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葫芦引第二卷-东藏记-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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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改做芒,是由不远处的大河龙江分来。这地方似与龙有着什么关系。村里村外,山上河旁,遍生木香花,那是一种野生灌木,可以长得很高,围护着普通农舍。花开如堆雪,且有淡淡的桂花香气。孟家人对龙尾村的记忆,是和木香花缠绕在一起的。街道只有一条,两旁店铺大致和昆明市内偏僻处相仿。房屋多在街边巷内,形式大同小异。比较正规,有点格局的,大都两层,有正房和东西厢房,正房楼下正中无墙,算是个敞间,是一家人起居之所。厢房一边楼下是厨房,一边楼下是猪圈。孟家人的新居便在猪圈上面。这厢房比大戏台的阁楼又小了许多,楼板很不结实,走起来吱扭吱扭响。而且木板间有很大空隙,可以看见楼下邻居几只猪的活动。它们散发的特有气味和不停的哼哼声透过地板缝飘上来,弥漫全屋。起初,碧初很不习惯,把家什擦了又擦,衣服洗了又洗,总也去不了那种气味。到自己也发出一种猪圈味时,就不觉得了,似乎一切都很自然。让人长久不能习惯的是厕所。厕所在另一个堆柴禾的院子里,在柴禾堆中有一个大坑,大小如同炸弹坑。稍窄处搭着木板,供人方便。大部分是敞着的,里面五颜六色,白花花的蛆虫在蠕动,胆小的人真不敢看。最可怕的是坑里还养着猪,它们哼哼着到木板下来接取新鲜食物。还特别欺生,遇生人来,似有咬上来的架势。所以城里人来用这坑时,大都手持木棒,生怕被咬上一口。这家房东姓赵,行二,在村里算得个殷实人家,除养猪外,鸡、狗、猫是少不了的。另还养了一匹马,它在柴禾院中有专用的马厩。主人善待众生,给它们很大自由,厕所猪和厨房猪时常交换场地。养的狗是那种笨狗,两眼上各有一块白毛,称为四眼狗的。它反应很不敏锐,在家中也有它的地位,大门旁的稻草便是它的窝。至于猫,更是受到尊重。昆明的猫,常在对鼠的讨伐中染病而亡,猫价可观。房东一家在敞门中放一矮桌,那是全家包括猫的餐桌。开饭时,全家三代祖孙六人坐了三面,另一面摆着饭钵坐着猫。盛饭时猫也有一碗,舀汤时猫也有一勺。女主人给猫碗里浇上汤,还用勺子把饭按上几按,怕有饭团,不利下咽。马是大牲畜,有自己的独立性。这匹马个子不大,力量不小,耕田拉车都来得。每于劳动后黄昏时分,站在马厩中喝用脸盆盛的稀饭,态度从容自得,很是文雅。嵋和小娃常伏在栏杆上看它吃饭。马不时抬起头来看看两个孩子,眼光是温柔的、友好的,像是要招呼一声:你好。为了方便,教员多集中几天上课。弗之的课排在一周的前三天,后四天在乡下著书,无须跑警报,时间充裕多了。那时没有交通工具,来去都是步行。最初,一次走两个多小时,有时近三个小时,后来两个小时便可走到。碧初特把他常用的蓝布包袱改为挎包,可以斜背在背上,再拿一把雨伞,很像古时赶考的举子。碧初形容她一周的生活是头轻脚重。每星期一,弗之一早离家,只剩一个人时,觉得猪的哼哼声也有几分亲切。周末孩子们回来,大家挤在厢房,一种温暖安谧的气氛,连峨也很快乐。星期天下午嵋和小娃走回学校,好在龙尾村和铜头村较近。峨有时和他们一起走,有时到星期一和弗之一起走。嵋出院后身体一直不好,但她还是坚持上学。这一个星期一清晨,碧初送弗之到村外,见他在晨风中沿芒河大步走去,步履轻捷,背却有点弯了,“什么时候搬回城去就好了,免得这样奔波。”碧初寻思。弗之拐弯不见了,她把河旁的路、路边的树看了一会才回家。头一天孩子们都已回学校,赵家老小尚未起床,院子里静悄悄,只赵二嫂在楼上倚窗梳头。孟家和钱明经家隔一条街,共饮一井水。井在钱家院子里,孟家雇人挑水,一天两担。每到星期一,洗涮太多,水不够用,碧初常自己到井边打一桶水,提回家。因为附近人家共用这井,钱家的院门是不关的。钱明经不满意这一点,但是这小院独门独户,三间小北房,没有任何牲畜,这样的规格实在难找,对这口井只好将就了。碧初到家后且不上楼,取了水桶,径往井边。到钱家见院门虚掩,轻轻推门进去,没有一点声息。井边有一个专为打水用的桶,系着长绳,她在井边站好,吸一口气,把这桶缓缓放下,摆动长绳,打起半桶水。
忽然屋内一阵低微的笑语声。公用的井在院中确实不方便,碧初想着,提水时一阵头晕,不觉松了手,水桶落进井中。
“惠枌!”碧初叫道,想让钱明经来帮忙。可是没有答话,再无声音,院子里似乎没有人。莫非听岔了。“惠枌!”碧初又喊了一声,刚出口赶忙缩往,她记起惠枌前天进城去了,郑惠杬从重庆来。碧初还说怎么不来乡下住几天,想必惠枌昨天回来了。想到这里便不考究,转身回家。正遇赵二出门去马厩,听说桶掉进井里,说道:“打井水丢了桶是常事。”一会儿便挑了一担水来,说桶已取出了。碧初遂坐在敞间小凳上洗衣服。房东一家陆续来到敞间。赵二嫂淘米做饭,当时多用煮而后蒸的方法,称为捞饭。煮出的米汤很好喝,但也常被拿来喂猪或倒掉。专蒸饭用的饭甑,有一个尖尖的盖,像顶草帽,小娃还要求摸一摸。赵二嫂煮着米,一面切辣椒。辣椒鲜红,辣味像颜色一样浓烈,她站在案板旁边,毫无反应,碧初在屋角,一个接一个打喷嚏,而且泪流满面。“我看你家不像个能干活的人。白生生的手脸,瘦掐掐的身子,经不起哟。上海人嘛。上海可有辣椒?”村里人认为一切外乡人都是上海人。
“习惯就好了。”碧初走到廊檐下站了一会,又坐下洗衣。
赵二嫂把煮好的米捞上饭甑,米香四溢,辣椒气味渐淡。她蹲在洗衣盆边望了一会儿,说:“我看你家莫如找个帮工,可合?管饭就好,工钱随你家。”
弗之曾说过的,得找个人帮忙。碧初却想自力更生,每月薪水入不敷出,多一项开支怎么安排?不过自己身体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不可弄到油尽灯干的地步。因随口说:“若是住处近,一星期来帮几天可好?”赵二嫂答说:“就是近嘛,就在街子头上。不瞒你家说,这姑娘是我的外甥女。我姐姐过世了,后娘不容她,她时常住姑妈家,不想姑妈又过世。这姑娘有点不吉利。不过对外人无妨的。”“姑娘在哪点?”碧初同情地说。
“赶马帮去了。一个多月回来。”“女娃也赶马帮?”“咋个不赶?女娃娃样样都做,只有赶马靠男人为主,别的还样样比男人多做呢。”
门旁草堆上的四眼狗汪汪了两声,转个身又躺下了。郑惠枌站在院门中,笑盈盈地。
“我已从城里走回来了,早不早?”惠枌轻快地走过来,手里提着一个花布包。“我碰见孟先生了。他说你要记住吃药,他忘记说这一句话。我一进村子,先上你这儿传话。”
“你从城里来?”“就是呢。家都没回呢。你洗这么多衣服!我帮你洗。”说着拿个小板凳坐下来。“不消得,不消得。”碧初用云南话说,两人都笑了。“已经打上肥皂了,泡一会儿,再来搓洗。上楼去坐。”遂用水瓢舀了约一杯水洗手。“你真节约,其实水又不缺。”“挑着麻烦。”她刚想说桶都掉到井里了,想想缩住不说。两人楼上坐定。惠枌从布包里拿出一盒水彩颜色、一盒油彩颜色、一排画笔让碧初看,说:“姐姐说,我只管照顾钱明经,太不像我们郑家人。没有合适的事做,在家里也不能搁下画笔。我先画几张给你当墙纸。”
“我这墙配么?”碧初笑道,“倒是惠杬的事怎么样了?”
所说惠杬的事乃是指惠杬离婚的事。郑惠杬结婚十年,商量离婚已九年半。她以柳夫人之名蜚声乐坛,人们却大都不知那柳先生在哪里。现在比较明确,他在上海守着许多财产不肯出来。人分两地,要办什么手续更难。当下惠枌说:“她的事且搁着,反正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也有些麻烦事呢。姊妹的命怎么都有些像,你们三姊妹都嫁了好人,我们两姊妹都要离婚。”碧初吃了一惊,道:“何至于呢。”“这事我从年初就在考虑,昨天才和姐姐说出来。”惠枌说着并不显沮丧,反似是兴高采烈。“我如果认真画画,可能活得会更好些。”她看见桌上碗里有泡萝卜,拈起来吃。碧初从小柜里取出一个大口瓶,里面泡的萝卜红红白白,很是鲜艳。“刚和房东学的,昨天孩子们吃了一大瓶,还有这些。”“想想真有意思,泡萝卜也算好吃的东西了。”
惠枌嚼着萝卜说:“离婚么,也不是现在就摊牌,还要再看看。他在外面有人已经一年了,听说是跑滇西的玉石贩子,在当地是个大户,称为什么寨的,和近处大土司很要好。时常接济钱明经,弄得我都不敢用那些东西,不知是哪儿来的。”碧初想到晨间的笑语声,不知该不该说。若论和惠枌的交情,该告诉她,却不惯发人隐私,而且疏不间亲,最好由惠杬来说这些话。一面想着,吃过丸药,坐在桌前梳头。碧初打开发髻,一下一下梳着,小镜子里映出她消瘦的面庞,让浓密的头发衬着,格外憔悴。“你的头发还是这么好。”惠枌说。“掉了许多。这么长,梳着、洗着都麻烦。”碧初随口说,忽然愣了一下,对着镜子问:“要不然,剪了好不好?”惠枌在旁也一愣,说:“多可惜,不过也实在是麻烦。”“真的,剪了还省得买头油。”碧初对镜顾盼片刻,下了决心,“你就帮我剪了吧!”站起身拿过一把大剪子递给惠枌。惠枌先不敢接,说:“你就不和孟先生商量?”“我们曾说过,他还说剪了好,免得梳头太累,——等一下,我先把头梳通了。”说着放下剪刀,又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着。这头发还是母亲帮着梳过的。那时梳的是辫子。母亲当时有一套梳子,大小九个,背上镶着螺钿,极其精巧。只要在母亲房中梳头,绛、碧就要把每个梳子依次用一遍。那套木梳随母亲睡在棺中,已是三十年了。碧初长叹一声,放下梳子,示意动手。惠枌把那黑瀑布一样的长发分成四绺,攥住一绺,拿起剪刀,比划了一下,说:“我要剪了?”“剪吧,别犹疑。”碧初微笑地闭上眼睛。一会儿,四绺头发委蛇在地。惠枌把刚过耳朵的短发细心地修理整齐,从镜子里看碧初显得年轻了许多。“好看,好看!”惠枌高兴地说。“倒像个新派人了。”碧初轻叹,起身收拾剪下的头发,把它编成四根长辫,用一块旧布包好,塞在箱底,两人像完成了一件大事,相视而笑。“我们往芒河走走。”惠枌说。碧初知她不愿回家,同下楼来。见那一盆衣服,忽然想到,芒河水清亮无比,何不到河里洗衣服。惠枌听说,好像得了一大发明,高兴地抱住碧初的肩。赵二嫂正要下地去,听见商议,有些惊诧,说:“你们也下河!莫要跌下去!”一面拿出捣衣的棒槌,碧初甚是感谢,和惠枌两人找了个箩筐,抬了衣服往芒河而去。芒河约三四米宽,水面很高,近岸处不深,水清见底,游鱼可数。堤岸遍植杨柳,有些大石块深入水中,碧、扮二人找了一块上下方便的石头,蹲着洗衣。眼看着衣服经过在水中摆弄,愈来愈干净,心中也觉清爽。碧初拧干几件,又把几件捶了一遍,感慨道:“大自然真是神奇,还安排一条小河,让我们洗衣服。”惠枌应道:“也安排出日本人,赶我们来洗衣服!”一会儿,两人的脚都湿了。惠枌要脱鞋,碧初不肯,于是各行其是。惠枌赤脚站在石头上,轮换着伸一只脚到水里,蓝布旗袍的下摆沾了水,沉沉地坠着。碧初笑说:“好一幅洗衣图。”惠枌接道:“对了,昨天在城里听萧先生说,你们的亲戚卫葑娶的是北平岳家的外孙女,她居然离开北平,往西北一带去了。”惠枌这样说,是用地理概念代替政治色彩。碧初惊道:“我们很久没有卫葑和雪妍的消息了,怎么也没听萧先生说起。”
“你可以想见,萧先生说什么,其实含了姐姐的话。是姐姐先说起,在贵阳举行音乐会后,在一个朋友家中见到卫葑夫妇。”
碧初放下棒槌,望着惠枌的脸,“不但有了消息,还亲眼看见了?”“可不是!他们在花溪的朋友家,也帮着做饭洗衣服,还种菜呢。”“没有适应不了环境的人。不过雪妍是特别娇养的,真难为她。”“姐姐也这样说。我以为卫葑是孟先生一边的亲戚,没有当成一件大事告诉你。”“他的亲戚也是我的,是我们家的。这是件大消息。”她们把清好的衣服拧干,放进箩筐。这时发生了另一件大事。在对面堤岸上走过一男一女两个人,一个低头,一个抬头在说话,状极亲密。这位先生不是别人,正是钱明经。
早上的话还没说完,碧初心想。希望他们不往这边看,走过去了事,免生尴尬。可是石头猛地摇了一下,惠枌站起身,一手扶住碧初,两眼定定望住对岸。等那两人走近了,她忽然叫道:“钱明经!你早上好!”
钱明经像给定身法定住了,一动不动。那女子忙向旁走开几步,带笑说:“我是来找钱太太的,我那里到了几只玉镯子,货好,价钱真便宜,想求钱太太帮着问问,有哪位要。”
“找错人了。”惠枌也带笑道,“谁听说现在学校里的人还买首饰,少发国难财为好。”
似是给国难下注脚,远处天空出现了二十余架飞机,接着传来轰隆的声音。是绕着昆明在飞,几个人都屏住气,不知要扔多少炸弹。过了一会儿,飞机飞远了,蓝天还是那样明净。生活中的甜酸苦辣仍在继续。
碧初说:“钱先生请便,我会招呼惠枌。”
钱明经平静地说:“我送送客人就回来,她往落盐坡去。”一面示意那女子,两人向龙江走了。落盐坡是江河分岔处的小村。那女子提着一个小箱,想是玉器。
惠枌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石头勉强落到岸边草丛里。自己冷笑道:“今天真开眼。”碧初劝她穿上鞋子,免得着凉,说衣服已漂好,该回家了。
“我再没有家了。”
惠枌用手捂住脸,停了一会儿,站起身收拾。她们回去晾好衣服,碧初让惠枌楼上坐,自在敞间安排午饭,把昨天剩的饭菜煮了一锅烫饭,端上楼去,见惠枌坐在床沿上垂泪。
碧初心里难过,想郑家姐妹当初在上海,有大小乔之誉,不想婚姻都这样不幸。惠杬还好,另有知音。惠枌嫁后,连画事俱都荒废,太不值得。可是世上的事,事先怎能预料。她摆好碗箸,忽然又一阵头晕,跌坐在椅上,咳个不祝惠枌见状,忙收泪过来招呼,两人互相劝着吃了几口饭,登时精神都好多了,原来饭的作用这样大。“果然人要靠物质才能生活。”惠枌半是自语,“这烫饭好吃。”
“昨天烧的牛肉,剩了个碗底儿,倒进锅里了。”昆明的牛肉,很有水平,街上有牛菜馆,专卖熟牛肉,最普通的做法是用大锅炖煮,香烂无比,一碗过后老板娘还会主动添汤。碧初每星期总要煮一锅肉,让孩子们尽量吃,自己总是等那碗底。“你的毛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先要把病弄明白才好。你吃的不过是一般滋补的药,有用么?”
“一个毛病是血流不止,从在龟回就有的,后来好些,后来又坏了,一个月里断断续续总是不得干净,所以头晕乏力。另一个新添的是咳嗽,还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