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印象-第6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您所在的位置:登陆网站>日本印象>正文回目录
第14节:历史文化散步
作者: 陈平原
我认准了一基神舆,跟在后面,合着节奏,垫着碎步,慢慢行进,自认挺好玩的。很想挤进去肩一下神舆,切身体会游神的感觉。只是不知人家有无禁忌,而且如此潇洒的〃半缠〃中杂进一个〃牛仔〃,实在大煞风景。记得乡下抬木头时讲究〃合拍〃,生人不合拍很容易扭伤腰。想来抬神舆也必须训练,否则很难做到齐心又齐步。
第二天到图书馆翻阅有关神舆的书籍,果然强调这种共同荷重的协调,代表了〃和〃之意义。要求游神人默想山崖端坐,险路夜行,处于一种〃无我〃或〃无意识〃状态,方能挥洒自如。这几种近年出版的书籍,不大谈论神舆的宗教意味,而多在〃下町情绪的象征〃或〃人生的大感动〃上做文章,正与我所理解的日渐民俗化的〃神舆竞演〃相一致。
很遗憾没能赶上浅草或汤岛的神舆出巡,有神社和佛寺做背景,大概游神人和观众都会多几分虔诚。不过,公园〃竞演〃这一形式,倒是无意中凸显了〃神舆〃在现代日本的真实处境。
历史文化散步
刚到北大求学时,未名湖边偶尔还能见到宗白华先生散步的背影。那时《美学散步》出版不久,其中许多隽言妙语,常被大学生们挂在嘴边。正像宗先生所说的,〃散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行动〃,可以偶尔在路旁折一支带露的鲜花,也可以捡起别人弃之不顾的燕石。〃散步者〃悠然意远而又怡然自足的生活态度,我辈后生其实只能心向往之。倘若只是锻炼身体抑或浏览风景,这种〃散步〃不难;可真要像宗先生那样,于一丘一壑、一花一鸟中发现无限,并借以体验生命、激情与诗意,如此〃散步〃则不易不只需要闲心、悟性与幽情,还需要一定的生活经验和历史文化知识。这就难怪长者一般比少年更长于此道。
〃散步者〃之悠然,除得益于个人修养,更取决于客观环境。虽有〃大隐隐朝市〃之类的说法,我还是很难想像一个人能在车水马龙、摩肩接踵的状态下悠然地散步。南朝刘孝威诗云:〃神心重丘壑,散步怀渔樵。〃可见,古来〃散步〃,总是与幽静的〃丘壑〃连在一起。现代社会日益都市化,即便在高楼大厦的夹缝中多保留几个街心公园,也难得从容散步的心境。
到东京的第二天,在住处附近发现一块刻着地图的锌板,上题〃历史文化之散步道〃。此散步道从日比谷公园到目黑站,分为三段,共八公里长,地图上标出了沿途的历史遗迹和文化名胜。对于渴望了解东京历史文化的我来说,这散步道实在太合适了。于是,上午念书,下午携妻子访古。一座寺庙、半株古树、几块残碑,都能让你流连忘返。真没想到,繁华的大都市里,居然隐藏着这么多幽深的风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看来陶令的想法并非绝对不可能实现,高楼的阴影还在,可旁边的寺庙竟寂静得听得到虫鸣。东京有一千多座佛寺,旅游者常去的不过一二十座,其余的尽可作为寻幽探胜的好去处。除了寺庙,还有古道、建筑、史迹等,如此漫游,不啻于阅读〃历史〃。天性好奇,不习惯被人家牵着走,总觉得既是散步,就该自由自在。不时灵机一动,横生枝节,八公里的散步道,竟走了六七天。
正庆幸走完了〃历史文化之散步道〃,目黑站旁边的另一块锌板,让我顿失游兴。那是从目黑到调布的〃散步道〃,长约十二公里。这还不算,日比谷公园那边也有新的散步道。后来才知道,东京此类〃历史文化之散步道〃甚多,根本不可能一一拜访。
东京人的生活节奏很快,地铁站里尚且一路小跑,实在难得悠闲的散步。设立〃散步道〃,目的大概正是为了培养其对历史文化的兴趣。因为,就自然风景而言,东京没什么可夸口的;但如果希望了解江户乃至日本的历史文化,则东京大有可游之处。
其实不只是东京,各地都有类似的〃散步道〃,只是标示的方法不一样而已。好多旅游图册上除了介绍名胜古迹外,还标明各景点之间步行所需的时间。就像快餐食品风行世界,步履匆匆的现代人大都只能满足于〃到此一游〃。〃走马〃无法〃观花〃,坐在客车里张大嘴巴听导游解说的游客们,难得真正体味旅游之趣。要求游客下车,使用自己的双脚和眼睛,在一种即便是短暂的〃散步〃状态中冥会古今这种设想不可谓不佳,只是实行起来不易。历史文化之散步,除了需要〃昂贵〃的时间,还需要同样得之不易的背景知识。看日本人捧着厚厚的〃某某历史散步〃之类,在各名胜古迹按图索骥,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按理说,既是散步,就不该如此紧张;但现代人没那份知识与才情,随便走走固然潇洒,很可能一无所获。自然风光取其触目惊心,越出乎意料越好;名胜古迹则必须事先预习,旅游时方才能〃精鹜八极神游万仞〃。
在日本,观光是一门重要产业,精美的旅游指南随处可见。东京、京都等大城市里繁忙的地铁或电车线路,甚至各自月出一刊,推荐本月〃最佳散步道〃。此类自由取用的广告读物,对引导游客的去向起了很大作用。记得谷崎润一郎的《漫话旅行》曾攻击铁道部和旅游局的宣传,使得名胜古迹成了城市的延伸,糟蹋了大好风光。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政治上的民主化与文化上的平民化,使得谁也无权垄断知识,独占风月。要求雅趣者,只能人弃我取,因而也就更容易显出手眼高低。
您所在的位置:登陆网站>日本印象>正文回目录
第15节:客随主便
作者: 陈平原
历史文化散步之最大特点,莫过于将眼前的风景与古时的场面相重叠,在思接千古的同时,超越平淡乏味的日常生活。因而,此类〃散步〃或多或少带有〃怀旧〃的意味。能被后人记忆的〃千古〃,必然或波澜壮阔或神秘幽深。只是具体到每个散步者,不可能直接面对古人,只能借助于传世的文献。这就决定了散步者的所思所感,很大程度受制于其接受的历史文献。平日读书有限,不免常常临时抱佛脚。倒是国木田独步的《武藏野》早有译本,给了我明治时代东京的最初印象。此次东游,距独步开始描述武藏野风光正好九十八载。说来真是巧合,我在东京散步的季节,与独步一样,也是自初秋至翌年的春天;独步隐居的涩谷,离我寄宿的白金很近,常有顺路拜访的机会。百年沧桑,昔日东京郊外的〃诗趣〃,如今安在?很希望能像独步那样,〃漫步于原野,徘徊于林中〃。世田谷、小金井、新宿、白金……那些熟悉的地名还在,涩谷的道玄坂与目黑的行人坂也都〃别来无恙〃,只是没了林间的小径以及遍地的萱草。在独步留下足迹的这片〃昔日的原野〃散步时,总忘不了《武藏野》中那段令人心醉的描述:
在武藏野散步不必担心会迷失路途。在任何一条道路上信步走去,到处都有值得你看,值得你听,或是值得你感动的事物。只有在这千百条纵横贯通的小径上漫步的人,才能真正领会到武藏野的美。不论是春、夏、秋、冬,还是清晨、白昼、傍晚、深夜,不论是在月下、雪中、风前,或是在下雾、结霜、飘雨以至秋雨绵绵的时候,只要在这些小路上茫然前行,随意地左转右弯,那末,到处都有着足以给我们满足的事物。(此处借用金福的译文)
很难说武藏野的变迁是祸是福,〃大都市〃对田园风光的吞噬,非独东京然。让我感慨不已的,并非几乎不可阻挡的都市化进程,而是现代人感觉的日渐迟钝以及趣味的日渐粗俗。都市自有都市的美,只是难得有独步那样诗意的眼光。
散步者的被感动,固然与外界的刺激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个人一时一地的心境。到过许多号称〃日本第一〃的名胜,可要说印象深刻,还属出石之行。从京都乘山阴线北行两个多小时,在丰冈市转汽车再东行一小时,方才来到出石古城。此地现为兵库县出石郡出石町,人口不过两万;但中世时却因迅速崛起的山名时义一族六分天下得其一,且与织田信长〃逐鹿中原〃而名垂青史。站在有子山上的出石城遗址,俯瞰今日平静的小镇,想像五百年前的刀光剑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小城游客甚少,但观光中心、旅游手册、名所标志,加上佛殿神社以及美术馆和史料馆,应有尽有。如果单从旅游业角度考虑,如此铺排必定赔钱;想来当地居民并非纯为招徕顾客,而是愿意生活在这么一种历史文化氛围中。在古风犹存的街道漫步,拍拍因风吹雨淋而变得黝黑的木板房,摸摸路边长满青苔的石灯笼,闻闻仍在飘香的酒藏,再敲敲经王寺里寂寞的梵钟,一切都显得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仿佛回到了我的家。〃回家的感觉真好〃尽管我从未在类似的古城长期居住过,但那一瞬间的感觉是如此真实,以至我忘记了这是一座异国的小镇。
出石行乃平田君所设计,我事先没有阅读相关资料,访古时不免有所遗漏。散步者对历史文化的特殊兴趣,别人是无法取代的。回到家中,翻阅在小城书店买的《出石历史散步》,发现此地出过两位我很感兴趣的人物:一位是明治时代的思想家,东京帝国大学第一任校长加藤弘之;另一位是江户中期高僧,对佛法与剑法都有精湛研究的泽庵和尚。前者的出生地就在经王寺旁边,自然不会被忽略;后者晚年隐居的宗镜寺藏在山脚,竟失之交臂,实在可惜。
不管在东京为荻生徂徕和福泽谕吉扫墓,还是骑单车在京都市内转悠,寻访罗振玉、王国维遗迹,我都是有备而去,因此不会空手而归,多少总有点收获。在小地方旅游可就没这个便利,猛然间撞到一处古迹,根本来不及查书,那时只能靠平日的积累。正因为近乎〃考试〃,反倒有一种特殊的韵味。
阴雨连绵的初夏,我与妻子赶往长崎县的佐世保市观光。接车的松冈君塞过来一叠旅游手册并征求意见,对此地一无所知的我们则宣称〃客随主便〃。于是,半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弓张岳展望台上。其时风雨飘摇,视线大受限制。主人不断地表示歉意,说是晴天时可清晰地看到左边的九十九岛和右边的平户市。我到过日本三景之一的松岛,能想像得到九十九岛的景色;倒是这不在旅游计划中因而也毫无了解的〃平户〃,让我浮想联翩。
首先浮现在脑海的,是一块我从未见过的石碑,以及苏曼殊的一首七绝:〃行人遥指郑公石,沙白松青夕照边;极目神州余子尽,袈裟和泪伏碑前。〃此绝句题为《谒平户延平诞生处》,第一次听先师黄海章先生含着老泪吟诵,颇受震撼。我对平户的了解,除了延平郡王郑成功诞生于此,再就是元朝舟师之折戟沉沙。元世祖至元十八年(一二八一),范文虎、阿塔海奉命将兵十万,以战船九百征日,在此地遇风暴全军覆没。晚清来日的中国文人,不管是使东大臣何如璋,还是一介书生黄庆澄,船泊平户时都喜欢凭吊古战场;可惜《使东述略》和《东游日记》均只作考证而不发议论,无法窥见其真实想法。
您所在的位置:登陆网站>日本印象>正文回目录
第16节:从东京到江户
作者: 陈平原
轮到我来发怀古之幽思,中日间又多了几重恩怨。昨晚还在广岛的和平公园徘徊,转眼间变成远眺平户古战场,几百年历史风云涌来眼底,让人不知如何评说才好。本是悠闲的散步,没想到竟变得如此沉重。看来,〃历史文化散步〃也有不尽如人意处;尤其是当你想〃万虑皆忘〃时,过多的历史感会搅得你不得安宁。
一九九四年九月三日于京西蔚秀园
从东京到江户
〃从江户到东京〃,那是史家的拿手好戏,事实上图书馆里确有不少以此为题的学术著作。〃从东京到江户〃则不符合历史时间,只有像我这样热心而又固执的游客,才会如此阅读日本这部大书。〃倒着读〃似乎名不正言不顺,但本来就不是专家,没必要故作深沉,尽可凭兴趣随便翻翻,说不定还有〃千虑一得〃的时候。
〃江户〃位于隅田川汇入东京湾处,因此而得名。虽说考古学家将最初的〃东京人〃溯源到几万年前,可江户作为一个重要城市登上历史舞台,却只能从庆长八年(一六○三)德川家康就任征夷大将军并在此地设立幕府开始。此后两个半世纪,江户一直是日本实际上的政治中心。明治元年(一八六八),江户改称东京,虽无迁都之诏,但因天皇及政府均在此地,自然便是首都了。
中国派出第一任出使日本大臣是在明治十年(一八七七),驻节的地点是〃东京〃而不是〃江户〃。中国人对〃蕞尔小国〃的邻居另眼相看,是因其〃明治维新〃而不是〃封建割据〃。此后百年,中日两国恩怨甚多,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中国人关注的始终是维新以后的日本。因而,〃东京〃之大名如雷贯耳,〃江户〃则逐渐消失在历史深处。
也有几个例外,比如黄遵宪、章太炎、周作人、戴季陶等,便都对〃江户〃大有好感。黄氏驻日时接触的多为幕府旧臣或日渐衰微的儒学家,对新政之崇拜西洋颇有微辞,对幕府之〃深仁厚泽〃相当赞赏。这种对〃江户〃及主政两百余年的德川氏的怀恋,《日本杂事诗》中时有流露。章氏几次流寓东京,最长时达五年之久,诗文中屡屡提及的却是〃江户〃。太炎先生好古,读古书,写古字,自然喜用古地名;但更重要的是,当年中国人在日本的感觉,〃一半是异域,一半却是古昔〃。周作人《日本的衣食住》中提及夏曾佑、钱恂在东京街上欣赏店铺招牌之文句字体,〃谓犹存唐代遗风,非现今中国所有〃。而这种〃唐代遗风〃,正随西化狂潮而逐渐失落,我相信这也是章氏留恋江户的原因。
近年周作人的随笔大受欢迎,其喜欢江户文化也就变得〃路人皆知〃了。倒是戴氏不大为人提及的《日本论》值得介绍。此前谈论日本的,多强调明治维新的伟大意义,戴氏则提醒大家不要〃忘却德川时代三百年的治绩〃:〃在维新以后一切学术思想、政治能力、经济能力,种种基础,都在此时造起。〃单从革命无法〃输入〃或者封建造成文治武功的竞争,很难充分说明幕府统治的合理性。不过,不再将〃开国〃作为日本成功的唯一因素,戴君确有远见。
几年前初渡扶桑,因来去匆匆,像绝大部分游客一样,我只看到了繁华的大都市〃东京〃。这回有机会在大街小巷转悠,慢慢品味,感觉上越来越接近〃江户〃,或者说,越来越体会到现代日本人及其生活里残存的〃江户情调〃。说实话,我很喜欢这种〃情调〃;但限于学识,无法把它准确表达出来。还是谈谈个人的游历吧。
登上位于新宿的东京都厅顶楼,俯瞰阳光下车水马龙的大都市;或者坐在新大谷饭店的旋转酒吧,观赏远比星空灿烂的都市夜景,不只一位日本朋友告诉我:这是日本人学习西方一个半世纪的结晶。这话里充满自豪,但也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辛酸。表面上日本的西化速度最快,也最成功。但深入接触,你会惊讶不断〃拿来〃、〃拿来〃的日本人,骨子里相当保守,真的是〃和魂洋才〃。明治初年的〃鹿鸣馆文化〃,只不过昙花一现;善于学习的日本人,始终没有〃全盘西化〃尤其是在思维、感觉与趣味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