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惊奇-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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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凭岳丈主张。”
李社长当时敲进刘天祥的门,对他夫妻两个道:“亲翁、亲妈,什么道
理?亲侄儿回来,如何不肯认他,反把他头儿都打破了?”杨氏道:“这个
② 哨子——骗子。
③ 小弟子孩儿——骂人的话,犹如现在口语里的“小崽子”、“小杂种”。
④ 铁蓦生——确实陌生。蓦生,即“陌生”。铁,加强语气之词,意为硬是、十足是。
… 28…
①
社长!你不知他是诈骗人的,故来我家里打浑 。他既是我家侄儿,当初曾有
合同文书,有你画的字。若有那文书时,便是刘安住。”李社长道:“他说
是你赚来藏过了,如何白赖?”杨氏道:“这社长也好笑,我何曾见他的?
却似指贼的一般。别人家的事情,谁要你多管!”当下又举起杆棒,要打安
住。李社长恐怕打坏了女婿,挺身拦住,领了他出来,道:“这虔婆使这般
的狠毒见识,难道不认就罢了?不到得和你干休!贤婿,不要烦恼。且带了
父母的骨殖和这行囊,到我家中将息一晚,明日到开封府进状。”安住从命,
随了岳丈一路到李家来。李社长又引他拜见了丈母,安排酒饭管待他,又与
他包了头,用药敷治。
次日侵晨,李社长写了状词,同女婿到开封府来。等了一会,龙图已升
堂了。但见:
冬冬衙鼓响,公吏两边排。
阎王生死殿,东岳吓魂台。
李社长和刘安住当堂叫屈。包龙图接了状词,看毕,先叫李社长上去,
问了情由。李社长从头说了。包龙图道:“莫非是你包揽官司,教唆他的?”
李社长道:“他是小人的女婿,文书上元有小人花押,怜他幼稚含冤,故此
与他申诉。怎敢欺得青天爷爷?”包龙图道:“你曾认得女婿么?”李社长
道:“他自三岁离乡,今日方归,不曾认得。”包龙图道:“既不认得,又
失了合同文书,你如何信得他是真?”李社长道:“这文书除了刘家兄弟和
小人,并无一人看见。他如今从前至后,背来不差一字,岂不是个老大的证
见?”包龙图又唤刘安住起来,问其情由。安住也一一说了。又验了他的伤,
问道:“莫非你果不是刘家之子,借此来行拐骗的么?”安住道:“爷爷,
天下事是假难真,如何做得这没影的事体?况且小人的义父张秉彝,广有田
宅,也勾小人一生受用了。小人原说过,情愿不分伯父的家私,只要把父母
的骨殖葬在祖坟,便仍到潞州义父处去居住。望爷爷青天详察。”包龙图见
他两人说得有理,就批准了状词。随即拘唤刘天祥夫妇同来。
包龙图叫刘天祥上前,问道:“你是个一家之主,如何没些主意,全听
妻言?你且说,那小厮果是你侄儿不是?”天祥道:“爷爷,小人自来不曾
认得侄儿,全凭着合同为证。如今这小厮抵死说是有的,妻子又抵死说没有。
小人又没有背后眼睛,为此委决不下。”包龙图又叫杨氏起来,再三盘问,
只是推说不曾看见。包龙图就对安住道:“你伯父、伯娘如此无情,我如今
听凭你,着实打他,且消你这口怨气。”安住恻然下泪道:“这个使不得!
我父亲尚是他的兄弟,岂有侄儿打伯父之理?小人本为认亲葬父,行孝而来,
又非是争财竞产。若是要小人做此逆伦之事,至死不敢。”
包龙图听了这一遍说话,心下已有几分明白。有诗为证:
包老神明称绝伦,就中曲直岂难分?
当堂不肯施刑罚,亲者原来只是亲。
当下又问了杨氏几句,假意道:“那小厮果是个拐骗的,情理难容。你夫妻
们和李某且各回家去,把这厮下在牢中,改日严刑审问。”刘天祥等三人叩
头而出,安住自到狱中去了。杨氏暗暗地欢喜。李社长和安住俱各怀着鬼胎,
疑心道:“包爷向称神明,如何今日到把原告监禁?”
却说包龙图密地分付牢子每,不许难为刘安住。又分付衙门中人张扬出
① 打浑——蒙混。
… 29…
去,只说安住破伤风发,不久待死。又着人往潞州取将张秉彝来。不则一日,
张秉彝到了。包龙图问了他备细,心下大明,就叫他牢门首见了安住,用好
言安慰他。次日佥了听审的牌,又密嘱付牢子每临审时如此如此。随即将一
行人拘到。
包龙图叫张秉彝与杨氏对辩,杨氏只是硬争,不肯放松一句。包龙图便
叫监中取出刘安住来。只见牢子回说道:“病重垂死,行动不得。”当下李
社长见了张秉彝,问明缘故不差,又忿气与杨氏争辩了一会。又见牢子们来
报道:“刘安住病重死了。”那杨氏不知利害,听见说是死了,便道:“真
死了却谢天地,到免了我家一累。”包爷分付道:“刘安住得何病而死?快
叫仵作人相视了回话。”仵作人相了,回说:“相得死尸,约年十八岁。太
阳穴为他物所伤致死,四周有青紫痕可验。”包龙图道:“如今却怎么处?
到弄做个人命事,一发重大了。兀那杨氏,那小厮是你甚么人?可与你关甚
亲么?”杨氏道:“爷爷,其实不关甚亲。”包爷道:“若是关亲时节,你
是大,他是小,纵然打伤身死,不过是误杀子孙,不致偿命,只罚些铜纳赎。
既是不关亲,你岂不闻得: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是各白世人①,你
不认他罢了,拿甚么器杖打破他头,做了破伤风身死。律上说:‘殴打平人,
因而致死者,抵命。’左右,可将枷来,枷了这婆子,下在死囚牢里,交秋
处决,偿这小厮的命。”只见两边如狼似虎的公人,暴雷也似答应一声,就
抬过一面枷来。唬得杨氏面如土色,只得喊道:“爷爷!他是小妇人的侄儿。”
包龙图道:“既是你侄儿,有何凭据?”杨氏道:“现有合同文书为照。”
当下身边摸出文书,递与包公看了。正是:
①
本说的丁一卯二 ,生扭做差三错四。
略用些小小机关,早赚出合同文字。
包龙图看毕,又对杨氏道:“刘安住既是你的侄儿,我如今着人抬他的
尸首出来,你须领去埋葬,不可推却。”杨氏道:“小妇人情愿殡葬侄儿。”
包龙图便叫监中取出刘安住来,对他说道:“刘安住,早被我赚出合同文字
来也。”安住叩头谢道:“若非青天老爷,真是屈杀小人。”杨氏抬头看时,
只见容颜如旧,连打破的头都好了。满面羞惭,无言抵对。包龙图遂提笔判
云:
刘安住行孝,张秉彝施仁,都是罕有,俱各旌表门闾。李社长着女
夫择日成婚。其刘天瑞夫妻骨殖,准葬祖茔之侧。刘天祥朦胧不明,念
其年老,免罪。妻杨氏,本当重罪,罚铜准赎。杨氏赘婿,原非刘门瓜
葛,即时逐出,不得侵占家私。
判毕,发放一干人犯,各自宁家。众人叩头而出。
张员外写了通家名帖,拜了刘天祥、李社长,先回潞州去了。刘天祥到
家,将杨氏埋怨一场,就同侄儿将兄弟骨殖,埋在祖茔,已毕。李社长择个
吉日,赘女婿过门成婚。一月之后,夫妻两口同到潞州,拜了张员外和郭氏。
以后刘安住出仕贵显。刘天祥、张员外俱各无嗣,两姓的家私,都是刘安住
一人承当。可见荣枯分定,不可强求。况且骨肉之间,如此昧己瞒心,最伤
元气。所以宣这个话本,奉戒世人,切不可为着区区财产,伤了天性之恩。
有诗为证:
螟蛉义父犹施德,骨肉天亲反弄奸。
① 各白世人——各不相干、毫无关系的人。
… 30…
日后方知前数定,何如休要用机关!
… 31…
拍案惊奇卷三十四
闻人生野战翠浮庵静观尼昼锦黄沙衖
诗云: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不是三生应判与,直须慧剑断邪思。
话说世间齐眉结发,多是三生分定。尽有那挥金霍玉,百计千方,图谋
成就的,到底却捉个空。有那一贫如洗,家徒四壁,似司马相如的,分定时,
不要说寻媒下聘与那见面交谈,便是殊俗异类,素昧平生,意想所不到的,
却得成了配偶。自古道:“姻缘本是前生定,曾向蟠桃会里来。”见得此一
①
事非同小可。只看从古至今,有那昆仑奴、黄衫客、许虞候那一班惊天动地
的好汉,也只为从险阻艰难中,成全了几对儿夫妇,直教万古流传。奈何平
人见个美貌女子,便待偷鸡吊狗,滚热了又妄想永远做夫妻;奇奇怪怪,用
尽机谋,讨得些寡便宜,枉玷辱人家门风。直到弄将出来,十个九个,死无
葬身之地。
说话的,依你如此说,怎么今世上也有偷期的倒成了正果?也有奸骗的
到底无事?怎见得便个个死于非命?看官听说,你却不知“一饮一啄,莫非
前定”。夫妻自不必说,就是些闲花野草,也只是前世的缘分。假如偷期的
成了正果,前缘凑着,自然配合。奸骗的保身没事,前缘偿了,便可收心。
为此也有这一辈,自与那痴迷不转头送了性命的不同。如今且说一个男假为
女,奸骗亡身的故事。
苏州府城有一豪家庄院,甚是广阔。庄侧有一尼庵,名曰功德庵,也就
是豪家所造。庵里有五个后生尼姑,其中只有一个出色的,姓王,乃是云游
来的,又美丽,又风月,年可二十来岁。是他年纪最小,却是豪家主意,推
他做个庵主。元来那王尼有一身奢嗻的本事:第一件,一张花嘴,数黄道白,
①
指东话西,专一在官宦人家打踅 ,那女眷们没一个不被他哄得投机的。第二
件,一付温存情性,善能体察人情,随机应变的帮衬。第三件,一手好手艺,
又会写作,又会刺绣,那些大户女眷,也有请他家里来教的,也有到他庵里
就教的。又不时有那来求子的,来做道场保禳灾悔的;他又去富贵人家及乡
村妇女,诱约到庵中作会。庵有净室十七间,各备床褥衾枕,要留宿的极便。
所以他庵中没一日没女眷来往,或在庵过夜,或几日停留。又有一辈妇女,
赴庵一次过,再不肯来了的。至于男人,一个不敢上门见面。因有豪家出告
示,禁止游客闲人。就是豪家妻女在内,夫男也别嫌疑,恐怕罪过,不敢轻
来打搅。所以女人越来得多了。
② ③
话休絮烦。有个常州理刑厅 ,随着察院巡历,查盘苏州府的,姓袁。
因查盘公署就在察院相近,不便;亦且天气炎热,要个宽敞所在歇足。县间
借得豪家庄院,送理刑去住在里头。一日将晚,理刑在院中闲步,见有一小
楼,极高,可以四望,随步登楼。只见楼中尘积,蛛网蔽户,是个久无人登
① 昆仑奴、黄衫客、许虞候——均唐代传奇小说中成全别人婚姻的侠义人物。昆仑奴见裴铏《昆仑奴》,
黄衫客见蒋防 《霍小玉传》,许虞候见许尧佐《柳氏传》。
① 打踅——往来周旋。
② 理刑厅——州府中分理刑法的机构,这里指掌管刑法的官员。
③ 察院——即都察院,这里指都察院所设的监察御史,为巡按州县、纠视刑狱的官员。
… 32…
的所在。理刑喜他微风远至,心要纳凉,不觉迁延伫立许久。遥望侧边对着,
也是一座小楼。楼中有三五个少年女娘,与一个美貌尼姑嘻笑顽耍。理刑倒
躲过身子,不使那边看见。偷眼在窗里张时,只见尼姑与那些女娘,或是搂
抱一会,或是勾肩搭背、偎脸接唇一会。理刑看了半晌,摇着头道:“好生
作怪!若是女尼,缘何作此等情状?事有可疑。”放在心里。
次日,唤皂隶来问道:“此间左侧有个庵,是甚么庵?”皂隶道:“是
某爷家功德庵。”理刑道:“还是男僧在内,女僧在内?”皂隶道:“止有
女僧五人。”理刑道:“可有香客与男僧来往么?”皂隶道:“因是女僧在
内,有某爷家做主,男人等闲也不敢进门,何况男僧?多只是乡宦人家女眷
们往来,这是日日不绝的。”理刑心疑不定。
恰好知县来参,理刑把昨晚所见与知县说了。知县分付兵快随着理刑,
抬到尼庵前来,把前后密地围住。理刑亲自进庵来,众尼慌忙接着。理刑看
时,只有四个尼姑,昨日眼中所见的却不在内。问道:“我闻说这庵中有五
个尼姑,缘何少了一个?”四尼道:“庵主偶出。”理刑道:“你庵中有座
小楼,从那里上去的?”众尼支吾道:“庵中只是几间房子,不曾有甚么楼。”
理刑道:“胡说!”领了人各处看一遍,众尼卧房多看过,果然不见有楼。
理刑道:“又来作怪!”就唤一个尼姑另到一个所在,故意把闲话问了一会,
带了开去。却叫带这三个来,发怒道:“你们辄敢在吾面前说谎?方才这一
个尼姑已自招了,有楼在内,你们却怎说没有?这等奸诈,可恶!快取拶来。”
众尼慌了,只得说出道:“实有一楼,从房里床侧纸糊门里进去就是。”理
刑道:“既如此,缘何隐瞒我?”众尼道:“非敢隐瞒爷爷,实是还有几个
①
乡宦家夫人、小姐在内,所以不敢说。”推官便叫众尼开了纸门,带了四五
个皂隶,弯弯曲曲走将进去,方是胡梯。只听得楼上嘻笑之声,理刑站住,
分付皂隶道:“你们去看,有个尼姑在上面时,便与我拿下来。”皂隶领旨,
一拥上楼去。只见两个闺女,三个妇人,与一个尼姑,正坐着饮酒。见那几
个公人蓦上来,吃那一惊不小,四分五落的,却待躲避。众皂隶一齐动手,
把那娇娇嫩嫩的一个尼姑,横拖倒拽,捉将下来。拽到当面,问了他卧房在
那里。到里头一搜,搜出白绫汗巾十九条,皆有女子元红在上。又有簿籍一
本,开载明白,多是留宿妇女姓氏、日期,细注某人是某日初至,某人是某
人荐至,某女是元红,某女元系无红,一一明白。理刑一看,怒发冲冠,连
四尼多拿了,带到衙门里来。庵里一班女眷见捉了众尼去,不知甚么事发,
一齐出庵,雇轿各自回去了。
且说理刑到了衙门里,喝叫动起刑来。坚称身是尼僧,并无犯法。理刑
②
又取稳婆进来,逐一验过,多是女身。理刑没做理会处,思量道:“若如此,
这些汗巾、簿籍,如何解说?”唤稳婆密问道:“难道毫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