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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红尘有幸识丹青 上 by 阿堵-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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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大车吧?” 

  “差不多。” 

  “干货贵呢还是鲜货贵?” 

  “没准儿。” 

  “这个季节居然还能采着新鲜莼菜,这一筐得好几两银子吧?” 

  丹青从眼皮底下瞟了于二一眼,这新鲜莼菜,自己都是头一回见识,他居然认得。嘴里闲闲的答道:“听牛先生说,这是城外石潭温泉附近长的,路上一直包着麻布保温呢。几两银子哪里够,这一筐差不多五十两。” 

  于二连声啧啧,送到厨下,大师傅亲自接过去拿温泉水把莼菜养起来。 

  太守府的中秋夜宴酉牌时分开始,照往年的惯例,至少要持续到半夜。厨子伙计包括丫鬟们在申时便先吃了饭,好打起精神应付这一晚上。于二端着碗凑到丹青面前:“阿壁,你今儿晚上有机会送菜到宴席上去吧?” 

  “这样场合,伙计们都只能送到廊子间,再由前头伺候的姐姐们端进去。” 

  “那也比我强啊,什么都看不着。真想去识见识,也不枉在太守大人府里忙一场。” 

  丹青咽下一口饭:“我看了回来给你讲好了。” 

  “好兄弟!”于二拍拍丹青肩膀,“替哥哥仔细看着,可别漏了什么。等我回去也好跟隔壁阿花吹嘘一番。” 

  彤城太守方乔荫乃是青州刺史的亲外甥,曾外祖父是元武帝麾下爱将,真正的世家子弟,实权人士。俗话说,三代出一个贵族,更何况长年在越州这山温水软文章锦绣之地为官,方大人的起居饮食无不精致典雅、独具匠心。其生活品质之高是一般富豪拍马也追不上的,直接引领江南地区上流阶层的新潮流。这不,为了中秋宴的形式、菜品和节目,三个管家和几位幕僚商量了近两个月,报上去的方案来来去去改了十几回,才算初步定下来。 

  中秋赏月是一桩雅事,客人虽以官场同僚居多,然而几乎都是派头风雅的文士。因此,太守府中秋宴讲求的是清新脱俗。比方说吧,夜宴设在水阁二层,撤下了四面雕花窗格,代之以半透明的月白绡纱。桌上全套秋叶隐纹青瓷碗盘配水晶錾银杯盅,墙上嵌着八角水晶壁灯——这一切,都是为了取得和月色水光交相辉映的效果。为了保持整体意境的和谐,今年特地没有请歌舞和杂戏,而是请了号称“江南双绝”的师萱姑娘和池筠姑娘操琴弄琵琶。 

  菜肴更是别致可口,回味隽永,无不是珍稀罕见的东西。例如取自东海色若胭脂的鱼脍,来自异域浓如琥珀的美酒,用长在峭壁上的灵菇熬成|乳白色的汤,从每一头年幼的公牛身上割下最嫩的肋条串成烤炙……十几名秀丽的妙龄丫鬟着七彩罗裙在席间穿梭,古琴和琵琶叮咚错落,珠玉相溅,座上的各位大人们陶陶然醺醺然,恍如身在凌霄殿里,广寒宫中。 

  丹青完全被这种充满了格调的奢华震住了。这样的场景,也许你心中隐隐觉得它是不正常的,甚至是不对的,可是你不得不承认,它是美丽的,是魅惑迷人的,是令人沉醉的。 

  ——第二天,当于二和丹青得闲坐在后院墙根底下晒太阳的时候,丹青描述着头天晚上的景象,心中冒出的就是这样微妙而难以宣之于口的念头。 

  转眼重阳将近,太守大人母亲寿辰就在这一天,今年又是六十整寿,自然要大力操办一番。实际上,整个彤城官场,世家富豪,都早早的就动员起来,给老夫人预备寿礼。听说青州刺史也有可能亲临,为胞姐贺寿。到后来,几乎江南官场全部闻风而动,希望在寿宴上谋一席之位。伙食帐房接连半个月忙得昏天黑天,前院还来要人帮忙清点寿礼。厨房的流水帐几个先生都恨不能三头六臂,哪里还得脱身。偏生大管家的面子是驳不得的,只好让丹青过去敷衍两天。 

  寿宴安排在重阳中午,由于客人太多,除了大堂上的十桌,各处偏厅都摆满了宴席。所有仆从佣人按区域安排伺候,每处都有一个管事丫鬟和一位执事照应,忙而不乱,井然有序。丹青被分在往大堂送菜的队伍里,看到一部分寿礼陈列在大堂上方供人欣赏——这些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送的,足以显示主人家的门第和气派。因为老夫人是开国功臣之女,和不少德高望重的老臣都有交情,其中好些寿礼是从京城或其他各州千里迢迢送来的。 

  丹青眼尖,发现寿礼中一套白玉镂雕鎏金“寿”字碗已经在首席摆上了。这套碗每一只都用整块白玉雕成,碗沿一圈镂雕的篆书“寿字”,一笔一画都细细的描上金粉,雅致而又富贵。难得十只碗竟是一样的纯净无瑕,润泽透亮。丹青记得清点的时候,还是大管家亲自捧进去的。看样子现在太守大人是打算用它们待客了。 

  寿礼中还有一件让丹青难忘的东西。那是一幅泥金大红丝绒底子的七彩刺绣寿幛。且不说用了多少金丝银线,碎钻米珠,光人工就费了十几个一等绣工半年时间,端的是一件价值万金的宝贝。隐约听说是京里什么大官送来的。不过当时第一眼真正让丹青吃惊的是,这幅寿幛绣的赫然是樊伯诚的《麻姑献寿图》。 

  当年江自修用瘦金的“别样红”仿品从“文一阁”刘子昭手里换来白银两千两外加樊伯诚《麻姑献寿图》。这幅画在王宅留了几天才送走,丹青是仔细看过的。当时瘦金师兄为了逗自己开心,还特地兴致勃勃的临了一幅,没想到有人居然能把它放大几倍一模一样的绣出来,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丹青转念一想,看样子东家把那幅白得的画卖了个好价钱,不禁偷偷一乐。 

  第 20 章 

  寿宴过后,大堂、花厅、水阁分别准备了杂戏歌舞和斗牌双陆之类的游戏,客人们可随意赏玩取乐。送上果品茶点,大部分伺候的人都撤了下来。后院另摆了丰盛宴席,让一众仆从佣人和主人家同乐。第一杯自然要替老寿星贺寿祈福,随后忙碌多日的丫鬟伙计帐房先生各处执事们纷纷放开怀抱吃喝起来。 

  于二挨着丹青坐下,一桌人多是后厨粗使打杂的伙计,瞠目结舌的听丹青叙说前厅的奢华富贵。于二又央丹青细细描绘了几件寿礼中的宝贝,听得众人眼里放光,惊叹不已。这个说:“我的妈呀,把那翡翠盆景上一片叶子摘下来就够吃几年的啦。”那个道:“这算什么,听说前年小公子十岁生辰有人送了比这个大一圈的呢!”一个年纪大点的叹道:“想那寿幛上的金线加起来不见得有多少金子,可是要拉成丝线那么细,得多少功夫啊!” 

  “不知道什么人这么大派头,出手这样大方。”于二仿佛感叹又仿佛提问似的说了一句。旁边有人接道:“这个恐怕只有大管家才知道了。”话题一时转到了三个管家在府里的地位势力这些八卦上头,丹青开始埋头吃饭。 

  过了两日,莫成来了,脸上带着几分凝重,替丹青向张德禄请辞。 

  “家里捎来口信,孩子他娘病情加重,恐怕不大好了。” 

  张德禄很大方的给丹青开了一个半月工钱,颇为遗憾的道:“难得阿壁手脚勤快又稳重,又是成哥的亲戚,府里信得过。若是家里没事了,便到府里来长做罢。” 

  听到这话,丹青在心里小小的自我肯定了一把: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看样子自己干别的行当也一样出色,是金子就会发光啊。 

  看看没什么可收拾的,莫成和张德禄打了招呼,领着丹青抬腿就要走。丹青怯怯的叫了一声“表叔。” 

  “什么事?” 

  “有位大哥这些日子十分照顾我,我想和他道个别。” 

  莫成笑笑:“小子人缘倒好。去吧,我在外边等你,别磨蹭太久。” 

  丹青在杂屋找到了正在码柴的于二。看见他进来,于二笑了,挥动着手里的木头,轻敲两下,道:“上好的梨木,听说烤出来的肉格外好吃。” 

  虽然进屋之前,丹青已经注意到附近没人,还是大声道:“于二哥,我是来道别的,我娘病重,我得回家了。”说罢紧走两步,不等于二开口,快速低声说:“我见过两页大管家抄的礼单,还记得一些。” 

  于二一惊,旋即笑了,两只手抓住丹青的肩膀,轻轻道:“好聪明的孩子!你放心,于二哥不是坏人。” 

  当下两人一个说一个听,于二一边惊叹于丹青超强的记忆力,一边把人名物品细则默默记在心里。不过片刻功夫已经说完,于二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小包碎银子,塞到丹青手中,拍拍他的头:“阿壁,凭你这样的资质,不好好念书实在太可惜了。这点银子拿去应急,等母亲病好了,接着上学吧。”想一想,又道:“我明日也走了,以后若有机会,到京里来找我。我家在南城六道口兴旺胡同丙三号,名字是俞明溪,人头俞,日月明,溪水的溪。” 

  丹青跟在莫成身后,默默思量着俞明溪这个人。自己的猜测没有错,太守府寿宴礼单果然是他想得到的东西。为了要不要把偶然看到的内容告诉他,丹青心里很是犹豫了几日。种种迹象表明,俞明溪来历大不简单。他混进太守府旁敲侧击,观察打听,这中间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和难以预测的危险。家族的变故,飞白的遭遇,师傅的身世……种种所见所闻,让丹青打心眼里不喜欢官僚权贵,不愿意和他们有什么牵扯。但是这个俞明溪憨厚的外表下有一种隐隐的正气,令人信服。反正自己就要走了,这辈子也不见得有机会再见,丹青终于还是决定在离开前向他说出来。 

  想起俞明溪惊异于自己的记忆力和夸奖自己的话,丹青在心里道:“这算什么,那么简单的东西,照原样做一份出来也不是难事。”摸摸怀里的银子,又想起他对自己的叮嘱,把住址和姓名如实相告,胸中涌起一股暖意:看来,无意中捡了一个不错的大哥,只是不知道以后是不是真的有机会重逢。 

  从行远镖局出来,丹青背着包袱出了城,稍稍改装,这才悄悄进城回到王宅。 

  先去见师傅。王梓园打量他一番:干了一个月短工,整个人粗糙不少,不过也更结实了。看他眼神,便知道这一趟没白干,应当收获不小。来不及细问,先打发他去把一身栀子黄洗了。 

  丹青在厨房等着水开的当儿,纯尾听说他回来了,寻过来看看。老实说,自从师兄弟们出师以来,就剩下纯尾、丹青、罗纹三人依旧朝夕相处。差不多近十年了,还从来没有分离这样久过。纯尾满腹相思,一路上都在努力装酷,想掩饰得不动声色。进了厨房,看见丹青蹲在灶坑下,满头灰扑扑,一身皱巴巴,脸色蜡黄,哪里还有半点当日叫栀子花都失色的风采?心疼得不行,走到他身后蹲下,揽过来靠在自己肩头,嘴里偏硬梆梆的:“折腾吧,太守府里就那么好混,真以为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啊……” 

  丹青权当他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嬉皮笑脸:“师兄,你见过一整套几十个水晶杯没有?还有整块白玉雕的碗,还有……”。纯尾一边听他啰嗦一边帮他把热水抬进浴室。眨眼间,丹青已经扒光了衣服扑通一声跳进桶里。小时候,兄弟们一块儿光屁股洗澡是常有的事。这两年,丹青依然大大咧咧,纯尾却开始刻意回避了。此刻也不愿久留,准备替他掩上门出去,眼角余光却瞥到这个粗神经的家伙正抄起澡巾使劲来回擦身上的颜色——照他那种洗法,只怕染料没洗掉,皮已经蹭破了。 

  暗叹一声,纯尾万般无奈的回转身来,抓住丹青的胳膊:“笨蛋,不是这样洗的。”命令丹青乖乖的在水里泡着,自己去厨房找来一些白醋和米汤调和成汁,叫丹青趴在桶沿上,用澡巾蘸了那去色的汁液,一点点轻轻的替他擦背。栀子黄渐渐溶解,顺着流畅秀挺的脊椎淌到水里,慢慢露出原本光润洁白的皮肤来。 

  丹青浑然不知自己把师兄为难成什么样子,两只胳膊交叠在桶沿上,手背支着下巴,惬意无比。口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讲着太守府里的见闻。 

  “师兄,你猜这一个月太守家开了几场宴席?” 

  “你刚才不说了中秋和重阳两次吗?” 

  “才不止。刚才说的是规模最大的两次。府衙十日一旬休,除了过节做寿,每到旬日是必定要设宴的。另外客人上门,亲朋走访,夫人请女眷聚会,少爷邀朋友游乐,这一个月下来,大大小小不下二十次。” 

  亏得丹青这样东拉西扯,纯尾渐渐认真和他说起话来,心头的爪子不像刚才挠得那么难受了。 

  “照你这么说,太守大人不用干别的了,只成天喝酒吃饭就忙不过来。” 

  “可不是嘛。我瞅着都替他累得慌。你说恒王过的是不是也是这种日子啊?” 

  “恒王夜宴,虽说风流本色,却也不是没有避嫌的意思——没准你说对了,他也挺累。” 

  “头两回还觉得挺好玩的,后来看他们吃啊喝啊,看着看着就高兴不起来了。”丹青安静一会儿,忽然悠悠长叹一声:“不必等曲终人散,满目繁华时已难慰寂寥。不知道鸣玉山人是否也如此心情呢?” 

  纯尾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丹青嘿嘿一笑,自己接道:“不过画这幅画的时候,叶君然和宋思减感情正笃,应该干柴烈火蜜里调油才对——” 

  正要往下说,只听得“啪”的一声,纯尾把澡巾往桶里一扔:“后背擦干净了,剩下的你自己洗吧。”转身走了。 

  “咦——”丹青拾起澡巾,转头看看紧闭的门。纯尾师兄这喜怒无常的毛病越发严重了,莫非听见人家干柴烈火蜜里调油,受了刺激,内分泌失调了? 

  隆庆十年腊月十八,銎阳南曲街“新春赛宝大会”如期举行。今年轮到“宝翰堂”做东,拿出来的东西也让行内外人士眼前一亮,竟然是销声匿迹一百六十多年的鸣玉山人《恒王夜宴图》。会前,评审委员会十二位品鉴专家为了这幅画的真伪研究讨论了好几天,几位专攻书画鉴赏的评委各不服气,差点打起来。最后竟然惊动了已经退隐的前内库总管,当朝公认的品鉴宗师上官乐正。上官老先生独自对着这幅画待了三天,出来后一锤定音:“真品。” 

  当天赛宝大会上,这幅画不仅夺得了字画类冠军,而且在总排行上名列第一。这是赛宝大会十几年来字画类第一次胜过其他青铜玉器金银陶瓷各类古董宝物,得了状元。在随后的拍卖中,皇后娘娘的亲哥哥,长安侯文远恚以黄金千两的天价,买下了这幅画。 

  同样是在这一天,皇帝于弘信宫秘密接见了暗访东南三州的御史司郎。其中两人路上遭遇流匪,不幸殉职,余下七人得以平安归来。司郎俞明溪深入民间,亲临实地,奏报翔实确凿,皇帝震惊震怒之余,也下定了清理东南的决心。同时对俞明溪大为赞赏,连升两级,擢为御史大夫,不过要等到东南事毕,才好正式宣布。 

  第 21 章 

  听到《恒王夜宴图》夺得“赛宝大会”状元的消息,丹青蹦起来,一把抱住纯尾和罗纹,喜笑颜开。难得纯尾万年不化的冰山脸上,也露出几丝笑意。王梓园在边上乐呵呵的,看他们兄弟三个庆祝合作成功。 

  过了一会儿,丹青挨到王梓园跟前:“师傅,东家答应了的,如果我的出师作品能进‘赛宝大会’前三,就准我游历半年……” 

  “小猴儿,这么快就憋不住了。”王梓园拿手里的象牙笔管在丹青脑门上轻敲一下,“放心,东家答应的话不会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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