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腰到情人高度-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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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讨厌人身攻击。”
那个夏天从越南回来以后,我们的分歧越来越大。她每天在外边都有应不完的酬。后来我听说,东京的文化公司是建立起来了,她付出的代价却是变卖了家里的最后一粒翡翠。在未名湖分手那天,我到三里屯狠狠大醉一场。她是为了一个理想化了的看得见的目标,而我为她贱卖掉在商业街的房产看起来却是心血来潮。富不过三代,谁总结出的这句经验之谈肯定也包含了多少切肤之痛啊。上帝真会开玩笑,让一心想施展自由风格的几个败家仔碰在一起,不是为了看他们的笑话又是为了什么呢?
第四章
“你这样瞒着肯定不行。再说你瞒得了多久?她有那么多的同学朋友在北京。报纸登了吗?警察那边你是怎么交待?你父亲经常打她的电话呀,这我知道。”
“不要问我,有办法还叫你回来?过去姐姐没有跟你提过,我为什么叫杜马克?”
“ 没听说过。但我晓得你们家有一个英国亲戚。她的电话呢?”
“ 我关机了。墙上举着许多手臂的那幅作品,你看到了吗?姐姐说这作品只有三个人读得懂。”
“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Mark杜——”
“我根本就不姓杜。”
(百里杜鹃地处云贵山区,属典型的喀斯特地形。数百户人家散落在山弯山沟,不留神,你不会看到一砖半瓦。山区每到冬天一刮西风,雪就没完没了的飘起来。一两天时间,竹子压弯腰,电线粗如麻绳。乡村公路拖着臃肿的身子与世无争地进入冬眠。每一根草,每一寸泥土都在厚绒绒的积雪底下抓紧时间沉睡。一派要推翻过去窝窝囊囊的一年重新活的兆头。这样大的雪天,什么活也做不成。庄稼人都睡得早。当听到有人乒乒乓乓拍院门,半靠在木架床上的杜丛生瓮着声冲着厨房谩骂起来。
别在那瞎磨蹭,八成是你那小短命的在外边冷得半死。
吃晚饭的时候正房耳房都找不到艾欣,艾红包着头巾跑到院门边去张望过两次,门一忽儿开一忽关,穿堂风毫不客气地诱发了杜丛生一直治不断根的便秘。喝了半碗酸菜汤,裤衩竟悄悄的湿了。大腿根部凉丝丝的,好像有意嘲弄他作为一家之主的尊严。下午刚刚把艾红摁在床上不分青红皂白打了一顿,摔破了两口煮豆子的平底沙锅,围着铁炉子喝了大半杯自家泡制的弯腰酒,气消得差不多了,这会儿他没有发作。只是恶狠狠冲着灶房喊。
艾欣这娃,像她这样鬼精的,杜家村也难得找出第二个,母亲刚被按倒在床上,杜丛生拳头还来不及挥下的刹那,她就咣当一声丢碗在饭桌上,跳起身大喊:杜七爷来了。话没说完,拉开门冲出院子去。
在百里杜鹃,人们都说,杜七爷说一句话你可以不听,但是你最好不要让他再说第二句。这教训,杜丛生在他拱手让位的第二天上午就领教过了。倒不是因为杜七爷那一宗族是行武出身,兵荒马乱年月为百里杜鹃立下了汗马功劳,而是他亲眼目睹过年近七旬的杜七爷嗖嗖嗖窜上祠堂前边的紫荆花树上赶走聒噪的喜鹊。这一切尽管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岁月对他杜七爷仿佛是停止了似的,都八十有三的人了,那一把硬朗朗的老骨头依然不弯不折。大英帝国回来以后,随着家中金银细软增多,加上他时不时唱出几句来自天国般的异族语言,别说偏远的杜家村,就是那些在县里做官的大学生,也礼让他三分。省里下到地方考察民情,每一届的县长书记在座谈会上都会说,如今农民的思想已经达到发达国家水平。依据是百里杜鹃有一个小学毕业的杜丛生,英语打折扣下来也达到国家六级水平。杜丛生对这种情况了若指掌,每个月在县里供职的杜家子弟都会一五一十地向他汇报许多有价值的内部消息。至于他不定期醉酒定期打婆娘的恶习,官方的意识形态,凡是能够涉及到的都善意地删掉,而族中子弟向他报送的小道消息自然也会过滤掉那些阴损族长人格的言论。这套无伤大雅且放之天下皆准的规则,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三大要素,操作起来自然易如反掌。偌大江湖,只要避开杜七爷就万事大吉。这一方面他杜丛生随着阅历的增长越加感激当年杜七爷力排众议的知遇之恩,另方面,前些年老婆领着走路绊绊磕磕的艾欣上杜七爷家暗参了他一本,火把节大会上被杜七爷当众扫了薄薄的一层面子。杜七爷这一招看似平淡的隔山震虎,的确达到了艾红数十次以命相逼也收不到的奇效,杜家村上上下下没有哪一家媳妇再敢和他到包谷地里鬼混。
艾欣这么一喊,他硬生生缩回拳头,随手抓一本棋谱坐到炉子火边装模作样参悟。艾红还不明就里,伏在床上等待着雨点般的拳头。他满面堆笑吩咐老婆快去准备茶水点心,弄得艾欣她妈一头雾水,受宠若惊地跑到灶房去烧水沏茶时还兀自叽咕不停。虽然三分钟后,杜丛生真相大白还是找个理由把她狠狠揍了一顿。
十年前艾红嫁到杜家村的时候,按照当时的风俗她也去观音庙求了一签,问及来年开春生男生女事。摇了几次竹筒抽出的都是下下签,就是说她多半是不生男也不生女。这着实吓了她一跳。在农村,一个女人不会生育那没有活下去的必要。有些母鸡一生没有交配,下起蛋来可不比那些成天咯咯咯打情骂俏的差。这明摆着的事儿让艾红越发心烦意乱。她取出私房钱偷偷跑去城里看医生,拿脉之余老中医拍着她宽宽大大的屁股告诉她一切好得不能再好,如果敢顶着计划生育政策作案,想生几个都行。吃了几付药,稍嫌紊乱的月经是恢复正常了,可她仍然不放心。虽说还是黄花闺女,夜深人静的晚上,抱着枕头她自个儿也嘤嘤嘤地长时间叫唤。她家住在煤洞场,离县城近,消息相对也要灵通一些。杜家的迎亲队伍敲锣打鼓来到她家门口的早上,她服用拐弯抹角弄来的生子偏方已经有了半年之久。当杜丛生那异乎寻常的双手粗暴地打开连她本人也没仔细观察过的身体,她紧张得像是在偷人。每次做爱,她都怀着一种自责的心理拼命迎合。以至于开初那些日子半场中杜丛生往往凝身不动问她是不是天下女人都这样浪。每次杜丛生像堂屋里的钟表一样瘫软下来,她浑身还在火烧火辣,意犹未尽。时钟都会变软,何况男人。资本主义观念第一次在艾红心中形成,是通过这一具体而奇怪的意象。就这一点来说,在广大农村妇女中,她对西方文明的接受已经远远超过同时代人的水平。'二十多年后她一次次义无反顾地往北京邮寄家中的金银珠宝,也是基于她对城市的独特感悟。'这样辛勤劳作的结果,苍天不负有心人,两年以后的正月里,她终于在县城的产房上通过几个医生的合作开膛破肚抱出了大得像一个大人似的艾欣。虽然头胎生的是女孩,杜丛生没容她伤口愈合就开着拖拉机接她出院。她还是感到宽慰。艾欣的出世扫清了她少女时代就埋藏在心中的迷雾。她坚信,既然有第一胎,那第二胎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既然能生女,自然也能生男。对她来说,生女生男不过是一步之遥的事。来不及等到满月,杜丛生又领着她忍着痛急急忙忙上路。由于是剖腹产,她的私处几乎和春节前一样完好无缺。这一点,杜丛生深表满意,这种和谐是他从杜君亮的媳妇那儿无法获得的,艾红凭本能感觉得到,否则她悄悄跑到杜七爷那儿去诉几句苦,他杜丛生就会乖乖回到她身边?她大字不识几个,但她对性的理解却能一针见血,小李飞刀那样,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例不虚发。沉闷的午后,漫长的冬夜,她用一种介于良家妇女与荡妇之间的本领制服了杜丛生。虽说奈何不了他的拳头,但她知道,普天之下,只有她掌握并且能够调教杜丛生亢奋时每一根筋的伸缩状态,从大的方面讲,她已经拴牢了这个看相就知是多妻命的男人。否则以杜丛生的脾气,他是不会四处托人去借什么金庸的小说,来教她识文断句。杜家村有百十个招蜂引蝶的媳妇,艾红虽说无法控制杜丛生背地里偷嘴,但她相信杜丛生是家里家外一辈子他都不会含糊的种。然而观世音好像有意和她作对,自从生下大女儿之后,她半次孕也没有怀。两口子中医西医走遍秘方偏方尝尽,除了她的小肚子明显地爬着一堆赘肉,杜丛生也由于连年疲于奔命呈现出灯未枯而油先尽的尴尬。四年来他们无数次的汗流浃背,无数次的痛苦呻吟都打了水漂。娘家人听到风言风语赶来劝她,说他打得凶,你回娘家去,如今改革开放了,还怕管不了你口粮?但她死活不承认挨打的事,还一百个护着杜丛生说,乡里人闲嘴杂,艾欣人小懂啥子事,听她瞎说。船上的人不争气,岸上的人累弯腰也是白搭。她默默地用身体以另一种方式迎合杜丛生。她知道,杜丛生不会像那些大道理一箩筐一箩筐的男人那样为了某个女人疯疯癫癫地毁掉整个家庭,这点,她深信。先前她在厨房里听到院门噼噼啪啪的响,她猜想肯定是艾欣回来了。就算杜丛生不老孔雀似的叫,她已经放下高压锅,急慌慌走出厨房。)
“关奇按我们乡下规矩上门提亲,我和父母都一口反对。”Mark杜挪了挪歪歪的身子,两只手抱得紧紧的,仿佛骨灰盒是在他的手里。他说,“别看他现在混得比我还不如,当初他可是神气啊,又是政法学校毕业,在北京又有做官的亲戚。”
我把骨灰盒轻轻盖上,打断Mark杜的话。
“这些我不想知道,你别再罗哩罗嗦了。”
Mark杜看了我一眼,白痴一样没有听清我的话。
“那天在殡仪馆门口他使劲摇着我的手劝我凡事想开些。当时我真后悔,要是当初我们家答应艾欣嫁给关奇,她也许不会赌气跑来北京。”
“这倒说不定。那几年风气实在不太好。好像学画画的不到圆明园来就成不了画家。”
“不是小气,是现实,没办法,北京不接纳你,翅膀再硬你也难得飞起来。北京承认你,全国自然跟着认可——艾欣要是真的嫁给关奇就好了。律师行道现在虽然不景气。可她不会栽在小日本手里。”
“你以为我心甘情愿出国吗?我不是没劝过她。”
“到北京一个多月她没到学校找我。我约上同学找遍了北京的旯旯角角。你也不会没发觉艾欣长了颗男子汉的铁石心吧。在宋庄的破石凳上被我缠得不耐烦了,她说,‘Mark杜,那年我刚刚四岁呀,你想想,一个四岁的小孩子能记得什么?我真的是在学校附近的草堆里捡到你。当年爸爸妈妈也不相信。四周雪白得什么都看不见,包裹着你的是红布,从视觉冲击度来说,它当然能发现我。小孩子走路总是蹦蹦跳跳的,又不是直线。再说你想想当时我有多激动?第二天他们围着草堆狂翻半天也找不到其它线索。你命大。你正好能传宗接代。当时我顾不上你哭不哭,解开棉被,伸手到你的裤裆里去摸呢。没那玩意,Mark杜,那个冬天你死定了。你知道那雪有多厚吗?抱着你跑回家的路上,我们两个摔了一跤。我爬起来你却不见了。后来还是你哭出声我才跳到土坎下边找到你。过来,给姐姐捶捶腰,这是那一跤留下的病根。”
“你没问过母亲,她怎么说?”
“当然问过,她说得是要比艾欣详细。但都无关紧要。她说第二天她去查看了草堆,但四周看不出什么破绽,连姐姐的脚印也给一夜的大雪封住了。百里杜鹃三十八个寨子,前前后后也没听说有坐月子的人家。她们只是从我的襁褓包装来看,我肯定是城里人家的孩子。否则,丢弃一个男婴,在农村,别说二十年前,就是今天也不大可能。但是百里杜鹃数十里没人烟,外乡人谁又有本事把一个刚刚生下两天的婴儿不留痕迹地送到杜鹃小学附近?爸爸看我是个带把的,连夜狂奔进城,打电话到大不列颠老头那儿,我估计约翰伯伯说ok,他听成马克了,否则会给我取这个半洋半土的名字?我原本打算今年艾欣办完画展,一定把自己的来龙去脉摸清——其实只有两种情况,一是艾欣说假,其间另有隐情。二是父亲在装憨,你不会没听说我父亲年轻时也是闲不住的那种人。可是你看现在,你看现在……”
“安呢?”
“她在看守所。”
“这半年你们是怎么过的啊,Mark杜。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第五章
北京大多数的历史建筑都尽显四平八稳之态。如果用现代建筑的眼光来看,它们似乎代表了农业社会土木工程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不管是高啄的檐牙还是每一扇窗棂的正面背面,都毫不张扬地沉淀着谁也不敢小觑的文化分量。历史宛如一根纺不完的长线,仿佛织到这里总是断了又被接上,断了又被接上。每一个时代都无法在这里表现得完美、平整。那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博大,看似遥远而又无处不在。哪怕是以“自由之精神,独立之风格”饮誉四海的北京大学也不例外。它虽说没有曲阜孔子碑林那种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威严,但据说再大的爷,站到北大西门的门楣下,说话的声音都会不自觉地降低几个分贝。他们一旦跨过百年学府的门槛,站在正对着大门的弓式三孔石桥上,两条腿也不由自主虚起来。作为个人,在这座“西勾桥上月初升,西勾桥下水澄澄”的花园中发觉自己的渺小也纯属正常。就是那口浓浓的让整个世界为之悚然的湖南口音在这里也柔和下来,很谦卑地以学子的方式存放在书架上。在北京几乎任何一幢高楼的脸面上都贴有一时俊杰的手迹,那些笔走龙蛇的书法几乎沦落为一种招牌或道具,对这座千年古都造成了某种程度的文字上污染。好在北京大学看不到这些痕迹。这地方好像过于沉重,想在这儿造次的人低眉回首之间也就打消了主意。就算由于某种特殊原因纪念堂也收容了个别富甲一方的款爷或被媒体放大的文化个体户,但岁月无情,那些主动搭梯子爬到台子上去的,就算他赖着闹着,轻飘飘的时兴也会拎他下来。三百多天过去了,在北大我花消着母亲源源不断的汇款,三杯老酒下肚便学着愤世、疾俗,一洗在家时的温文腼腆之态。可是一触到北大,我要么王顾左右要么三咸其口。这不单是我本身破绽百出的身份,也是我对历史本身一知半解的苛同。当一种精神,一种风格蔚为大观的时候,那些一时一事的鸯脚绣腿自然只能是点缀,只能是一些支支节节的东西了。我虽然为自己找了个讨厌北大西门的理由,除了年轻气盛的虚张声势,更多是对自己碌碌无为的一种逃避。每次到三角地带旁边的提款机取款,在机器刷刷刷的点钞声中,我都会产生轻微的内疚。有时候在自修桌上两眼无神地望着未名湖畔的博雅塔,我的焦虑感铅块一样堵在胸口。每次碰到那些找不到座位复习的北大学子,我的目光自然而然低垂下来,像是做了某件亏心事。
艾欣远远冲着我微笑,我突然间感觉到浑身上下松懈的肌肉一阵阵舒泰起来,好像卸掉了什么似的。
“男生站成一排,女生站成一排,Mark杜他个子矮,尽量往前边靠。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