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腰到情人高度-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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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画家亲自过问一张办公桌，你们公司人才也降得太不拘一格了。”艾欣说着，毫不客气地在椅子上坐下，按着顺时针方向转了两圈。
“公司规定早上九点上班，你例外。”我站到她的桌子边，试着讨好她说。
“这可不能开玩笑，既然一起干，那得一视同仁。”艾欣并不买账，她说。“往大里说，你歧视妇女呢。”
“没看出昨夜还真有点影响力。”Mark杜打着圆场说，“全世界创业者，联合起来！最苦难的日子应该到头了。眼下这两桩生意搞定，不出差错的话，按揭两套房子肯定不成问题。到时候接爸爸妈妈进京，也让他们享享清福。昨夜你不太了解，我妈妈呀，她总不相信世界上还有比百里杜鹃的日子更好过的地方。”
“你可别乱说。”艾欣红着脸站起来，蹦蹦跳跳地走到Mark杜的画架边，翻开大铁夹子夹住的几幅速写说，“过去不是挺讨厌的吗？怎么也画起人体来了？”
“安的确长了一双美仑美奂的大腿，由不得他。”
“谁要你多嘴？”艾欣睇我一眼，脸上浮起淡淡的半含嘲弄的坏笑。
我真想回答她说，我可不愿意过问你们姐弟之间过去结下了什么样的芥蒂。大家在通往梦想的路上狂奔，化妆也好，画画也好，都不容易。打破脑袋也是姐弟俩。假如我这样对她说了，Mark杜自然会不依不饶地问艾欣答应加盟公司的底细。而这一切，也许是艾欣昨天晚上在城市之光酒廊答应我的请求之后我和她都刻意回避的。
大半年的光阴一晃而过，赖飞许诺的业务一桩也无法兑现。我是竭力赞成若地观点的，可是他找艾欣谈了几次都无功而返，我决定硬着头皮再争取一次。（事实明显摆着，公司里除了赖飞，若地我们三人交际圈都小得像孩子没有发育的胸部，抱着电话根本不知道往哪个地方联系业务。从来没有登门拜访过的母亲的那些老同学，我也纷纷打电话上门去。听说我办了一家文化公司，她们无一例外地说了许多客气话，最有价值的一条信息是当年早母亲半学期离校的宋阿姨前几天刚刚从主管部门退下来，被一家文化公司返聘去发挥余热，她答应下个月到我们公司兼职。Mark杜请来了几个画画的同道，那几个口音怪怪的画家几次白吃白喝，只留下赖飞在事隔半年之后仍然记恨在心的胡说八道。）
“艾欣交际圈子广。她认识好多正一着二的商人。若地的话你们也许不相信，但我亲眼见过她的那些朋友，日本人，美国人都有，他们年纪轻轻就开着卡迪拉克。”在办公室里我这样敞开声音说，表面上平平静静，浑身却似乎有生不完的闷气。
晚上我赶到城市之光酒廊，她背对着大门坐在吧台边。两条光滑整洁的短辫子在轻佻的灯影下略为显得招摇。刚刚跨进酒吧我就认出是她。（自从那个落雪的中午送她上出租车，三个多月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自认为从雪儿身上学到的东西已经足以让我在任何一个女人面前游刃有余，没想到在她这儿就碰了一个软钉子。几次给艾欣打电话，她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气让我怀疑过去睡在我身边浪荡地要求我的是另外一个女人。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客人吸完了蟹黄的大闸蟹。最后一次是我主动挂了她的电话。我实在无法容忍一个曾经满含深情地对我回忆她童年的女人在话筒里干巴巴地应付我。性生活也许是不平等的，但人人都有受到尊重的权利。就算是婊子也不例外。）
“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你看，我刚刚坐下。最近在忙些什么？”她简单地笑着。整句话听在耳朵里像那些不愁吃不愁穿的小保姆。
“没本事的男人啊，你不是不晓得，白天没啥鸟事晚上鸟没啥事。”我用比自己设想的还要冷淡十倍的口气说完这句顺口溜，心里也暗暗感到吃惊。仿佛在我和这个女人之间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她皱了皱那道曾被我无限制地吻过的眉头，不客气地说：“别学那些男人让人恶心好不？”
“兄弟，给我来听啤酒。”我压低声音毫无风度地回敬她。“当然，这是由于和平年代，男人的光荣更多时候是在床上而不是在战场上。”
今天下午她竟然当着其他人的面在电话中唧唧歪歪取笑我。她说我说话像老太婆的时候我听到话筒里哄堂大笑。
她端起杯子作了个砸向我的动作，随即把杯子放下，拍了拍我在吧柜上神经质地敲着的右手说：“我不和你贫嘴，乖乖告诉我，你开出这么优越的条件让我加入你们的公司，会不会有什么大圈套？我这人不吃这一套，喜欢明着来。有关公司的发展宏图你就省了，若地已经说得太多，你拣紧要的说，我家里有客人。你看你的样子，该不会是一时冲动吧？”
“艾欣，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可耻的过去。阴谋阳谋随便你怎么猜都可以，不过我从来没有对自己撒谎的天賦。我是真心希望大家能扭在一块做出点什么，而你正好还有一点可以被我们使用的价值。话已经说过了，我也不想再说，你自家考虑。”
我注视着她两片厚厚的嘴唇，很是奇怪为什么心甘情愿把自己送到她手心里。她能毫不顾及地封杀别人的感受，那么单独从公司考虑，我对她提出如此优渥的条件值得吗？退一万步讲，就算那段至今看来不过是惯于风月的她一时的应景之作能被重新点燃，到头来，我真的能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难道过了诺查拉马丹所恐惧的千禧之年，我还要为寻租一段似是而非的感情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
现在，我夹在她们姐弟的中间，仿佛还真的有那么一点兔死狗烹的感觉。（他们姐弟存在着旁人无法理解的淡漠是不争的事实。若地提出邀请艾欣入伙公司，第一个唱反调的就是Mark杜）最近所读的书向我透露这样一个信息：男人没成功以前最好让感情到别处呆着，因为宠大的爱情生活本身需要同样宠大的开销来铺路。我是一个欲望小得像普通邮票那样的男人，这也是五颜六色的都市并没使我像大多数青年那样对它感恩戴德的原因。我的愿望说起来卑微到了极点，结婚以前（我从没奢望过我断气的时候会像肖邦那样幸福地倚在某个情妇的手臂里。我抱着雪儿的时候，模拟过电视上九死一生的恋爱，可我无法办到），仗着身强力壮，好好地享用一个纯粹的情人。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回到母亲的身边，我会把在北大为数不多的几次约会添油加醋地向母亲描绘。告诉她不娶一个北大女生做妻子的十二种理由。那种碰到一个女孩子就今生今世爱上的童话，我压根儿不相信。（我喜欢艾欣在这方面所表现出来的随意。如果觉得有必要，我可以再找一个堂皇的借口为她破费对我来说日趋显得重要的人民币。）但是，当她远远地游离在我的生活之外，仅仅把我当做一枚可有可无的闲棋使唤，反而燃起我彻底地占有一个女人的欲望。这种心理一旦产生，哪怕一丁点的机会我也舍不得放弃。（依据我所获得的经验，爱情往往在人们发现之时死亡。那天，安带到世纪坛的是另外一个女人，我同样会向她发出邀请。社会虽说进步到了每走一步都有外遇的可能，任何一个女人都有可能陪你白头偕老的地步。但是反过来我们的心胸已经不再包罗万象，大多数人的身体不可能像一不小心走红的艺人那样幸福。尤其对我来说，我不愿背上再一次被人抛弃的包袱，从道德谱系上看，我当然也不想为这个爱情缺席的时代添上玩弄女性的恶名声。
我抱着手站在玄关边上，听Mark杜和他的姐姐谈论被组装的人体。这一段时间，我很少听到有人讨论这方面的话题，所以我抱着手一字不漏地听着，想逮个机会恶意地报复艾欣的想法一时间也烟消云散。
眼看只有一个站就到潘家园古玩市场了，巴士车却突然抛锚。我们只得随着嘟嘟嚷嚷的乘客走下车。
“左右不过一站路，我们走过去，权当是散步。”艾欣说。
“那次去星巴克会你的老情人，我们也是散步去，你忘了？”
我动作粗鲁地揽住她的腰。她假装扭着身子挣扎一番，放弃了。好像是担心手腕上的镯子被我的表带划伤，倨傲地不予回答。她叫住一个报童，我只得扫兴地松开手，站在旁边，远远望着她。
早上她到公寓门口给我打电话，我正在为找不到皮鞋刷子而发愁。她不肯上到我的房间，使我对昨天晚上慷慨的承诺产生一种勉为其难的念头。我们一同往公司走的路上，她果然刻意地和我保持着让人灰心的距离。海伦在第二个情人的面前并非终日以泪洗面，站在特洛伊城墙上眺望斯巴达的时候，她一定拉着帕里斯那双多情的手。世界要比我们想像的单纯得多，和猫相处的时间长了喜欢猫，和狗相处的时间长了喜欢狗，这是普遍的规律。一想到我至今还没混到她普通情人的名份，以一种名不正言不顺的身份同她走在一起，表面上我有说有笑，内心实际上感伤兮兮的。她不愿到我房间的用意，我们俩人都心知肚明。
“联邦政府逮捕了四名嫌疑犯，你看这个动荡的世界。”艾欣翻着报纸自顾自地说。好像是在有意引开话题。
“为了证明一个女孩是不是处女，最可靠的办法是强暴她之后再组织专家学者论证。这样的道理我都懂，更不要说那些干这一行为生的政治家。”
“你应该想办法到报纸上开一个专栏。” 她把风掀开的报纸对折成两半，像是忽然记起我似的，从中间抽出一张给我。
“对别人的事你似乎过于天真了。”我接过报纸，卷成一个筒，不紧不慢地说。在办公室里，我一再试探着回到她光着身躺在我床上的那种话语状态，可她总是不给我任何机会。听说我对珠宝比较在行，她伸手到我面前，又急匆匆抽回去，褪下镯子放到我的手里。透过这个蓝绿色中暗藏着绿色斑线的手镯，我几乎气急败坏地看到另外一种被玩弄的更加明显的成带状分布的色彩。Mark杜在身边阴阳怪气地说，艾欣你听他瞎吹，他懂什么叫翡翠，什么叫硬玉？旧货市场上什么货色都有，他真能为你卖个好价钱的话，公司干脆改行去作古董算了。其实我是想对她说，“你把别人想得也太天真了。”而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老是绕着弯想达到我的目的未免过于小气。过去读荷马的时候我发现，数十万大军在特洛伊浴血奋战的时候，墨奈劳斯身边换了数不清的女人。我把卷成筒的报纸打开，心事重重地跟在她身边，做出对航空母舰开出领海感兴趣的样子。我虽然对这起惨绝人寰的丑行在网上跟了三十多张贴子，但看到塔斯社说西方不少政客通过这次灾难巩固了自己的地位，我还是感到恶心。越加觉得在这个勾心斗角的社会，有必要拥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情人。白天接电话发传真谈回扣，晚上读书做爱，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生活，的确来之不易。想到这，我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屁股绷得紧紧的艾欣。
手镯过了七八个人的手，但他们出的价钱都不令人满意。到后来，一宝斋的老板，拿出柄玉铲在镯子上刮了刮，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想蒙哄我们。
“你这也叫玉啊，八千块？十块钱一个你要多少我都卖给你。”
“算了，不卖了，我们走。”艾欣一把抓过柜台上的镯子，拉着我三步两步跨出一宝斋绣满花纹的台阶。再卖下去，只怕送人都没人要了。
他们本身就是靠这行道吃饭。你休想从他们身上榨出油。我自忖着，他们可比鬼还精。看到艾欣把镯子戴在手上，猛然间，一种不祥的感觉使我觉得这只镯子只有那么眼生了。十块钱，即使喝酒醉也不会有人说出如此离谱的价格。再怎么说，这也是上等的碧玉。
“艾欣，你把手镯给我。”我把手镯迎着北京暖烘烘的太阳光，果然不出所料，手镯中那条灵气十足的绿色斑线不见了。
“一宝斋老板没说假，这手镯真的值不了十块钱。艾欣，我们被掉包了。”我靠着旧货市场入口处的门柱，脸色难看极了。
“我是说有点不对劲。先前那镯子，再热的天也是凉幽幽的，是哪个环节被人做了手脚？”艾欣拿过手镯在手里使劲掐着。
第一个看手镯的老头，他只用干瘦的手掌握了握，价都没出他就还给我们了。第二个嫌她铺面的灯光不亮，她还特意打开台灯，看得出她对这款手镯很感兴趣，报出的价格也基本合理。我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手镯，她不可能有下手的机会，倒是那个手指头长得不可思议的男人……“艾欣你别慌，等我想想，要不我们报案——”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已经把镯子扔在人行道上砸得粉碎。
“报案，镯子经过了那么多人的手你凭空去指证谁？认栽算了。”她把半截镯子踢得老远，几乎用温柔的语调对我说“只是回去不准乱说，真丢脸。上次我卖天鸡壶给市文物商店，那个经理就告诫过我。”
艾欣越是豁达，我越是感到于心有愧。原本想替她卖个好价，没料到落得如此令人难堪的下场，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联想到我可能因此而又一次背上不中用的话柄，我一时之间真是又气又恼，耷拉着脑袋跟在艾欣身后，内疚得一语不发，恐怕一开口，就会惹她厌。前些天听人说有两个日本人准备卖掉美国人民的那尊自由女神像，警方介入该案的时候，他们收到的订金已经够他们花三辈子。我以为那是娱记们以讹传讹。现在有人对我说他准备换掉地球我也不会认为他是空穴来风，赖飞说得有理，共产主义一天不到来，这个社会上坑蒙拐骗的事一天不会断绝。
这段时间，若地通常很晚才到办公室，以至每次宁宁向外卖中心订午餐盒饭的时候都要征询赖飞的意见一番，这天他到得更晚，我们饭都吃完了。
“最近圈子里的几个哥们准备选编马年出生的未婚者诗集，睡得晚。”他看到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他，语调多少显得有些慌乱。赖飞虽然为公司制定了若干工作规则，每张办公桌上都摆有《员工手册》，可是这些制度基本上只有他自己和宁宁以及艾欣他们三人恪守，对我们来说形同虚设。时间一长，大家也习以为常了。
我意味深长地看着那张明显地纵欲过度的脸，仿佛听见自己在说：你最好别告诉我总编是李唯吧。
“诗人们一旦起奸耍滑，什么样的选题都有。怕的就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白白糟踏国家的粮食。”赖飞反唇相讥道。
编撰《嫁给老外》的业务没争到手，他对我们的能力大为怀疑。听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不见兔子，你们撒什么网？”
《嫁给老外》那个该死的创意可没让我和若地少跑出版社。为了投其所好，我不但厚着脸皮巴结了几个资深娱记，连从未碰过的人类学著作也找来废寝忘食地苦读。若地的亲戚在不是人类学的办公室里谈起列维·斯特劳斯《交往行为理论》这类的人与物，往往给我一种他生不逢时的错觉。爱好是可以培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