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 上 by 阿堵-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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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把蜀州视为畏途。逸王此举,既向叔叔表明了自己恪守父亲遗志,远离权力中心的心迹,同时又以积极的姿态为国分忧,毫不推卸身为皇族的责任,不仅得到皇帝的嘉奖,在民间也传为佳话。更何况,逸王从幼年时起便诗名远播,做这个文化大使,再合适不过了。
“咱们这个驿亭,是蜀道三十六个驿亭最后一个。当日逸王殿下走到此处,有感于一路上看到的纪念筑路工匠的石碑,做了这首诗。也有那多事的奸佞小人,把这诗呈给皇帝,说逸王诬蔑先太祖贤臣。”
瘦金留白听得入神,早对这位深明大义又风流多情的逸王充满了景仰,闻言不由得紧张起来。
韦莫又喝一口酒:“不过咱们皇帝陛下可英明得很,说逸王此诗情真意切,一颗拳拳爱民之心天地可表,正是替他说了皇家该说的话,跟什么诬蔑先太祖贤臣可没有关系,干脆让蜀州刺史把诗刻在这里,让后人知晓前人筑路艰难,应当倍加珍惜。”
“我听押镖的师傅们说,蜀州不是有直通京城的官道么?怎么逸王和我们走一样的路?”留白不解的问道。
“那条路是逸王入蜀以后,上表皇帝请求修筑的,真正通行也不过几年功夫而已。”
边说边走,转过一个弯,眼前一片开阔。只见远处朦朦胧胧连绵不断的城郭乡村,其中仿佛隐藏着无尽的繁华。瘦金和留白心头一阵激动,蜀州终于到了。
第 13 章
不一日进了益郡城内,人家商铺鳞次栉比,服饰物品自有别一种风情。瘦金留白二人顾不上多看,韦莫已经派一个老练的镖师专门把他俩送到了“漱秋斋”。
这边韦莫自己领着车队,径直往南城大丰街利德商行驶去。早有报讯的镖师先一步知会了商行掌柜,韦莫一到,后院出入车辆的大门立刻打开,马车直接驶到库房门口。商行伙计们等候多时,这时纷纷上来卸货。负责库房的执事在一旁指挥:“慢点慢点,箱子里都是细货,轻拿轻放。……别逞强,两个人搭把手……”
镖师们被请到前厅喝茶休息,韦莫跟着鲁掌柜进了议事的偏厅,里边一个人正坐着等他。
见到此人,韦莫一身粗犷草莽之气全收了起来,恭敬的道:“九阳先生,您怎么亲自来了。”
李旭伸手让座:“子非,一路辛苦了。这次的货比前几次都多,殿下不放心,叫我来看看。”
“殿下可好?”
“还是老样子。不过近来上门拍马屁的越来越多,有点不胜其烦啊。”
韦莫笑:“殿下不是一向乐在其中么?”
“我看也是。”李旭也笑。
是夜,李旭、鲁掌柜、韦莫,还有两个商行的心腹伙计,悄悄掌灯进了库房。今日新到的箱子都平码在地上,韦莫暗中运气,箱盖上的钉子悄无声息的起了出来。两个伙计揭开盖子,把上层的丝绸瓷器轻轻拿出来放到一边,露出中间的夹板。韦莫一只手按在夹板上,整块木板轻轻松松吸了上来,底下半箱白花花亮晶晶的,竟然全是私盐!
“这批货成色不错。”李旭伸出手指摁了摁,又放到嘴里尝了尝。
“成色是不错,不过价钱也涨了。每斤涨了一文钱。这一趟的纯利恐怕要受影响。”
“无妨。如今蜀州的官盐已经涨到三百文一斤了,私盐之利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韦莫大吃一惊:“三百文?寻常人家哪里吃得起!”
“唉!”李旭叹了一口气,“蜀州本是产盐之地,如今却要靠私盐维持。为这事,殿下心里难过得很哪!”
原来逸王入蜀之后,发现蜀州南部遍布盐井,盛产金银,于是上表给皇帝建议修建一条由蜀州通往京畿的官道,将这些物产纳入国库。自从五年前这条路打通之后,朝廷便在益郡设立了盐铁转运司,专管营运食盐、金银铜矿。盐铁转运司绕过刺史,直接向皇帝负责。自此朝廷垄断了蜀州的食盐,源源不断运往西北各地,蜀州本地反而日益稀缺,价格一日千里。
查看清点了所有的箱子,韦莫和李旭进屋说话。至于那些箱子里的私盐,三天之内,就会通过各种途径运到蜀州各地的盐贩手中,以比官盐低一到两成的价格卖出去。
“早知如此,当日殿下还不如不提修路的事。”韦莫有些愤然。
“你以为蜀州的事,永嘉殿里那位不知道么?当日殿下但凡有一点私心,只怕前脚落地,后脚宫里的刺客就来了。即使这么些年过去,依然防得这样紧,生怕殿下坐大,恨不得把蜀州搜刮一空。”李旭冷哼一声,“他倒忘了,这里的百姓一样也是朝廷的子民……”
“要不我们一年多走两趟,如今殿下用钱的地方多……”
“那倒不必。一来稳妥为上,走得多了,惹人生疑,难免不出岔子。二来朝廷明面上总是很给逸王面子的,内库的拨划少不了,本地的富豪士绅也有指望殿下的地方……加起来也够了。”
锦夏朝官府在产地收购食盐的价格为每斤十到十五文,通常情况下,官批价格不管如何飙升,总控制在百文以下。当然,即使如此,私盐利润也高得足以叫人铤而走险。如今蜀州官盐高达三百文一斤,韦莫一趟镖能捎三千到五千斤,纯利将近千两白银,既能部分满足市场需要,也是逸王府日益倚重的一笔不菲收入。
春去秋来,匆匆两载,丹青十五岁了。
鹤哥、留白、纯尾、玉版、罗纹都已陆续出师。除了纯尾和罗纹留在王梓园身边,其他三人都派往了别处分号。
丹青也不着急,每日里只照着自己的进度练习,隔几天到王梓园那里报个到。王梓园也不太管他具体练习的内容,常常是想起什么说什么,笔墨纸砚、书法绘画、篆刻装裱、人物事迹,师徒二人两把椅子一壶茶,龙门阵一摆就是半天。
唯一不爽的是,出了师的都有收入,现在只剩下丹青一个赤贫分子。好在他没两天就调整了心态,理直气壮的蹭吃蹭喝,白拿白要。宅子里两个师兄弟,罗纹毕竟比自己小,总有点不好意思,纯尾就成了第一勒索目标。时间长了,纯尾买什么都算上丹青一份,竟然成了习惯。再加上逢年过节,在外地的弟兄们还总惦记着额外给他捎点什么,结果现在丹青倒成了固定资产最为雄厚的一个。
初夏时节,绿肥红瘦,只有中庭一片栀子花开得正欢。丹青搬了竹榻放在花丛后的大槐树下,半倚着翻看当朝品鉴大师上官乐正的最新学术著作《瀚海遗馨》。
纯尾快步穿过回廊,走得很急,姿势却始终端庄。扫一眼没见着人,只好放开嗓子喊:“丹青——丹青——”
直到听着语声里带了几分焦急,丹青这才不紧不慢的放下书,站起来冲着花丛那头的师兄龇牙一笑。
纯尾只觉得眼前一恍:对面的少年身后一片葱茏,从洁白的花海中探出头来,两只灿若晨星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满庭盛放的栀子花也仿佛被这笑容赋予了生命一般,霎那间鲜艳了不少。再一回神,略带几分淘气的笑容已经到了面前,之前的焦急气恼早已化为乌有,只伸出手作势要弹他脑门,故意恶狠狠的说:“东家来了,师傅叫你马上去!”
纯尾抬手的刹那,丹青已经“噌”的一声蹿出三尺远,闻言一溜烟跑了。
那上蹿下跳没一点正形的背影已然消失,纯尾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刚刚差点弹上丹青额头的右手出神——那样光洁的额头,挺秀的眉毛,哪里舍得真的敲上去。
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偏偏就是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最初的几年里,天分上的差别让自己相当嫉妒,总是忍不住去关注他。从什么时候起,这种感觉变成隐隐的酸楚和心疼了呢?那样没心没肺的家伙,好了伤疤就忘了痛,别人还在为他伤心难过着急,他本人早已经若无其事心安理得了,叫你满腔的关怀都成了自作多情的笑话。
纯尾揣着自己的一肚子心事,板着脸用功去了。
这边厢丹青到了前厅,门口福伯冲里边努努嘴。丹青放慢了速度,蹑手蹑脚的往里间溜去。福伯边笑边比划,意思是看你小子一副欠揍讨打的相,却不肯出声点破他。
“头半年原本只打算造五幅,不过最近得到消息,青州裴氏也在打《涤尘洗心录》的主意。依先生看,咱们是不是加几幅?”温文有礼,是江自修的声音。
“无妨。裴氏历来仿今不仿古,现在舍熟就生,必定捉襟见肘。何况就是他们先出手又如何?目标明确,反而容易有的放矢。到时候咱们再出手,世人眼里,自然真伪立判。”王梓园声音不高,然而充满了信心和骄傲。
到底姜是老的辣啊!丹青打心眼里佩服师傅:明明是造假,偏能这般义正辞严。一分神,脚下难免不稳,绊上了旁边三条腿的盘枝花架,刚转身扶住了花架,上边那盆重瓣杜鹃又眼看要倒,只好整个人扑上去连架子带盆儿一起牢牢抱住。
“丹青,进来吧。”
丹青冲东家和师傅卑躬屈膝点头哈腰。因为演得太过逼真,在熟悉他的人看来,浑身上下都透着满不在乎聊以为乐的意思。
“年纪越来越大,手脚越来越毛。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王梓园轻叱一声。
江自修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能始终保持一颗赤子之心,这是丹青的好处。我们正在讨论你出师的题目呢。”
闻言丹青站直身,总算拿出了一点入室弟子应有的样子。
“正月京里新得了一幅龙氏写经小楷,打算让水墨临出两份摹本来,林供奉再帮衬帮衬。涿州那边有个大官迷上了吴门山水,正好鹤哥能给他量身定做。兖州还是生宣玉版二人联手,准备造《涤尘洗心录》‘书’字目录下名列第八的娄启程‘快意贴’。”
“龙氏写经小楷”用的全是九紫一羊金锥尖头细笔,字字用心,笔笔精致,最费指腕之力。丹青听得水墨要临两份,只怕一年下来手上功夫绣花都绰绰有余,不禁抿了嘴乐。过了一会儿,看东家不再往下说,忍不住追问道:“蜀州瘦金和留白呢?”
江自修的表情有点奇怪,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担忧:“听说瘦金被西羌的族长请去作客,还没有回来。”
蜀州是丹青幼年伤心地,自然敏感一些,因为家族的遭遇,对当地少数民族更是没有好感。听到这话,不由得替瘦金捏了一把汗。只听江自修继续道:
“如今各族统一服从朝廷调度,应该没有大碍。只是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也不甚明了。已经托行远镖局的韦大侠详加打听。倒是留白去年得了一块冰纹血玉,预备刻一方萧还真的私章,若刻成了,千金不易。”
冰纹血玉本就十分名贵,萧还真的篆刻三百年前独步天下,这方私章真要仿成,价值确实不止千金。
丹青静静地等着东家下面的话。
“至于你出师的题目,我和你师傅商量过,觉得就用《涤尘洗心录》‘画’字目录下名列第一的鸣玉山人‘恒王夜宴图’吧。”
第 14 章
“叶仲卿;字君然;自号鸣玉山人,楚州丹池郡人氏。其祖泰英年间曾任中书侍郎,因事得罪,遂避居回乡。仲卿少有逸才,志气宏放,声名籍甚。太守曹祜见仲卿,叹曰:‘叶君然如皓月当空,芝兰在室。’八岁师从当时国手唐法士习画,十岁通诗书,十二岁应童生试,取丹池第一名案首。然自此数奇,屡试辄蹶。康元八年,丹池大涝,瘟疫横行,十室九空,叶氏由是衰落。”
丹青手里的《近世书画史》翻到了《鸣玉山人传》这一页,眼睛却盯着窗户外头。《书画史》上所有的人物传记早已烂熟于胸,不必看书,那些句子自然在脑海中浮现。
说起来,鸣玉山人和丹青算是半个老乡。元武帝平定南方以后,将楚州州府迁到潭城,改变过去荆楚自治的传统,对南部地区实行直接有效的控制,由中央委任刺史、太守、县令各级官吏。原州府所在地丹池郡改为池阴县,丹青的外祖家就在那儿。五岁以前,丹青在那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幼年时期。
“……仲卿既长,自谓明代遗贤,遂乃放浪形骸,恣情山水,飘然有超世之心。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可泣可感之状,一一皆达之于笔。苍劲其中,姿媚跃然,匠心独出,超逸有致。虽身无长物,囊无余钱,浑不在意。至窘迫处,则挥笔救急,知者馈之千金,不识者易之百文,每每多寡由人,欣然接纳。”
丹青放下书,两只胳膊撑在窗台上,悠悠叹了一口气,心中无限向往。除了小时候那段时光,自己一直待在王宅临摹古画。虽然也有无数的想法,但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像鸣玉山人那样,师造化,法自然,遨游于天地间呢?
遗憾的是,由于鸣玉山人对待自己作品的随意态度,使得他早年间的画作几乎散失殆尽。但与此同时,也让他的作品和名声传遍了整个大夏国的土地,至今偶尔还能从某个偏远地方寻常人家突然发现鸣玉山人的真迹,造就一个新的富家翁。
“康宁四年,游吴越间。逢恒王南巡,闻其名,奇其才,邀见之。仲卿白衣坐舟中,顾瞻笑傲,旁若无人。王深为折服,倾心不已。”
叶君然二十五岁时,遇到了当时二十八岁的恒王宋思减。两人相见恨晚,互生倾慕,叶君然于是随恒王巡行的队伍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楚州。此时丹池叶氏早已四散飘零,昔日故宅几经易手,面目全非。恒王千方百计挽留,叶君然终于随之北上,留在豫州恒王府里做了一名幕僚,《恒王夜宴图》就是这个时候画的,鸣玉山人这个号也是结识恒王以后改的。鸣玉山位于豫楚交界处,幽深奇秀,是当地名胜。
据丹青所知,已经现世有据可证的鸣玉山人真品不过十幅。父亲手中曾经有一幅,小时候见过的。“如是轩”里收了三幅,临摹过不下几十次。宫中内库有四幅,余下两幅一在凉州杜氏,一在豫州秦氏。这里边并没有东家和师傅所说的《恒王夜宴图》。难道自己的出师题目和当初水墨师兄的一样,要“无中生有”么?还是东家那边有新的收获,得了《恒王夜宴图》的真迹?丹青暗自琢磨着,可恨这两只老狐狸,只教自己好好准备,竟是一丝口风也不漏。
临仿到了最高境界,有两种方式,一是“无中生有”,一是“起死回生”。
当初水墨和留白伪造的“韩石相思句”就属于前者。这幅书法作品在《涤尘洗心录》出世前,各家记载都只有名目,没有详细信息。苏涤尘之前无人详叙,自然是因为深藏宫中,寻常人无缘得见。而此后近百年再没人一睹真面目,则应当是早已被毁。像这样并无原作可以临摹,只凭一些特征介绍,以及对当时背景、作者风格的了解和揣测,制造伪作,就叫做“无中生有”。
想要“无中生有”,仿造者必须对原作者了如指掌,胸有丘壑,下笔才能神形兼备,如出一辙。比较而言,书法作品“无中生有”没有绘画作品那么复杂。
所谓“起死回生”,指的是恢复有残损被破坏的作品。它要求仿造者全身心投入原作者当时当地的状态,摹写残存部分并补全损坏部分,补全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