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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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赵子刚,李政早早出了门。所以这么早走,他是想先去给陈家鹄父母报个喜,结果撞了南墙,碰了一鼻子灰。门虚掩着,照理家里该有人,可李政叫了一遍伯父、伯母、家鸿、家燕,都没有人答应。家鸿是大哥,家燕是小妹,李政跟他们都很熟悉。李政站在清冷中,大起嗓门又叫了一遍,还是没人应。李政想会不会陈家鹄也给家里发了电报,他们都去码头接人了。正欲离开,大哥家鸿从楼上下来,走一步,停一步,戴一副墨镜,一脸凶相,像个厉鬼。
“大哥,”李政迎上去,“我还以为家里没人呢。”
“我现在也算不了人,”家鸿阴阳怪气地说,“充其量是一个鬼,一个欲哭无泪、欲死不能的鬼。”大哥正处在巨大的不幸和悲伤中,这李政是知道的,“大哥,你也不能老这么伤心啊,该过去的要让它过去。”李政已经这样安慰过他多次,说的都是老话,听者无动于衷,说者也难生激情,点到为止便转了话题,“伯父伯母呢?”
“上街去了,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了。”其实是知道的,家鹄要带新媳妇回来,家里需要添置些东西,去买东西了。
“家鹄的轮船今天到,我要去码头接他,你一块儿去吧。”
“回来的不是家鹄一个人,”大哥横了脸,“听说他还要带个鬼子回来。”
“大哥,家鹄这次回来是来参加抗日的,我们兵器部需要他这样的人才。”
“笑话,带个鬼子回来抗日,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她不是鬼子,她是家鹄原来在日本时的同学。”
“他读了半辈子书,同学成千上万,什么人不找非要找个鬼子?我看他读书读成呆子了!”
家鸿立在天井里,把拳头当锤子敲,敲得桌子啪啪响。李政突然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他看着家鸿新生的银发随着啪啪响声从头顶耷下来,乱七八糟地披散在额头上,心里顿时有一种盲目的不安和歉疚。陈家鹄回国的事情是他一手促成的,原以为会皆大欢喜,哪知道冒犯了大哥。他想到,大哥可能已经为这事痛苦几天了,他的情绪非常恶劣,讲大道理等于是火上浇油,自讨没趣,还不如不讲。
他决定一走了之,便慎言而别。
可走了还是要回来的,现在的问题是,把人接回来后怎么办,如果大哥还是这种情绪……李政的心情沉重起来,他的鼻子嗅到了一股异味,仿佛行走在黑夜的山林中,四周传来窸窣的声音,把他的心吊起来。他感到膝盖发冷,小肚子收紧,一种盲目的担忧包围了他。
其实,值得李政担忧的哪是这个,这个说到底是家里事,破不了天的。真正该担忧的事,此刻的李政还一无察觉,但它确实已经发生了——已经有四只眼睛比李政提前一刻钟守在朝天门码头,他们守候的和李政要接的是同一个人:陈家鹄。
四只眼睛都戴着墨镜,墨镜之上是一顶帽檐宽大的黑呢毡帽。他们正在守望什么人。他们的守候是秘密的,正如他们经常干的事情一样。
他们是:陆从骏、孙立仁。
风语三 第三节(1)
时间往回倒三天,晚上八点半,陆从骏的眼睛守望的东西更鬼祟。惊人的鬼祟。是一个赤条条的女人!*,坐在高脚木桶里泡澡。水温五十度,有足够的热度,又没有热腾腾的蒸气,宜于观看。已经是盛夏,这样泡澡是有点奢侈,但如果是组织为保健杀菌专门安排的,则另当别论。你们是*的秘密武器、宝贝疙瘩,战争让你们颠簸流离,精神紧张,这样泡个澡,既可以洗涤你们身上可能依附多时的毒气细菌,又可以舒筋活血,安神养气,提高免疫力。水里据说加了国外进口的昂贵的植物精油,其实不过是一点廉价的香水而已。
这是一个阴谋,目的是要抓内贼。
连日来,陆从骏白天和林容容一起四处找破译师,到了晚上八点半,他便消失了,谁也找不到他,到了九点半,又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里。这一个小时他就躲在澡堂里,偷看人洗澡,女的看,男的也要看。
变态?
其实不是,他这是在抓内贼。
这一招,他是从德国学来的。陆从骏在德国海德堡军事学校学习期间,一个搞清洁的华裔姑娘在深夜下班途中被一个蒙面人强暴了。事发地点在学校操场附近的厕所里。学校是严禁外人进入的,姑娘也证实蒙面人外面穿的是便装,里面的衫衣是校服,皮肤细腻,“那东西”粗短而坚挺,像个中国人。当时在校师生中国人只有八个,包括六名学生,一名本地华裔教官,一名中国军方派出去的带队军官。事发当时,华裔教官已经回家,不在现场,足可排除。事发后校方封锁消息,但私底下却让七个有嫌疑的中国人专门做了个功课,安排他们单独泡药澡,每人半个小时,美其名曰“身体大扫除”,专供留学生。四个小时后,校方锁定嫌疑人,是一位姓江的广西人。经审讯,此人供认不讳,案情大白。
这件事给陆从骏留下深刻印象,他不知道江某人在洗澡时有什么异常,露出了什么破绽。有人认为这是有理论根据的,理论就是弗洛依德的那一套。当时全世界都迷这位大师,事隔多年陆从骏似乎也迷上了他,他决定仿效一下,便布置了这个局。这一方面是迫于无奈,杜先生对武汉来的人都不信任,在没有肃清内贼之前,规定所有人都不能放出去。封闭一隅,侦查手段非常有限,也许这不失为一个方法。另一方面,他觉得弗洛依德的那一套理论是有一定道理的,为什么人那么会撒谎、欺骗?是向我们的肉体学习的,我们的肉体从来没有真实地面对过自己。
他兴致勃勃地上马了,实施过程不免鬼鬼祟祟。为了保险起见,他铺垫工作做得很扎实,专门召集大伙讲了一次话,把理由说得头头是道,把猫眼做得特别巧妙,把时间安排得特别科学。平时是每天晚上一个小时,每人半小时,一日观察两个;周末全天候,上午两个,下午四个,晚上又两个。就这样,从长沙转移来的总共三十四个人,男男女女相继被请进了温暖宜人的木桶里,今天是最后一个。
此人叫蒋微,二十四岁,单身,河南信阳人,是侦听处的骨干侦听员。她没有怪动作,进来后麻利地脱了衣服,坐进了木桶里……她胸脯饱满,坚挺,*小小的,粉红色,右边腰眼处有一片红色的胎记。猫眼是特别设计的,隐蔽性很好,能见度又很高,正对着木桶。木桶的位置和朝向是固定的,可以确保泡澡的人正面对着猫眼。陆从骏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目光,发现她坐进木桶后对自己的胎记大感兴趣,又是看又是摸,好像是新长出来似的,不认识,很新奇。抚摸胎记时,她身体保持的姿态使她的*变得更加饱满,肉鼓鼓的,仿佛随时要胀开来,掉落水里。
风语三 第三节(2)
陆从骏注意到,她一直没有正眼去看自己的乳房,好像是别人的私密处,不好意思去看。有一阵子,她手臂不经意间碰了一下*,迅速移开了,像触电似的,有点惊慌失措,甚至脸都红了。就在这时,陆从骏发觉自己下身膨胀起来……这是第二次。前一次是几天前,破译处分析科一位姓钟的密电分析师,是一位中年妇女,一身赘肉,腰跟木桶一样圆。她一定是个幻想狂,可以把木桶想象成男人,坐进去后就醉了(像被男人拦腰抱住一样),眼微闭,嘴翕开,舌头不时伸出来。她在木桶里酣畅淋漓地*了一次,硬生生地把他搞冲动了,几乎有点强迫性的,和这一次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三十四人中有十一名女性,年龄从五十岁到二十岁不等,都属于有性要求的年龄,但*的仅此一人。男人*的比例要大大高于女性,二十三人中有六人*,其中一人还来了两次。这七名*者以“不光彩”的方式和内贼划清了界限,因为在陆从骏看来,一个贼,一个心中有鬼的人,是不会有这份“闲情逸致”的。
蒋微也被排除了,证据是让他冲动了。他是审判官,不是色鬼,他躲在黑暗中,用猫眼偷窥,心里装满敌意,*被完全抽离,一个没有被彻底排除敌意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他冲动。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即使被灌了*也能用意志战胜欲望。他膨胀的下身提前预告他,蒋微是清白的。
果然,蒋微很快又用新的证据为自己验明正身,她简单地洗涤一番后,专心致志地背起敌人电台的频率表,其忠心可见一斑。之前,另有四男一女也曾有相似的表现,借泡澡之际做功课,有背敌情资料的,有带了资料手册来看的。还有两个小伙子,对着天花板向在战场上死去的亲人发誓,意思是他们已经荣幸地进入黑室工作,今后一定有机会为亡者报仇雪恨。还有两个小姑娘和一个在食堂烧饭的伙夫,前者以哭的方式,后者以骂的方式,表达了他们不愿意在这鬼地方过这种“监狱”生活,希望早日离开这里。
以上十八人属于当场被排除,因为他们有硬邦邦的证据,昭然若揭,显而易见,无需再费什么神。剩下的十六人,需要根据在案的记录做进一步分析研究才能有答案。这天晚上,陆从骏准备回办公室去好好研究这些人的资料,争取再排除一批,凭他的印象至少再排除十来人是没问题的。
至此,虽然尚未结案,也不敢保证最终一定能完美结案,但他对自己出的这一招还是较为满意的。这不仅仅是个抓贼的手段,也是他了解下属的一个绝佳过程。通过这半个多月的暗探、偷窥,他觉得自己基本上掌握了这个院子,一种主人的感觉找到了。
与往日一样,时辰一到,九点半,陆从骏照例出现在办公室里。林容容如影相随地跟进来,怀里夹着一只讲义夹。他知道,那夹子里可能是又一个破译师候选人的资料。
“放这儿吧。”他指指桌上的一沓资料,“我等会儿看。”这里已经摞了有十几个候选人的资料。
“你很累嘛,看上去。”林容容还是老样子,大大咧咧的。
“我是想到有这么多资料要看,觉得累。”
“那我跟你说一下吧,你听着要轻松一点。”林容容把放了一半的讲义夹拿回来,准备打开来给他讲解一下。就这时,叮铃铃,桌上的电话机响了。陆从骏拿起电话,刚说一声“喂”,身体下意识地立起来,让林容容马上猜测,电话那头一定是杜先生。
错!
电话是他在三号院的老上司傅将军打来的,彼此一番客套后,对方说:“我知道你在找人,我手上有一个,我敢说一定是你做梦都想要的那个,你不想来见见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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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在哪儿?”
“办公室。”
放下电话,陆从骏急忙穿上外套,匆匆出门。他不知道老上司手上有的“那个人”是什么人,因为他在找的是两种人:一为内贼,二是外援。
风语三 第四节
三号院租用的原来是一家广东潮州人的会所,在渝中区中山路,是个套着五道门的狭长形院子,前后连着两条街道,建筑多为木造,一年四季都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酸气。三号院入驻后,做了一些改造,拆掉了以前的众多门牌、门槛,修了一条轿车可以出入的通道。从五号院过去,要不了半个小时,车子已经停在傅将军的办公楼下。这是陆从骏熟悉的世界,夸张一点说,这里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将军亲自来开门。
“您好,局长。”老称呼,懂忌讳,不带姓。
“应该叫老领导了。”局长笑道,“你坐了飞机呢,连升两级,现在已经跟我平起平坐了。”
“谢谢局长栽培。”
“不敢当,栽培你的是杜先生,他这次栽培你连我都是保了密的。不过说到底栽培你的还是你自己,方方面面都过硬。”局长上来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握,“好啊,祝贺你。”
两人边说边到客厅坐了。略为闲聊,局长便言归正传,“我看了一号院下发的文件,知道你在找破译师。”
“我要找的人多,”老部下笑道,“破译师只是其中之一。”
“还要找什么人?”
“贼骨头,原来那些人中有内奸。”
“这我帮不了你,你也不需要我帮,你这个脑袋鬼点子多,鬼怕你。”
“你身边有破译师?”
“你找得怎么样?”
“找了一批,但没有最后定。”
“要多少人?”
说到工作,老部下便露出所长的口吻、职业的眼神,“这很难说,只要找对了人,有一个也许就够了。”
局长干脆地说:“我给你推荐一个人,我敢说他一定就是你最想要的人。”
所长专注地听着局长娓娓道来,“这个人我见过一面,几年前,我去日本公干,顺便去早稻田大学看一位同乡,他在那儿当老师。闲谈中,同乡向我讲了这个人的一件事让我很好奇,吸引我想见见他,同乡便带我去了。那年他也不过二十二三岁吧,但一看就是英气勃发,谈吐非常有见地。当时他正在读日本数学泰斗炎武次二的博士生,深得导师的喜爱,经常代导师给学生上课。我们去找他时他正在给学生上课,那课堂上的人啊,简直可以说人满为患,走廊上都站着人。我纳闷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来听他课?原来就因为‘那件事’——令我好奇的那件事——使他成了学校名人,至少在数学系,学生们都想认识他。”
那件事情是这样的:数学系一位学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道超难数学题,把系里所有同学和老师都难倒了,包括他们的导师炎武次二也解不了,最后是他把那道难题解了,他的名声从此传开。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过了没多久一位日本大佐军官到学校来找他,给他优厚的待遇,请他去陆军情报部门工作。他不从,坚决不从,好言归劝,威逼利诱,都不从。
局长说:“因为是中国留学生,军方无法强迫他,但可以刁难他,给他设置种种限制阻止他继续读炎武次二的博士。第二年,他被迫离开日本,去了美国……”
所长问:“日本军方为什么要招募他?”
局长说:“因为那道超难数学题其实是由一份美国密电置换出来的。就是说,谁解了那道题就等于破了那份密电,日本军方因此认定他是破译密电码的奇才……”
局长说:“他老家是浙江的,十来岁时随父母亲迁居南京。他父亲是中央大学的一位史学教授,德高望重,对甲骨文深有研究,是这方面的南派权威;母亲是国民政府首任浙江省省长的嫡亲侄女,大家闺秀,其父也一度官至水运部部长。南京沦陷后,他们举家来了重庆……”
局长说:“像他这种人才,又有那么强的爱国心,正是*需要的,所以我一直在关注他。前不久,我听说他已经从美国回来,到武汉了,我想他应该会来重庆,凭你的能力总不会找不到他吧?”
所长认真地点点头,“我会找到他的,他叫什么名字?”
局长抑扬顿挫地道:“陈—家—鹄。”
风语三 第五节(1)
当然找得到,这太容易了!
有名有姓,有父母,有地方,哪有找不到的理?不到一天,陆从骏全搞清楚了,家住哪里,兄弟姐妹几个,何时离开美国,什么时候在香港上了岸,怎么到了武汉,现在哪艘船上,估计哪一天到重庆,一清二楚。这比在身边找贼容易得多。贼在暗处,会躲藏,陈家鹄在明处,立不改姓,坐不埋名,一路写信发电报,只要用心去找,遍地都是消息。通过驻美国大使馆的肖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