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腰到情人高度-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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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讪笑着走过我桌子边的时候，我猜出大略他想说，那件事完全是昨夜在操作，我只是跟着跑跑腿。
若地是那种平常生活中活得天花乱坠，而在具体事情前畏手畏脚的男人。他的迟到引发的波动转眼间被办公室枯燥沉闷的气氛所消解，我侧过身子挤着眼睛问：“晚上还有聚会？”
“正好刚刚结束。”他不动声色地说。
“那我去听听萨克斯，好久没在半夜听你吹萨克斯了。”
“适合她的不一定适合你，我现在改在傍晚吹。”他挤眉弄眼地说，“那张钢丝床收起来了。东北乱炖的口味绝对正宗。你如果想尝尝，我得事先打招呼。”
“你堕落得太快了。我总是把你看错。”我记得刚认识若地那阵子，看他近乎褛褴的打扮，我曾为自己有一身体面的装束而心满意足。城市的某些方面由无数个被女人遗忘的角落组成。妇人不冷淡他冷淡谁？他在艾欣身上半点好处也没捞到，我曾经在心底幸灾乐祸。送李唯上门，我的确是抱了用一个女人封住他嘴巴的私心。诗人不出声了，生活自然安宁。尽管如此我还是虚情假意地关心他说，“北京再也找不出比你堕落得更快的人了”。
“别老是把些废话挂在口边，”他递给我一只龙涎香味的上等卷烟，远远丢一只到赖飞的桌子上。两眼炯炯有神地说，“有些人啊，自己没成功以前你计较她干什么，会睡觉就行。你访问过下半身网站吗？那上边有篇很有意思的小说。宁宁，快餐公司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他这么一说，我还真的记起那篇网上小说。我打开笔记本，通过雅虎搜索到我断断续续地读过的《局部体面》。
同千千万万的同胞一样，沙沙对美国人充满了上一代人就种下的仇恨。在她的记忆里，镇上至少处死过一名战地记者和两个私自窜入禁飞区的飞行员。那名记者是在杀害一个高棉族看林人后被捕的，事隔多年，有关她被处以极刑之后的种种谣传中，沙沙最为相信的是如下这种记载：
记者潜入越南是为了寻找她新婚的丈夫。因为她不相信按照常理还是在蜜月中的婚姻就这样杳无音信。她本人既不是鹰派也不是驴派。她为一家介绍休闲去处的民间杂志工作。那天她走到咸龙河附近，死马肉似的太阳落山了。她刚刚蹲在一堵断墙边准备方便，一把凉嗖嗖的弯刀突然架到她的脖子上。
把她逼进树林深处之后，跛脚的看林人收了弯刀，他烦躁不安地在石板上蹭着当炮兵时被冷枪打残的脚。战争的确教给了他不少的东西。从美国战俘口中学到的英语派上了用场。
“把包扔过来，”记者听命照办。包里除了几块饼干和照片，值钱的就是这部用完了胶片的相机。
“上衣脱掉，”看林人晃着弯刀说。记者磨磨蹭蹭地脱掉小得像鸟翅膀的牛仔衣。她的手一直没闲，依照经验，她乖乖翻出两个空空的衣袋。
看林人丢了弯刀抢上去，两手抖颤着解开她胡乱系着的裤带。这时候，她才反应过来，与前两次的遭遇不一样，看林人不是劫财。
她满脸兴奋地说：“兵哥哥呀，你吓唬我，怎么不早说？做这种事哪个不爱？”
看林人到死也还没解开记者的裤带。
大约是这个故事最终的结局符合她一贯的是非标准和审美能力，沙沙对这版本情有独钟。认识据说在家乡时经营珍珠生意破产的美国人，她常常用个故事纠正他越南语的发音。
到处谣传她的丈夫晚会后单独和班克斯夫人呆到很晚才离开，她逐一逐二搜索过美国女人这样做的依据，最后自然不了了之。有一天，她丈夫在饭桌上喋喋不休地指责胡志明市的铁路站台比旧金山矮了三公分，她淡淡地劝说：别人的事你少操心，我们应该回请班克斯夫人。
男人从船舱底偷渡到槟知时一贫如洗。凭着美利坚合众国的威名和西海岸渔民的嘴皮。不到半年时间，他不但让沙沙的母亲免去了房租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孩子装在了沙沙的肚子里。
那天沙沙这样提议的时候，他阴沉着脸望着依呀学语的儿子一语不发。国际社会上风平浪静，可沙沙还是感觉到殃殃大国给她的家庭所带来的压抑。詹尼弗出生后，她的薪水整整涨了一半。当她分文不留地把修饰无数张死人脸换来的崭新的越南盾以妻子的名义统统上交给整天站在阿拉伯羊毛毯上发牢骚的马尔科姆，她才会从断断续续地闪过她脑海的噩梦中解脱出来。当初镇里安排她到殡仪馆工作，起初的半年，她常常被半夜的噩梦吓得半死。
镇长和白白净净的班克斯夫人刚刚爬上扶梯，她已经跑到门边站着，坦白地说，在听到第二个谣言之后，她设想过在殡仪馆和班克斯夫人见面的情景。
眼前闪过一个广告图标，鼠标不小心碰开它，那是一匹小小的红马，它在桌面上越变越大，最后从眼睛里淌出几滴洗发水，我取消它，电脑却死机了。
“你们忙，我肚子不舒服。我先回去。”我对赖飞说，“方案别急着打印。明天艾欣回来让她再看看。”
“过了二十六岁还在痛肚子的男人一般都不是好男人。”赖飞取下他的夹鼻眼镜，学着Mark杜的口吻打趣。公司里只要艾欣不在，大家说话都无所顾虑。
我没有回头，但我听到Mark杜跟赖飞说：“老总是玉体。北京的天气预报还不能像伦敦那样准确到每平方米。肚子不听话在所难免。”
只要稍微吃几片土豆，我的肚子就会气鼓气胀，这是好多年的老毛病了。但我急着赶回家，却是想一口气把网上的小说读完。那篇越南故事中的女人使我想起远在拖诺的表姐。中学毕业那年她在我家住过一个假期。她喜欢睡觉的时候把灯打开。在拖诺安家立户以前，我想她肯定吃过不少苦头。她的丈夫就是槟知人。去年他们回国探亲，在北京玩了半个星期。表姐让他表演跆拳道给我看。大约是客厅里施展不开手脚的缘故，尽管他特别卖力，看上去和农村庄稼汉打太极拳没什么两样。
我走到公寓大门口，十几个人正围在门卫室边吵吵闹闹。一个小女孩蹲在电动门旁边一边玩气球一边哭。不远处的草地上，一只毛色鲜艳的杂交狮子狗提着后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三步两步窜到台阶上边，人群里头戴贝雷帽的门卫不停挥舞着瘦长的双手，像一条被人拎着尾巴的蛇。
“下岗又怎么了，啊，我下岗了也是北京人，更不会跑到你们乡下闹事。”
“北京人怎么了，难道不是猴子变的，没乡下人，你喝自来水，尿你都喝不到，哪条路是你铺的，哪幢房是你盖的，你说出来？”女人破着嗓子尖叫着。
“我不跟你说，整个儿就是没人要的贱货，我知道你们，卖淫都找不到地方。”
头发乱得一团糟的男人本来挡在门卫面前，听到他这么不讲理，男人回过头咧着东倒西歪的门牙说。“小兄弟可不要血口喷人，谁跟你说，你跟谁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可不答应。”
门卫显然没把他的告诫放在眼里，他不依不饶地说：
“白天卖三级片卖假证件，晚上到桥洞下脱裤子，你当我不知道你们的底细？去卖啊，别在我这儿羊癫疯。”
“卖啊，我就在你面前卖啊。你不嫌我老，我也不嫌你小。”随着沙哑的叫喊声，披头散发的女人从人群中窜出。她晃过挡在面前的汉子，跳起来一把揪住门卫的贝雷帽，门卫挣扎着往身后甩脑袋，整个帽子连乌黑的发套一起到了妇人的手上。
人群一阵爆笑。他原本长了一头癞子，寸草不生的秃顶上满是分不清红黄的斑块。长久不见阳光的后脑勺上艰难地长着几撮头发，显得十分滑稽。女人早就被眼前的变化吓呆了，她紧紧抓着手中的假发套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恼羞成怒的门卫作势扑将过去的一瞬间，我钻过人群从后边拦腰抱住他。妇人红着脸把发套扔给我，当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贝雷帽，冷不防门卫叫骂着伸出左脚，结结实实地踹在她的肩膀上，她几乎是应声而倒，怀中的碟片滚了一地。
“还不快走，等警察来抓你们吗？”我死死抱住暴跳如雷的门卫，睁圆吃了一年多涮羊肉的眼睛对这群不知高低的乡下人咆哮。
（争吵的起因听起来真让人啼笑皆非。三天后我在北大西门碰见那个至少从我手中接过二十份晚报的妇人，她急急忙忙地向我解说好像是要洗刷什么清白似的。
“那天亏了你，我们刚转背不多远，警察就来了。”
“就是啊，你们本来又不是什么光明正大。”艾欣从街对面的报刊亭拿着报纸准备穿过马路。妇人把怀中的小孩像丢一块香焦皮似的扔在地上，仿佛抱着孩子和我说话丢人似的。
“我给他道歉了啊，我的确不晓得那是男厕所。再说也找不到门栓，他说我装坏，你说，我一个女人家，哪根筋胀了跑到男厕所去装坏？”
我望了望川流不息的出租车，刚刚在北大听完讲座，专家对入世后行业调整的分析可谓与现实丝丝入扣。
“你呀，我说，趁早收手找别的活干。我们国家加入WTO了，以后需要假证件的人越来越少。”
“村子里到北京来的全干这活。以前家里好歹有男人挡着，早不变心晚不变心……。”她咬住瘦瘦的嘴唇，一把抱起地上的孩子，转身对我鞠了一个躬。
“丈夫背叛了，还有土地。”我撇了撇嘴，不知不觉地套用专家的句式，对着她的背影喃喃自语，“土地没有了，还有孩子，唉，社会主义大家庭总不会对你不管不问，只要走正道，人人都是国家的主人。”）
晚上，我端着茶杯站在阳台上，邻居们都睡了，初夏的月亮冉冉升起来，一阵细雨沙沙地打在玻璃上，无边的夜幕早在我换上睡衣之前已经降临。城市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它漫无边际，造成一种每个人都是中心的假象。擦护肤霜，吃低脂肪高蛋白食品，让洗衣店把西装烫得毕挺，哪怕是一个拍三级片为生的女人，哪怕是一则子虚乌有的广告，哪怕是一场装腔做势的Patter，尽管滑稽可笑，自己总会想方法说服自己，生活啊，有时候只能是这样。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放弃。而过去曾经定格在心中的梦想，偶尔从枕头边探出头来，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我刚刚到北京的那阵子，生活像只需要爬一个楼梯，推开一扇门那样简单。快两年了，道路被无限度延长。那些自己不屑一顾的，琐碎的生活变得不再若有若无，它们蜘蛛网一样缠绕在我心中，迫使我不自觉地相信自己过去真的幼稚可笑。昨天赖飞正式向我禀报，账上的钱只够付下季度的房租。我原本就不善理财，公司只出不进的状况一直没引起我足够的重视。这类具体的问题浮到表面，只是徒然增添我的烦恼。我决定明天早上好好和艾欣谈谈。
这时候，客厅的电话一声高过一声尖叫起来。我把茶杯放在阳台上，折回客厅慢吞吞提起话机手柄。
那天下午，艾欣拿着报纸穿过马路回到我身边，我忘情地抓住她的手，一直走到七一八路公交车站都没有松开。
我惴惴不安地走在盲人道上，凸起的方砖弄得我的脚板底生疼。艾欣几次想把手抽开，她都没有办到。天气无端闷热，太阳镜不停地在鼻梁骨上打滑。手里不抓住什么好像无法对抗这个世界。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握过谁的手，也从来没有这么近地感受到生命的虚无。光在大质量的客体处会拐弯，会解体。而据说需要一万种以上的巧合才会相遇的两个人，他们的消逝，偏偏却比鸡蛋壳还要脆弱。小时候时听见过世面的人们说，人生像一条河，我总觉得他们做着。当我冷冷回头审视，才发觉它并不那么娇情，我们每前进一步都是为了离开，为了抛弃。只不过互相掩盖得深，不容易被觉察罢了。无意间被我当作一种耻辱来记忆的，我在艾欣面前拒不承认的初恋，每一天它都在用孱弱的身体最大限度地宽恕着我这个自视清高的男人，而我，每一天都在看不见的过去中作无谓的挣扎。
当糖失去甜味，那用什么叫它再甜呢？
直到艾欣坐上公交车，我也没有告诉她，雪儿出嫁了的消息。
第十章
开庭前的十分钟，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在法院门口停下，艾欣打开车门，她后边影子一样跟着那个嗲声嗲气的二恭石子。我厌恶地转过身去真想一走了之。在公司生死存亡的当头，她还有这样的兴致真让人寒心。若地和我一言不发，Mark杜阴沉着脸说：
“不是叫早些碰头吗？磨磨蹭蹭的。”
艾欣一句话不说头一个跨进法院大门。我回头望了一眼，那辆轿车早已不知去向。
赖飞端端正正地坐在被告度上，发硬的衬衫领子牢固地围护着从小过患过大脖子病的脖子。黝黑的脸庞紧紧绷着，瘦嶙嶙的双手摆放在桌子上。和他共事一年多来，我还没有这样认真地打量过他。看见我抱着材料悄无声息地坐到艾欣身边，他笑着瞟了我一眼，客气地点了点头。我感觉到若地在紧邻着身边的旁听席上止不住的发抖。在赖飞失踪的这段时间，他从未停止过赖飞良心发现的幻想。交友不慎，引狼入室这些话，在赤裸裸的金钱面前要多苍白就有多苍白。我没有管他，把材料和答辩状从夹子里取出来，按照顺序摊在艾欣的面前。
公司的法人代表更换为艾欣，工作上我慢慢习惯了对她的服务。我上班的兴致也跟着空前高涨。每天早上几乎都是我第一个到办公室擦桌子，清理地板，在她的桌子上献上一束鲜花，原本是宁宁干的工作，我抢过来做得头头是道。在我决定不写小说之后，这些琐碎的小事，变得特别的亲切。人的欲望一旦从不切实际的高度退缩下来，纯粹（当然，也许这个词做作了点，但我找不到其它更准确的表述）的日常生活自呈现出它可亲可爱的一面。不需要追求，幸福都是现成的，虽说艾欣不肯再到我的公寓，让我好好享受居家过日子的快乐，可我并不感到过多的难受。公司焕发出勃勃的朝气。九点钟不到，就连爱睡懒觉的若地也打扮得人模人样的在办公室里出现。他头发剪短了，人显得格外精神，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美男子的样子。电话声此起彼伏，宁宁在前台每天忙得手忙脚乱，成堆的文案，她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