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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弯腰到情人高度-第26章

小说: 弯腰到情人高度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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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见过他吗?” 




  “没有。我从来听都没有听说过。” 



  她轻轻打开骨灰盒看了一眼。 



  她用茶具上的方巾小心地拭干眼泪。审慎地望着我。像一个对孩子失去信心的母亲。 



  我微笑着对她说:“你不愿意,可以不说。我来见你,只是想帮她处理那些画。” 



  她重新捧起骨灰盒,用双手紧紧挟着它。她的手很小,给人的感觉是什么东西在她的手里都会掉下去。 



  “在东京那边的作品,航运公司会送来。好多画都在昌平,明早我们一道去取。我买的是双程机票,晚上得赶回东京。” 



  第十六章 



  她们是在飞机上认识的。艾欣第一次坐飞机,很紧张,她旁边的男人给她嚼口香糖。男人说口香糖会缓解神经。从你们家乡到北京要不到两个小时吧,艾欣嚼了两盒口香糖。他说他十分愿意为艾欣剥口香糖。你知道,世界上,流氓和绅士最容易得到一个女人。她们就这样认识了。 




  他人长得一团和气。双下巴。圆圆的眼睛透露出成熟男人的温和。艾欣初来乍到,租房子,到美院旁听,后来买下宋庄的农家院子,什么都听他安排。他的模特公司规模不大。很少接手北京以外的业务。大部分时间都和艾欣在一起。 




  艾欣和他生活了两年。两年,对男人来说算不了什么,但对一个二十四岁的女人来说,两年可以说就是她的一生。这两年,画笔怎样拿她都忘记了。 



  她花了男人不少的钱,最终她们还是分手了。中国有好多男人并不富,但他们都养得有情人。他提出类似要求的时候,艾欣拒绝了。她说,她爱一个人的话,喜欢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一起交付给他。 




  两年里,男人没有碰她一次。他什么办法都想尽。我们东京的医生他都去看过。 



  事实上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很痛苦。我喜欢她。可是我也喜欢我的男人。我们为这事闹过不少情绪。她总认为我欺骗她。我说不介意你去找男人。你和谁过夜我都不介意,那天你在楼下拦住我们……可后来她还是回房间来了。 




  不知不觉中我喝完两听啤酒,把易拉罐捏得瘪瘪的丢在杂物桶里。 



  “她没向你谈论过我?” 



  “她从不和我谈男人。但是我知道她曾经和你在一起。我去你们公司,她指你的办公桌给我看。是一张白色的桌子,对吗?” 



  我凝视着她,点了点头。总觉得她有什么东西瞒着我。在此之前,我自以为自己品德高尚,对人对事,我从不会怀疑。也许这就是世故罢。艾欣说过,男人往往是通过女人变得成熟。 




  我取下手腕上的镯子。 



  “这是艾欣的,你带回东京吧。” 



  接过镯子,她又一次哭了。抿着嘴跑进卫生间。 



  一种温暖的东西轻轻地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倒在床上,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忽然间发现自己走在两株杜鹃花下。杜鹃花开得五颜六色,像一幅俊美的工笔画。我暗地里寻思,这不可能是梦,自从我到北京以后,梦就是黑白的,从不会出现彩色。我停住脚步,有人用一条粉红色的鞭子抽着我,衣衫都给打烂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痛。我想看清楚她是谁,可是她老是背对着我。我装出很痛的样子哭起来,趁她迟凝的一刹那,我以猫一样的速度绕到她的面前。然而,那张脸上,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我被服务员推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二恭石子的床上空空如也。 



  “先生,醒醒,你的朋友出车祸了。” 



  我这才恍恍惚惚地回忆起早上Mark杜到房间来,他瞩咐我在店里等着,他同二恭石子去昌平搬画。 



  “他们怎么了?”我打着颤系皮鞋带子,但匆忙之间老是系不稳。 



  “听说死了人了,门敲得这么大声都没把你吵醒。你快点,司机在楼下等着。” 



  当我辗转打听到Mark杜家里的消息,想找一个人商量的时候我才发现,诺大的北京,什么都离我远远的。过去那种提着几棵白菜回家,那种站在马路对边等艾欣穿过马路的焦灼变得依稀起来。在看守所,看守员同我握手时他说,“先生,你在发烧,手这么烫。” 
虽说是出自一个素味平生的监狱看守,可它竟是我惟一听到的知心话。 



  第十七章 



  我们在三里屯酒吧和小姐怄气的那天傍晚,一辆消防车尖叫着闯进百里杜鹃的杜家大院。那时候,大火把能烧的都烧完了。房前房后围满提着盆盆罐罐的老人和孩子。杜七爷家的房顶上面站着几个捋着袖子的婆娘。风势大的时候,火苗子险险地窜到那几个婆娘的胯下,唬得她们又叫又闹,踩落了不少瓦片,露出黑乌乌的椽子。火焰受惊的野马那般狂奔乱跑,杜家一正两厢的百年老屋转眼之间笼罩在滚滚的浓烟之中,杜丛生扔掉撞得凸凹不平的水桶。他招呼几个脸青面黑的年轻媳妇爬上菜园旁边杜七爷家的房顶,自己跳回到耳房后边的土坎上和杜七爷站着。房子后边的水池早被舀干,从杜鹃湖引来的拇指般粗细的自来水下边排着好几只木桶,平日里对他一向阴奉阳违的杜君亮涨红着脸担着水桶在惊慌的人群中跑来跑去,只可惜他浇到房顶上去的仿佛不是水而是油,每一桶水泼下去,火苗子反而吐着油亮的颜色腾地窜得老高。城里来挂职的副村长指挥着七大八小的孩子把沙土石块一古脑儿往大火里扔。四处都有人在尖声乱叫。他看见披头散发的婆娘脸色煞白地提着空盆子愣在院门边。不时有几只被烧得焦头烂额的耗子吱吱吱尖叫着跑出来。火焰小了,蘑菇云壮的烟雾升腾不息,房屋中间传来几声沉闷的爆炸声,他知道火苗找到了他藏得好好的那几只雷管,衣柜般高大的自鸣钟脸朝地扑在溅着火星的太师椅上,背上的螺丝钉烧得通红。轰然倒地的八仙桌压碎了装着半壶茶水的紫砂壶。香火堂上的毛笔先是以山羊般的速度跳进一望无涯的火海,墙壁上纸糊的祖宗牌位,他抄到一半由于骨质增生而被迫停下的家谱,那幅事先熔化的钟表图,杜马克捆得坚实的画稿,一时间着了魔似的你追我赶变成黑色的粉末。杜丛生打了两个喷嚏,他扶杜七爷靠着紫木树坐下,自己弓着腰靠在树干上。七岁那年正月,母亲让他到神房祭祀祖宗。他弯腰磕头的时候蜡烛倒在冥纸上小小的神房噼哩叭啦被点着火吓得他扭身狂跑奔。下半夜杜七爷抱着他送到母亲怀里他也没有醒过来。直到去年母亲临终时他干嚎着答应了母亲,老人才安详地闭了眼。所以当村长也即是杜艾欣的高中同学在消防车开走之后小声提议是不是给杜艾欣打电话,他狠狠地瞪着这个自以为是的年轻人一言不发。晚上,远近的亲戚们三三两两赶来了。他们唉声叹气就着泛白的月光清理着废虚中的残砖废瓦。两匹脱缰而去的母马被人找回拴在院墙外边的花椒树上。杜丛生屈着腿坐在院墙上,清泠的月光不加挑剔地照着满院子的狼籍。夜风吹过,他闻到一股参杂在烧焦的玉米堆里的死耗子气味,这使他很不舒服。他摸了摸鼻子,一双超长的手撑着院墙站起来。下午有人在山墙上发现两条烧死的乌梢蛇,引得灰头土脸的乡邻们议论纷纷。杜七爷也颇感诧异,凭着乌梢蛇的灵敏,就打算火先从厨房燃起它们照样有的是时间走开。一种更为不祥的兆头掠过老头皮肉松松的脑袋。他望了望身边的杜丛生,艰难地想站起身但是没有办到。四十多年前是他亲口告诉杜丛生护家蛇的故事。那一年杜丛生刚刚烧了后山上的神房。救火回来看见杜丛生跪在家门口,他一把抱起这个面相奇特的杜家子孙坐到火炉边,爷儿俩蘸着蜂糖吃了一架子的籽粑。二十多年后杜家的其它子弟到他这儿来告过杜丛生不少的状子,都被他一一顶了回去。直到杜丛生的媳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找上门来他才着手处理。彝家古书上关于乌捎蛇的记载如果是没有偏差的话,那他杜丛生就是再娶五个老婆也合符祖宗规矩。当他以两头水牛的代价诱使供销社的秀姑神不知鬼不觉地怀上自己的骨肉,他一直坐卧不安地等了将近九个月。来人冒着纷纷大雪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摸黑送到他手里,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世道变了,百里杜鹃的彝家再也没有谁肯穿本族的服饰,再也找不出哪能个年轻人愿意操练本族的语言。大一统的观念深入民心,虽说国家在民族问题上给予了不少特殊的照顾,但没有哪一个彝家子弟能够出人头地。他们的心思几乎花在了争夺界限不清的杉树或者是荒废庄稼跑进城里盖起一间平房。长此以往,社会会往哪个方向进步他不清楚,但他明白有着数千年历史的彝家肯定要完了。大的道理他顾不上,他认定百里杜鹃只剩下最后一棵杜鹃的时候你别指望它会长出第二棵来。从这个角度来说,彝家的嬗变或消失,只会是一种灾难。二十年后这个婴儿画了一幅又一幅的杜鹃花并在全国获奖的消息传到他的耳朵,他一个人爬到神房去嗯嗯唧唧哭了半个晚上。 




  杜丛生在院子里打了几个趑趄,他简短地叮嘱三亲六戚谁也不允许叽哩呱啦通知杜马克他们便爬到马厩楼上睡觉。饶舌的女人一遍遍地向亲戚们诉苦:天啊,每年杜马克的生日我都要做一锅豆腐。我家杜马克不吃肉可以三天不得豆腐吃呀说话有气无力。北京那地方你说有豆腐卖吗?没有人接她的话荐她又说:天呀,大城市不见得什么都是现存的。我是个睁眼瞎,扁担大的字认不得几个。平时呢杜马克写信回家都是他爸爸看,看过之后他高兴呢念给我听,他不高兴也就算了。真是鬼抓心了,我听到有人在院门口喊。才转过背的时间火就燃上楼板去了。 




  杜马克从小一天靠喝豆浆长大。杜丛生对他直到成年后仍然贪吃豆腐自然见怪不怪。他一直对杜马克视如已出,宠爱有加。从小学直到大学,他事事顺着儿子,高考时百里杜鹃好多父母为子女的志愿伤透脑筋可他杜丛生从不横加干涉。杜马克也争气。走的每一步路都适合他的心意。当好多人听说杜马克所考的是画画而不是往后做事当官的专业都深表惋惜,他杜丛生可不这么看,彝家真正需要的不是几个坐在吉普车上喝得醉醺醺的少数民族干部而是某个行业里高高在上的带头人。彝家四百多万人,再小也算个林子。社会再发达,谁也不会指望这林子里只有一只鸟。近年来惹杜丛生闷闷不乐的归根结底只有两件事,一是杜艾欣辞了人人羡慕的公职;再就是杜马克不服从国家分配坚决留在北京做什么自由画家。他弄不明白领国家的薪水怎么会妨碍作画了?政府给的工作就是让你画呀!十几年前他到过北京,成群结队的北方人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千年古都的城墙在落日的余辉里投下了巨大阴影但是它长不出一株获奖的杜鹃花。他断定杜马克是被其它东西迷糊住了。城市的触角已经分流了彝家古老的文化。这点,他从百里杜鹃花节那些行行色色的面孔上看得出。每年花节他们几个村长挨家挨户搜寻祖传祭品,他是干得最不积极的一个。他也知道那些模样老土的铁项圈银手镯放在床角并无多大用处,可是每一次看到这些古老的物品被人买走,作为一族之长他都会产生和上边改策不符合的抵触情绪。杜鹃花节年年都在开办,拿得出手的展品却越来越少。他现在常常为举办火把节筹不到彝家祭祖的器皿而发愁。五十年后百里杜鹃还有火把节他不知那时的族长将会怎样操办。前年吧,前年,对,是前年,杜马克放假回家爷儿俩曾经为此争得面红耳赤。 




  政府准备在花山上修四通八达的大马路,他第一个跳出来不同意。工作组下到村里调剂公路用地,他喝令族中子弟公然反对。县长亲自己做了他两次工作,还花钱带他参观了泰山,他照样不知好歹。这件事很让县里的一部分领导费解。他们向来认为杜丛生是一个开明的人却料不到他骨子里愚昧透顶。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农民终归是农民。他们看不到方向性的问题。在杜鹃公路的通车典礼上,县长变着戏法挖苦了杜丛生。他不识抬举的对抗在下一个花节召开过后就被村民们否定。直接的经济利益澄清了人们的视听。杜马克回家过年杜丛生吊着被风湿钻得发麻的手,父子俩逛了一趟花区。让他大失所望的是杜马克也不赞同他的观点,作为儿子,他回答得委婉可他听得明百那调子和县里边一个样。他在焦点访谈上看到过别的地方有把宾馆从保护区迁出的先例,他打的算盘是让杜马克在北京上访中央电视台。可是杜马克说,爸爸也是,改革开放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有摸清楚道道。百里杜鹃蕴藏着巨大的经济效益。要想富,先修路。这里硬道理。上个花节杜君亮三叔卖包谷花都赚了几百块钱,你没看到他现在串门都坐在摩托车上?二十一世纪了,旅游业是人类经济亮点,亮点,你懂吗?就是说你过去赚钱是卖一块电子表或一袋大麦,时代不同了,现在你只需要卖一种风景,哎呀,怎么说呢,好比全世界仅剩下你这一袋大麦了,你不卖,你打开它让那些想看大麦是什么样子的人看看人家给你钱这有什么不妥?不是参观了泰山吗?你看人家为了游客方便连索道都修到了山顶。你们没坐缆车?北京有家单位还在泰山上撬了块几百吨重的巨石回家摆在花园里天天把玩。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这意思你转得过来吗?按你说,国家修铁路到西藏去也不应该了。十亿人民投票我敢包只有一张反对票。算了爸爸,你也别闲吃萝卜淡操心。别人的话杜丛生可以大打折扣,他儿子的话他却不得不认真考虑。也许真的过于保守了。哪些曾在他心中一次次站立的念头渐渐变得模糊。在黑咕隆隆的马厩楼上,杜丛生东想西想的难以入眠。房子烧了,过去钻进他内心的那种疲惫开始僵硬地扩张。今天白天他青着脸望着火苗烧毁百年老屋的时候,他冷静得像在牌桌上输钱时一样。他的女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跺着脚又哭又叫,反而使他产生一种无法说出来的厌恶心情。最后一棵檩子坍圯,那面挂有好几张山水画的山墙应声而倒,他一直停着的心终于开始动起来。被大火吸去的力量转回到他身上,他超长的手臂轻轻颤抖了两下。大火蹿到灶房顶的时候,他陪杜七爷在堂屋里剥着花生米喝茶闲聊。随着村里年轻力壮的劳动力纷纷外出打工,杜丛生一度收敛的老毛病又犯了。女儿在杜鹃中学当教师时他还不敢轻举妄动。当杜艾欣像小的时候那样事无巨细地把关家儿子的事和盘托出,象征性地征求他的意见时,他勉强同意了。校长来央告他,求他劝导杜艾欣,他冷冷反诘,下粪坑的都可以去北京凭什么杜艾欣去不得?上次修花山公路校长没站到他这边,那笔账他记下了。他偷偷摸摸在城里几家旅馆过夜的时候,开始多少有些难以为情,仿佛在他答应女儿辞职的那一瞬间他已经拨响了他自己的小算盘。自从他家紧靠着花山公路的大片水田被政府征去办磷肥厂,剩下的两小块菜园子还不够女人一个人料理,杜丛生像城里的下岗工人那样成天无所事事。每当走在花山的公路上他都会产生一些弯弯拐拐的想法。觉得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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