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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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人都有分成,厨子在整个流程中只拿很少的一份:五十卢比、一百卢比;卡车司机拿得多一些;食堂的人更多;最大头归阿卢少校,他是罗拉和诺妮的朋友,他用同样的方法从锡金搞来她们爱喝的黑猫牌朗姆酒和樱桃白兰地。
竞争的严酷让厨子不得不撒谎。主要是吹过去的事,现在的太容易被揭穿了。他散播传闻,讲述法官过去的辉煌,当然其中也有他的一份,这些话在市场上传开,大有星火燎原之势。一个伟大的政治家——他跟别人说——一个富有的地主,把家产都捐出去了,一个自由战士,因为不愿对自己的国人作判决而放弃了法庭里权重的高位——以他的爱国热诚,他绝对做不出囚禁国会要员,或践踏驱赶示威人群的事。一个富有感召力的人,可是妻子去世后,他就垮了,开始苦行的生活,成日苦思冥想,他妻子是印度教的圣母,殉教而死,所有教众都下跪致敬。“所以他老是整天一个人待着,日复一日。”
厨子从未见过法官的妻子,于是声称所有信息都是从家中老一辈佣人那里得来的,最后厨子自己都开始相信这个了不起的故事了。这故事让他有了自尊,即便他在市场上对已经贱卖的蔬菜挑三拣四,买降价出售的瓜还抱怨两头瘪了下去。
“他以前完全不一样,”赛伊刚来噶伦堡的时候他也这样对她说。“你都没法相信。他生下来就是有钱人。”
“他们送他去英格兰,上万人到车站送他。他高高地坐在大象上!你知道啦,他获得了大君的奖学金……”
杰姆拜伊·伯帕特拉尔·帕特尔其实生于佃农阶层的家庭,住在皮费特的市郊,这一带更像是农村,他们住在临时搭的棚屋里,棕榈叶覆盖的屋顶上老鼠窸窸窣窣地穿行不止。那是一九一九年,帕特尔一家对那个时代仍然记忆犹新,皮费特似乎永远不会老去。起先它由巴罗达的大君管辖,然后是英国人,尽管这里的税收轮替着流入不同主人的手中,风物却历久不变,寺庙居于城市中央,旁边是一株孟加拉菩提树,从中间劈分开几枝粗大的树桠;柱形的树影里,白须的老人沉浸在回忆中,低回不已。乳牛哞哞地叫着;女人走过棉花地到河边汲水,河水里泥浆混浊,缓缓流淌着,早已沉沉睡去。
失落 第十一章(2)
后来,盐碱滩上铺了铁轨,蒸汽火车来了,把这里的棉花运送到苏拉特和孟买的码头。铁路沿线出现了许多大房子,一座带有钟楼的法院维系着这崭新的欣欣向荣的时代。大街上各色人等摩肩接踵:印度教徒、基督徒、耆那教徒、穆斯林、小职员、士兵、部落女人。市场上,店主们栖身在他们鸽子笼一样的商店里,买卖却一直做到了神户、巴拿马、太子港、上海、马尼拉,当然货也卖给一些小得容不下身的货摊,屋顶上盖着白铁皮,坐牛拉的车要好多天才到。就在当地的市场里,杰姆拜伊的父亲做着小生意,摊位设在一个糖果店铺延伸出来的低矮的女儿墙上,他专门帮人在法庭上造伪证。(谁能想到多年以后他的儿子会成为一名法官呢?)
每天清晨天还没亮,杰姆拜伊的妈妈就把他摇醒,该温习功课了。
“不要,求你啦,再睡会儿,就一会儿,”他在床上拧来扭去,闭着眼睛,不一会就能再睡过去。母亲是黑漆漆的庭院里的一个幽灵,将冰冷的井水泼向他隐形的自我,她那农妇的有力的手腕挥动着,恶狠狠地擦洗他,用油揉搓他的头发,他知道这是为了促进大脑发育,可感觉就像是要把脑仁搓出来。
杰姆总是给喂得过饱。每天先是一大杯鲜奶,上面黄澄澄地结着一层油脂。妈妈拿着杯子递到他嘴边,直到喝光了才放下,这时他像头重新浮出海面的鲸鱼,大大地喘一口气。胃里塞满了奶油,脑子里装满学习,脖子上挂了个小布袋,里面放着樟脑丸驱避病魔;浑身上下都给念了咒,脑门上用大拇指印了红的黄的吉祥痣。他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去了学校。
杰姆十四岁的时候在班上排名第一,校长麦克库先生把他父亲叫来,建议他儿子参加本地律师资格考试,这样他就可以在地方法院里找到工作。“聪明的孩子……他有可能到高级法院工作呢!”
父亲走出学校,忖量着,如果他真能办到,他就能走得更远。他自己可以做###官,不是吗?
他的儿子有可能,可能,一定能!父亲在法庭等级制度的最底层,一个洋洋得意的司法体系的捣乱者,儿子则坐在父亲对面的位置上。他也许是地方司法行政长官或高级法院法官。在炎炎夏日里,黝黑的脸上顶着可笑的白色假发,他砸下手中的锤子,裁断一桩桩伪证操纵的案例。父亲在下面,儿子在上面,他们将掌控司法,由上至下。
他和杰姆拜伊分享这梦想。简直像童话故事一样,太棒了,父子俩兴奋不已,也许是因为这梦轻飘飘地直飞云霄,不再受逻辑控制,它开始有了形状,感知到压力。要不是他们的极度天真,父子俩很可能一败涂地;要是分析过逻辑可能性而选择了低一点的目标,他们就绝不会获得成功。
在内务部工作的印度人额定数是百分之五十,这数额从未招满,甚至都没有接近过。高级职位空缺,高级职位空缺。低级职位却一向没有空缺。
杰姆拜伊获得奖学金进入会督学院念书,之后乘坐斯特拉斯内弗号前往剑桥。回国后,作为内务部的成员,他被分配到乌塔普拉德什邦的某地工作,远离家乡。
“那时候有好多佣人,”厨子对赛伊说。“当然啦,现在只有我一个。”他十岁就开始干活了,薪水数额只有年龄的一半——五卢比,那时他在一家俱乐部的厨房里做最低等的杂役,他父亲是那儿的甜点师傅。
十四岁的时候法官雇了他,月薪十二卢比。那个年代,许多小常识都是必须要知道的:去下一个营地前要把一罐奶绑到奶牛的身子下面,到晚上奶就自动搅成了黄油;把伞打开,伞尖冲下,上面蒙上蚊帐固定好,肉放在里面,既可以随身携带又不怕苍蝇叮。
“我们总是出差,”厨子说,“一个月里面有三周在外头。季风时节,天气实在太糟的时候,我们才不出去。情况许可的话,你外公总是开车,可是那一带几乎没有公路,河上也不建桥,所以大多数时间他只好骑马。偶尔也会骑大象穿过丛林地带,蹚过急流的深水。我们走在前面,一队牛车,上面堆满了瓷器、帐篷、家具、地毯——什么都有。队列里有脚夫、通讯员、一个速记员。车上还装着放在浴室帐篷里的便携式马桶,牛车下面的笼子里甚至还有鸡,都是外国种的,比我知道的任何鸡下的蛋都多。”
失落 第十一章(3)
“你们睡哪儿?”赛伊问道。
“我们在各个村子里搭帐篷:给你外公的是一个大得可以给马戏团用的卧室帐篷,还附带浴室、更衣室、客厅和餐厅。帐篷都很大,里面铺着克什米尔地毯,摆着银质盘子,你外公就算在丛林里用餐,也要穿上黑色晚礼服,打着蝴蝶领结。”
法官盯着棋盘,早年的记忆火一般地炙烤着他,当回忆转向他在内务部当巡回官员的日子,他不禁舒了口气,心中略有一丝甜蜜。
工作日程安排得很紧,他不断发号施令,日渐气定神闲。他享受着让他超越阶层的权力,他的家族世世代代都被这出身钉住,动弹不得——看那个速记员,还是婆罗门教的,晚上不是还得爬进旁边那个小小的帐篷,而他杰姆拜伊,国王似的斜歪在柚木雕花大床上,床上还挂着蚊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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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 第十二章(1)
赛伊继续在噶伦堡生活,日子一天天过去——罗拉和诺妮、波特叔叔和卜提神父、法官和厨子……直到她遇见基恩。
赛伊十六岁了。一天,诺妮发现自己已经没法教授物理课程了,于是赛伊遇见了基恩。
那是一个燠热难当的午后,他们坐在蒙那米的游廊上。山这边,小镇的居民在酷暑中恹恹欲睡。白铁皮屋顶被晒得咝咝作响,石头上一条条蛇被炙烤得奄奄一息,山野繁花似锦,美如夏衫上的印花。波特叔叔坐在那儿,看着外面白花花的热和光,鼻头热得出油,撒拉米香肠和奶酪也嗞嗞冒油。嚼一点奶酪,拈一片撒拉米香肠,喝一口冰冻的翠鸟牌啤酒。他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脸在阴影里,脚仍在阳光下,他叹了口气:这世上一切都是正确的。基本元素相互制衡:冷和热、液体和固体、阳光和阴影。
卜提神父在自己的牛奶场里,奶牛嚼着草料,那单调的嚓嚓声让他不禁陷入沉思。牦牛奶做的奶酪该是什么味呢……
邻近的阿富汗公主叹息一声,决定就吃剩的冷鸡肉了。
森太太不顾炎热,上山往蒙那米走去,一路上兴冲冲的:她在美国的女儿萌萌来信说就要为CNN工作了。她开心地想,罗拉听了还不知道有多不快活呢。哈,她以为她罗拉·班那吉是谁?老摆个臭架子……炫耀她女儿在BBC工作……
罗拉正在花园里摘英国西兰花上的毛毛虫,显然不知道森太太正赶来报信。毛毛虫绿白两色交错,长着蓝色的假眼、出奇肥的脚、一根尾巴和一只象鼻。她拈起一只仔细瞅了瞅,心想真是了不起的生物,然后随手扔给了一旁等候的鸟,鸟对着虫子一啄,虫子冒出绿色的汁液,像牙膏管被刺了一针,牙膏涌了出来。
蒙那米的游廊上,诺妮和赛伊坐在一块儿,面前摊着翻开的课本:中子……和质子……电子……如果——那么——?
她们都没搞清楚题目问的是什么。仿佛讥诮她们似的,游廊外烈日下的景象正把答案给她们做了绝好的图示:带着斑点的昆虫仿佛受到什么无法解除的魔法的驱使,悬浮在一个豆荚里,不知疲倦地跳着小步舞曲。
“哎,赛伊,你现在多大了?十五岁?”
“十六。”
诺妮想,都不大看得出来。赛伊有时看起来要大得多,有时又很小。
“和你外公这么过你不觉得难受吗?”
“厨子总是不停地说话,”赛伊道,“我不介意啊。”
这么些年她就这样丢给了厨子……诺妮想,要不是罗拉和她,赛伊早就沦落到和佣人一个水平了。
“他都说些什么?”
赛伊回答说:“呃,说他村里的事,他妻子怎么死的,他和他兄弟的官司……我希望比居能赚很多钱。他们家是村里最穷的。房子还是泥巴做的,顶上铺的是茅草。”
诺妮觉得厨子给赛伊说这些不太合适。各个阶层之间要划清界限,这很重要,不然两边的人都会受到伤害。仆人们总有这样或那样的想法,一旦他们发现这个世界不能满足他们,他们的孩子得不到和其他孩子同样的东西,他们就会愤怒、内心充满仇恨。罗拉和诺妮从不鼓励她们的女仆柯桑说自己的家事,但诺妮发觉很难让她一点都不说。不知不觉地,人会渐渐滑入心意沟通的阶段,而这本应只存在于相同阶层的人之间。她想到不久前柯桑给她们讲她和送奶工的恋爱史,她俩都听得入了迷。
“我很喜欢他,”柯桑说,“我是夏尔巴人,他是拉依族人,不过我跟父母撒谎说他是菩提亚人,这样他们就同意我们结婚了。婚礼很不错。你得给他家的族人好多东西——猪肉、钱,这样、那样,他们要什么你就得给,不过我们的婚礼不是那样的。他会照顾我生病的父母,打一开始我们就起誓,他不会离开我,我不会离开他。双方都是。我们不会离开对方的。他永远不会死也不会离开我,我也永远不会死也不会离开他。这是我们的誓言。在我们结婚前就这么说了。”
失落 第十二章(2)
然后她哭了起来。柯桑的牙齿发黑,长得东倒西歪,衣服脏兮兮的,有点破,头顶上很滑稽地挽了个颤巍巍的发髻。柯桑没怎么受过培训,她们收留她只是出于好心,后来她学会做涂上花生酱和酱油的印度尼西亚式烤肉,番茄酱和醋做的酸甜菜,还有加番茄和凝乳的匈牙利烩牛肉。她的爱情让姐妹俩震惊。罗拉一直声言仆人不可能像她们那样经历爱情——“他们整个男女关系机制是不一样的,只考虑经济实用——我确信他们要理智得多,只要自己可以做主。”现在甚至罗拉也不得不想,是不是她才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爱情;她和乔伊迪普在结婚前从没有像这样谈到爱的信念——因为太不理性了,所以他们才不谈。可这样是否就说明他们可能没有爱呢?她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诺妮根本就没谈过恋爱。
她从未坐在静悄悄的房间里,诉说着柔情爱意,灵魂如烛火般随之颤抖。她也从未妖娆多姿地现身在加尔各答的大小派对上,莎丽紧紧裹住臀部,轻摇着手里的柠檬苏打水,冰块晃荡得叮当作响。那鲜红瑰丽的浪漫之旗也从未在她的人生中飞扬,哪怕只是片刻,哪怕只是伪装的一个戏剧片段,让她可以凌越于生活之上。她都拥有些什么呢?没有深刻的仇恨、苦涩、哀痛。有的只是对一些小事的烦恼和不快:譬如图书馆里有人不去擤鼻子,而是吸溜吸溜地吸着气,鼻涕下来又上去、下来又上去。
她骇异地发觉自己竟嫉妒柯桑。阶级之间的界限模糊了,幸运似乎去错了地方。
那么谁会爱上赛伊呢?
她们又试着上了堂物理课,那道题诺妮还是答不上来。
她让赛伊带给法官一张便条,便条中写道:“恐怕我理科和数学水平已经不够用了。这些科目需要给赛伊找个更称职的老师。”
“这该死的女人真不负责任!”法官怒气冲冲地说,炎热的天气让他心浮气躁,似乎总在提醒他的国籍。那天晚上他口述,让赛伊写了封信给当地学院的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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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打算聘请一名数学和理科老师,请告知贵校有意做家教的教师或高年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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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 第十三章(1)
天一直是烈日炎炎,没过几个星期,校长就回话说他可以推荐一个很有前途的学生,刚拿到学士学位,还没找到工作。
这个学生就是基恩,学会计的,话不多,以前他总认为整理数据可以让人心静,可事实并非如此,实际上,他处理的总数越多,整理出来的数据条目愈多,他就愈加发现这只不过是把各处的数字简单地叠加在一起,而扎实精深的学问早已飞离到月亮上,消失不见了。他喜欢走路去卓奥友,有一种清新而单纯的快乐。他住在邦巴斯迪,到卓奥友要走两小时的山路。阳光耀目,透过摇曳稠密的竹林,星星点点地闪着光,好似水面上波光闪烁。
满怀着对理性的激赏和渴望,厨子给赛伊他们端来了茶和炸干酪面包片,干酪上还撒了辣椒粉,然后,他端张凳子坐在门外,留神看着赛伊和她的新老师。基恩说话很谨慎,字斟句酌地讲解着一道又一道的计算,一直推导出一个准确明了的答案,和书后的题解完全吻合,厨子一边听一边点头称赏。
愚蠢的厨子。他根本没听出来基恩的字斟句酌不是出自对科学的信念,而是因为羞涩和疑惑;在那间四周墙壁鼓起如风帆的房间里,他们两个似乎沉浸在对原子的探索中,双眼密切关注着数字,内心其实早已心猿意马;黄昏的时光消融于屋外深沉的夜色,他们将背离基恩被雇用的初衷,并被这背叛所吞噬;他们挣扎着拉扯起浑身所有的意志建筑起一个坚固的堡垒,可这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