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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野葫芦引第二卷-东藏记-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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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学生直送弗之到大戏台,一路讨论中国现代化和才命问题。

  第四节

  放暑假了。

  峨随着弗之沿芒河默默地走,问一句答一句,很少说话。但父女两人都觉得彼此离得很近。峨吐露了她的秘密,就是消除隔阂的开始。“爹爹,我替你背着挎包。”弗之还是那套装备:蓝花布斜挎包,红油纸桑“书很沉。”弗之温和地说,“你拿着雨伞吧。”峨接过雨伞,扛在肩上。弗之不觉微笑,到底还是孩子。他们走完了绿荫匝地的堤岸,走过村里唯一的街,拐进小巷,进了院门。满院立刻热闹起来。在狗吠猪哼哼一片杂乱声中,听到嵋和小娃的脆嫩声音,“爹爹、姐姐回来了。”嵋跑上来接过挎包,小娃接过雨伞,楼梯响处,碧初扶着板墙下来了,神气喜洋洋的。峨走过去靠近母亲,碧初伸手搂住峨的肩,两人都有千言万语,又似乎无话可说。晚上弗之到大门上头去睡,让碧初和峨睡一床。峨抢着收拾床铺,碧初说:“峨,你当时怎么不说,怎么不问娘呢?”峨不作声。“也怪娘粗心。”碧初叹道。峨拿起母亲的手贴在脸上,仍不作声。以后母女间再不提这件事。猪圈上的生活是艰难的,但孟家人仍然充满了朝气和奋发的精神,由于峨的贴近,家里更是和谐,快乐。

  嵋自从生病后,身体一直不好,勉强上了半年学,终于休学在家。小娃一人住校很不方便,便也没有上学。他们每天读书写字,并帮助做家务。整个板壁都贴满了他们的成绩,像是举办书法展览。腊梅林里房壁上贴的九成宫被炸剩了半边,嵋重新临过,又贴在墙上。嵋贴这张字时,想起埋在泥土中的那一刻,不由得抖抖身子。“像一只狗,”她想,“亡国的人都像猪狗一样。”他们还画画。小娃的内容主要是飞机,各种各样的飞机。嵋乱涂水彩风景画,不画飞机,但却和小娃做过同样的梦,梦见这些飞机和敌机周旋。敌机一架架一溜黑烟加一个倒栽葱,没有一架近得昆明。小娃在梦中数着,九架,十架,十一架——。过了几天,弗之和碧初向孩子们宣布了另一件喜事:他们要搬家了,搬到宝台山上,文科研究所的一个侧院,房屋原已破烂不堪,现经修理,勉强可以住人,比猪圈楼上已是强过百倍了。

  他们搬家的前一天,来了一位陌生客人。这客人其实已在白礼文家出现过,是瓦里大土司家管事。他带来两箱礼品,除火腿、乳扇之类,另有一对玉杯,作嫩黄色,光可鉴人。客人呈上一封信,信中内容是弗之没有想到的。瓦里大土司联合川边邻近小土司,邀请孟樾先生全家到他们那里住一段时期,不需要设帐讲学,只在言谈笑语间让他们得点文气,就是大幸。弗之看信,碧初递过茶来。那人忙不迭站起道谢。弗之看完信叹了一声,想,大山丛林之中,真是躲藏的好地方啊,可谁能往那里去!他请客人坐下,问了两句路上情况,说:“上复你家主人,多谢他们想到我。能为各兄弟民族服务是很有意义的事。但是我是明仑大学教员,有自己的工作,职责在身,绝不能任意离开。希望以后贵处子弟多些人出来上学,再回去服务桑梓。现在许多学校内迁,正是好机会。”那人道:“大土司素来敬重读书人。我们那里都盼着有你家这样的先生住上一阵,长了不敢想,住一年,也好调理一下,休养休养。”弗之暗想,一年?一年以后,还不知是什么情况,遂说:“我写一封复信带回好了。”从网篮里找出墨盒毛笔,婉言辞谢。这时孟府邻居两只猪打起架来,吱哇乱叫。小娃隔着楼板,大声劝说:“不要打了,我们明天就搬走了。讲点礼貌呀!”嵋跑上楼来,手里拿着一个笸箩,要打米做饭。她伸手从米罐里拈出几条米虫,从楼板缝扔下去,笑盈盈地说:“真不懂事,有客人呢!”那人看得明白,对碧初说:“这样的少爷、小姐,你家好福气。”碧初微笑。信写好了,那人接过收好,忽然跪下叩头。弗之吃了一惊,侧身说“不敢当”。那人道:“我们没有读过孟先生的书,只知道要尊敬有学问的人,今天到府上看见你们的生活,心里甚是难过。”弗之诚恳地说:“生活苦些无妨,比起千万死去的同胞,流离失所的难民,我们已是在天上了。只要大家同心抗日,我们别无所求。”

  那人告辞,坚持留下礼品,说如果连礼品都不收,回去要受处罚。弗之也不拘泥,收下食物,坚把玉杯退回。

  那人紧紧腰带,大步下楼去了。只听见大门外蹄声得得,想是扬鞭而去。

  弗之对碧初说:“大理那一带古时有一段时期称为南诏国,当时武力很盛,公元七四八年,其二世国王阁罗凤打到四川,俘虏了一个县令,名唤郑回,还有一些能工巧匠。阎罗凤任用郑回为南诏国宰相。后来人说南诏国王为兴国政到四川抢了一个宰相,帮助治理国家,也真是求贤若渴了。想当时情景,一定很动人。——无论敌人怎样强横,我们的文化绝不能断绝!若是灭绝了自己的文化,可就真的亡国了。——其实,我真希望你能有个地方好好休息,你需要休息。”碧初说:“千万不要有这样的想法,我们怎能离开学校?我近来精神好多了,你没觉出来。”说着整好手边杂物,不觉又咳了几声,和嵋一起下楼做饭去了。

  次日,赵二找了两个人挑东西,送他们上山。钱明经和郑惠枌来帮着拿东西。赵二媳妇拉着孩子站在门口,赵二的爹娘也颤巍巍出来相送,还有猫狗围绕,大家依依不舍。

  赵二媳妇道:“孟太太,那姑娘这几天该回来了,不知怎么还没回来,过一两天,等她来了,我告给她上山去,你家看看?”

  碧初为节省,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用人,近来身体实在不好,弗之又说刚搬家,有个人帮帮正好。遂答道:“有空让她来一趟吧。”

  大家肩挑手提往小山上去,一趟就搬完。

  孟家人一年来与猪为邻,现在有土房三间,脚踏实地,已是十分满意。当中一间还有个窄后身可放一张床,正好给峨住,更是喜出望外。峨很高兴,说:“这是给我预备的,连房主人也关心我了。”碧初把能找到的好看一点的东西都拿给峨装饰房间,小娃跑来跑去帮着做事。嵋独立地对付那些放在地上的锅碗瓢勺。峨要在墙上挂植物标本,无非是些干草干花,放在一块硬纸板上,固定好,再把硬纸板挂在墙上。敲钉子伤了手,嵋自告奋勇,“我来,我来。”两人把硬纸板挂好。

  两姊妹站在一起端详挂得正不正,全家人忽然发现嵋已经和峨一样高了。小娃先叫出来:“你们两人一样高!”他跑过去站在一起,努力伸直身子,已到嵋的眼睛。

  弗之与碧初相视一笑。孩子长大了,会走了,会跑了。前面无论有多少艰难困苦,他们自己能对付。

  近中午时,卫葑和凌雪妍来了。两人已经习惯了落盐坡的山水,神态安详。雪妍穿一件海蓝色布旗袍,用鲜艳的花布镶边,是照郑惠枌的样子做的,十分称身。她仍然是一位窈窕淑女。卫葑却是短打扮,裤脚挽起,挑着一副担子,只那儒雅英挺的神气使那挑子也有些特别。他们先去赶街子,买日用品,还想买些东西带到孟家一起午餐,不料米价猛然涨了三倍,他们带的钱不够,连计划的必需品都没有买齐,但还是带了一大块牛肉来做汤。“这就是封锁的结果了。”钱明经说。自七月一日起,英国封锁滇缅公路,七月下旬,经法国同意切断了滇越铁路。“强盗也是有人帮助的。这就是这个世界。”

  卫葑道:“法国自巴黎失陷以后,似乎连招架之功也没有了。英、法对日本也这样姑息,总会有一天自食其果。前几天看见玳拉,他们在昆明的侨民也奇怪,邱吉尔上台后怎么这样做。”

  搬家的喜悦被战争的局势蒙上一层阴影。但他们在阴影中过惯了,能在阴影中制造出光环来。

  大家帮着放好家具,也就是安排、拼凑各种煤油箱。弗之的书桌是最先安置的,仍是四个煤油箱加一块白木板,那是他的天地。他把龟回得的砚台仔细擦拭一遍,和笔筒等物放在一起,理着书籍纸张,忽然说:“上周校务会议上,秦校长说省府决定开仓放米,想是粮食十分短缺。倒没有听见赵二他们说什么。”惠枌一面擦拭门窗一面说道:“来井边打水的有议论,说柴价也涨了,大家都恨日本鬼子,——真是要掐死我们。”

  惠枌说话,明经忙接上来,“井水处听议论,想想怪诗意的。再想想,物价反应得这么快,准有奸商活动,发国难财。”

  卫葑道:“也是,若是没有奸商,封锁的影响不至于表现得这样快——其实也不止是奸商,经手的人还不知怎样做手脚。听说放米时,米已经少了三分之一。”弗之怒道:“有这等事!官员和奸商勾结这就是腐败!”卫葑道:“这是确切的,不知以后是否查得出来。”几个人这边说话,碧初率领孩子们在院子里对付火炉,准备午饭。雪妍参加这些劳动,十分灵巧。碧初笑道:“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雪妍真是历练出来了。”惠枌走过来,说:“我真羡慕雪妍运气好,来昆明时间不长,就在明仑大学找到事做。怎么没人找我教画呢?我真奇怪。”枌、雪二人在北平时无来往,现在已经很亲近了。

  雪妍微笑道:“其实现在教英文的事更好找。学法语的人不多,正好学校缺一个教法语的,让我碰上了。”“委员长夫人精通英语,所以官太太们学英语成风。”钱明经说。碧初说:“就是呢,找玹子教英文的就不少。”“听说她到省府工作,是吗?”卫葑说,心里奇怪玹子怎么找了这样一个工作。钱明经道:“她该上美国领事馆嘛。”这话一出,大家都觉得不合适。惠枌瞪了钱明经一眼。雪妍本想发表一些自食其力的想法,因碧、枌二人都无工作,又说起玹子,便不说话。

  昆明夏日的大气十分温和清爽,她们一边说话,一边做事,不时抬头看一看几乎透明的蓝天。蓝天、绿树使她们心中透出了光亮,什么阴影也遮不祝卫葑和钱明经一起走到院中,四周看看。卫葑说:“可以搭一个小厨房,找几根木头就行,屋顶用木板加松枝,反正昆明不冷。”明经略一踌躇,也说:“搭厨房不费事,我能找到材料。得用几块砖才好。”碧初道:“什么时候起,都改成建筑行了?”大家都笑。惠枌嘉许地看了明经一眼。

  饭间,来了两个年轻教员。他们到文科研究所查书,顺便来看看。碧初忙递过碗筷,让茶让饭。两人连说:“孟师母的饭好吃,我们都知道。”当下大家拿起筷子,一大碗肉皮酱,一大碗苦菜,还有一大碗各种豆,一会儿就净光见底。弗之望着碧初的短发,说:“从前妇女梳头,挽个髻插上钗环,想来真有用处。”

  钱明经接道:“正好截发留宾,拔钗沽酒埃”碧初道:“现在头发短了,无发可截,无钗可拨,只好吃些苦菜罢了。”

  雪妍轻声道:“五婶剪了头发显得年轻多了。不用拔钗了,还有牛肉汤喝。”说着站起给大家盛汤。牛肉切小块,投以青菜,人人称赞美味。

  下午大家散去。卫葑整理挑子,和雪妍说着哪几样是代米家买的。弗之听见,问他们情况。卫葑说:“米太太虽比米先生年轻,因受过伤,身体差得多。城里倒是有人来看望,但是日常琐事也帮不上忙。”

  雪妍叮嘱碧初好好休息,和卫葑一起下坡去。远看很像一对走亲戚的乡下夫妻。

  孟家搬家以后,峨因在广播电台找到临时工作,进城去了。碧初因为劳累,又病了,家务大半靠嵋料理。弗之、小娃都听她指挥。一次,弗之和嵋一起生火。很容易生着的松毛,在他们手里不听话,只出烟,不出火苗,后来发现空气不够,用木棒把它挑空,就生着了。煮一锅饭大半是黑的,大家甘之如饴。嵋还洗衣服,因为昆明缺少肥皂,都用木炭灰泡水代替。灰水除垢力很强,洗衣服很干净,只是人手受不了。碧初手上大大小小的口子,就是灰水沤出来的。碧初不让嵋用灰水,嵋为了洗干净衣服偷偷用一点。宝台山上的风光和猪圈上大不同了。一条石径从山角上来,转过几块大石,才到院门。站在门前可见芒河在流动,两行绿树遮掩着水波。另一边,有一层层山峦,在明月下颜色深深浅浅。又有各种高高低低的树木,杂生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都是持久不败,而且一种谢了一种又生,颜色虽不是绚丽光艳,却总把灌木丛点缀得丰富深远,好像这颜色透过了绿树,直到山边。孟弗之常独自绕山而行,脚下的云南土地给了他许多活泼的思想。因为猪圈上空间不够,弗之有很久没有写字了,迁上山来以后写了一个条幅。写的是邵康节的诗:“山下千林花太俗,山上一支看不足。春风正在此山间,菖蒲自蘸清溪绿。”钱明经来时看见,说孟先生的字骨子里有一种秀气,是学不来的,便拿去找人裱了,挂在书桌对面。又一天,钱明经领人挑一担砖来,堆在墙角,预备盖厨房,安排妥当后,和弗之坐在书桌前谈诗。这时有一对陌生夫妇来访,两人身材不高,那先生面色微黄,用旧小说的形容词可谓面如金纸,穿一件灰色大褂,很潇洒的样子。那太太面色微黑,举止优雅,穿藏青色旗袍,料子很讲究。弗之很高兴,介绍给碧初和明经,说是刚从英国回来的尤甲仁,即将在明仑任教,他想不起尤太太的名字,后来知道叫姚秋尔。两人满面堆笑,满口老师师母。尤太太还拉着嵋的手问长问短。两人说话都有些口音,细听是天津味,两三句话便加一个英文字,发音特别清楚,似有些咬牙切齿,不时互相说几句英文,他们是在欧战爆发以前回国的,先在桂林停留,一直与弗之联系,现在来明仑任教。当时尤甲仁说,英国汉学界对孟师非常推崇,很关心孟师的生活。弗之叹道:“现在他们也很艰难,对伦敦的轰炸比昆明剧烈多了。”甲仁问起弗之著作情况,弗之说:“虽然颠沛流离,东藏西躲,教书、写书不会停的。”又介绍明经道:“现在这样缺乏资料,明经还潜心研究甲骨文,他又喜欢写诗,写新诗,可谓古之极,也新之极了。”尤、姚两人都向明经看了一眼,姚秋尔笑笑,说:“甲仁在英国说英文,英国人听不出是外国人,有一次演讲,人山人海,窗子都挤破了。”尤甲仁说:“内人的文章登在《泰晤士报》上,火车上都有人拿着看。”钱明经忽发奇想,要试他一试,见孟先生并不发言,就试探着说:“尤先生刚从英国回来,外国东西是熟的了,又是古典文学专家,中国东西更熟,我看司空图《诗品》,清奇一节……”话未说完,尤甲仁便吟着“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把这节文字从头到尾背了一遍。明经点头道:“最后的‘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我不太明白。说是清奇,可给人凄凉的意味,不知尤先生怎么看?”尤甲仁马上举出几家不同的看法,讲述很是清楚。姚秋尔面有得色。明经又问:“这几家的见解听说过,尤先生怎样看法?”尤甲仁微怔,说出来仍是清朝一位学者的看法。“所以说读书太多,脑子就不是自己的了,有些道理,这好像是叔本华的话。”明经想着,还要再问。弗之道:“江先生主持中文系,最希望教师都有外国文学的底子,尤先生到这里正是生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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