖。到头来我其实是因为从来都没有真的受过伤,才不晓得真正的痛楚——原来只是这样而已。
我想忘了一切。把相簿都烧了吧。我这么想着。也许根本没用,我也明白。就如同无法夺走一个人心里的音乐一样,或许也无法夺走一个人失去的痛楚。但是,我真的不想再这样了。我不想再品尝这种滋味。把负片烧了吧!把Nikon U敲坏吧!把数位相机里的照片都删掉吧!
我把塞在枕头下的数位相机抽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一口气全部删除,所以就从最新的影像开始一张张叫出来删。即便我对自己说尽量不要去看它,但还是忍不住去确认照片中的人物是否透明。莉子看来还不要紧。每一张照片里她都清清楚楚地笑着。但是,有一天她也会消失。到时候,就没有人能代替我哭泣了。这实在让我无法承受。
不久,我终于找到那张照片了。
白桦木扶手,和草地上伸长的影子。背景是染上紫色的黄昏天空,一个长发随风飘动的少女。什么时候拍下的我也不记得了。由于逆着光,连奈月脸上是什么表情,眼睛有没有看着镜头都无法分辨。
但是,在奈月的膝盖附近,却隐约可以看见白色扶手的木头。木头应该被脚遮住看不见才对,但这里却透明可见,这一点非常清楚。背景天空中被烧成橙色的云朵,也应该被奈月的人影遮住才对,但却可以看得出轮廓。
强烈的无力感将我全身紧紧包住。我把数位相机丢进床脚下散漫地张着嘴的包包里。相机好像和包包里的收音机还是什么的撞在一起,发出剌耳的声响。为什么?为什么连奈月也要消失?难道还要从…滴也不剩的我身上再夺走什么吗?随便你吧。反正我没有奈月的银盐照片。如果她现在消失了,我的记忆也会被清得干干净净。随你高兴吧。
我趴在床上闭上眼睛。
我想睡一觉,可是奈月的表情、她说过的话、我们一起听过的歌,一一在黑暗中浮现,不断敲打我的意识。因为,将近一个月以来,她一直在我身边。我们只是共享了同一片风景和同样的音乐,我们甚至吵过架。我从来没有因为惹谁生气而感到沮丧。对了,恭子阿姨还为此感到欣慰呢。为了我的心也会真实的震动、哭泣而欣慰。无论奈月存在与否,都动摇了我的心。明明我本来只记得她的名字而已。
我从床上爬起来。房间还浸在血色般的夕阳里。总觉得我只要动一根手指,空气就会从我身体里跑出去一样。但我还是伸长双脚,从床上下来,确认了地板的触感。
她并不是个我只记得名字的女孩。
因为,我心中有一块地方是为奈月空出来的。那个面积跟我自己一样大,是空荡荡的。奈月对我来说应该曾经是非常非常特别的。
我拿起书包,开始找起相簿,集合了风景的那一本。从我家屋顶拍的远景。有了。就是这张。堆着沙包的墙壁后面,那个被一片杂乱无章的绿色掩埋的废墟,一半藏在山麓后的鼠灰色「净水场」。那是奈月的家。地点我也知道,那是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只是我的眼睛一直在逃避退缩罢了。
我越过禁止进入的栅栏,再跨过平交道,坡度突然变陡了。我推着脚踏车,爬上满是污泥的柏油路。可能是因为山上的树木开始发芽了,景色跟我冬天时拍的照片很不一样,好几次以为自己走错路而感到不安。
我还一度在坡道途中回头确认来时的路。
宛如沐浴在压扁的果实下的夕照,将一切都染上了色彩。我和脚踏车的影子沿着下坡路自然地伸长。遍地石块的道路左右,是长满了低矮树丛的荒地。破破烂烂的蓝色网子像蜘蛛的巢穴般布满了枝桠。这里以前大概是果园吧。下坡的尽头可以看到平交道和铁轨。再顺着视线寻找道路,不久会碰到黄色和黑色的禁止通行栅栏,还有支撑栅栏的沙包墙。
那道墙的后面,就是我住的世界。
我重新面对坡道往上的方向,再度推着脚踏车走。
坡道在变得平缓的地方和一条四线道的车道相交。大条十字道路前方右侧的广场铺着几何图案的磁砖,广场上有个干涸脏污的的喷水池和一幢小建筑,状似开着上盖的平台钢琴。房子入口的上方有盏破掉的红色电灯,这里大概曾经是派出所吧。道路的左手边是一片树林,蔓延溢出的矮藤蔓缠绕着道路护栏。
广场的斜对面并排着几栋灰色的高层建筑。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净水场」,会恍然大悟它完全就是一个社区。在被夕阳染成鲜红色的壁面上,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扶手阳台等距离地排列着。墙壁左上角用油漆写着206的数字。
我走进206号栋的入口。以几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