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你同在-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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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要劝导他,挽救他,我需要与他单独谈话。可母亲却依然使用恶性循环的老办法
来破坏我的计划。父亲说是,他就是要辞职,那个小宝就是他的孩子,既然是要死
在这屋子里的,你说的,我陪你,陪你死在这屋子里,你甘心了吧!父亲的语气强
硬了不少,他的眼睛更红了,像鲜血在里面奔流。从他那充血的眼睛里滚出两串绝
望的泪水。我是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我知道,事态真是到了最严重的时候,怎么
办呢?眼前一种僵局,我要打破这种僵局,把父亲带出去,我要了解事情的真相,
我要化解一场就要到来的悲剧事件,此刻,我已不是他们的晚辈他们的某一个女儿
了,我要充当一个化解高手,拿出浑身的解数来,拯救我们的家庭,我们的名誉以
及我们的生命。
后半夜我如愿以偿,将父亲从他们的房间里带了出来。那时已是深秋季节,我
们像那次雨后的夜晚走在街上一样,静默覆盖了大街,一切都到了梦深时刻,我听
到父亲长出了一口气。
父亲被我安排在我的小书房里“养病”,为了让他心平气和下来,一进门我就
说:你给张打个电话吧,告诉她你在我这儿休息。然后我就退出来并把门带上。
第二天早上我处理了许多事,给父亲请假给我自己请假,到公用电话处给母亲
打了电话然后带了早点回来。这时宗小河已把儿子送走自己也上班去了。我跟父亲
在餐桌上开始正式谈话:她为什么说小宝是你的孩子?为了把这次谈话非常顺利地
进行下去,我用了交心的方式。
父亲就叹了口气说:哪里是她说的,是我说的,这是我自己的主意!我的心立
刻就敞亮起来,我说我就知道这不会是真的,是你为了把要对张的责任进行到底而
想出的一个办法?让这样一个办法挟迫我母亲做出让步?让大家都妥协一下?放你
们一马?父亲无奈地笑了一下,做了一个无法说清的手势。然后我说,你们太天真
了,别说你用你们有一个孩子的说法来争取人们对你们的承认,就算那孩子是真的,
除了罪加一等还会获得什么呢?别说一个孩子,我母亲不是生了四个孩子么?四个
孩子的恩情都不算什么,一个又会怎样呢?我意识到我的这番说话开始愚蠢了,我
很快话锋一转,我说:可也是,不这样做你们又能怎么办呢?父亲停止了慢慢的咀
嚼,把他这一向一直暗淡无光的眼睛对准了我。说实在的,我真有点受不了他的那
种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他这个年龄他这个地位所应有的深刻、尖锐、一锤定音的果
断。我常从别人的嘴里听到对父亲的评价,说父亲这个人虽说长相并不高大,可却
非常有男人气概,做事情从来都雷厉风行拿得起放得下,非常坦荡的这么个人。可
自从我们成年以来,我们家庭发生了内部矛盾以后,别人的这番评述首先从我这里
就不能信服,我父亲哪里是那种钢铁打就的好汉呢?
父亲看着我说:是啊!你说说看,我究竟该怎么办呢?我一下子就气馁了,又
是这一套!你自己该怎么办你难到真的不清楚吗?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分手,永远分
手,说了多少年了,就是做不到,还让我们说该怎么办,除非我们说成全你们,还
有什么话你能听着顺耳呢!这些话我当然不能说出来,我只是也不吃东西了,呆呆
的盯着窗子外面的蓝天。
父亲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淡笑了一下说:看,大家都挺难的,谁都没有办法,
我自己要能拿出个好的办法也不会有那些荒唐的念头了,也不会让你帮我想办法了,
人啊。真是渺小,无能透顶呀!有时候,真是想一了百了算了!
下午单位的业务学习取消了,我找了两篇我近期发表的短篇小说来到医院看父
亲。今天是父亲手术的第四天,他的情况非常好,此刻他正按照医生的嘱托在大声
地咳着痰,医生说不能怕痛,一定要把肺部的积液咳出来,这是手术后一项艰难又
重要的任务,不做要坏事的。对父亲来说他亲历了一次死里逃生的体验,这次体验
不像以往那些不着皮毛浅尝辄止,而是有着天壤之别的。我想那天他不让人推他进
手术室,坚持要自己走进去,那长长的走廊和等候大厅之间挂着一个宽大的黑色门
帘,我在那天的等候中仔细观察过那个门帘,依我这个喜欢跟小说为伍的人来看,
黑色门帘有着生死两种色彩。凡是被推进去的人进去之后,帘子就沉重地落了下来,
画上神秘的警叹号。外面的人什么也看不见了,被推进去的人呢?丧失了所有的能
力,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或许真的就再也不能站着出来了。所以父亲一定要自己
走着进去,他做此决定的时候大概也收起了唯物主义的信仰,或许他多少受了一些
天主教的影响,是张对他的耳濡目染,张不是一个纯粹的教徒,但她特别喜欢《圣
经》,父亲也喜欢《圣经》,却是从文学角度去喜欢的。他非常忌讳躺着被推进去,
因此,父亲就有了那种不欲的举动。他甩掉别人想要搀扶他的手,拒绝护士的手术
推车,他说:我自己走!然后他就在那么多眼睛的注视下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
不知道父亲是否为我的不在场而略感遗憾,我想他其实也是在乎的,只不过他
的外表总给人一种胸怀坦荡不计小事的印象,但针头线脑那样的小事有时候也是全
装在他心里的,何况我的不在场与在场并非针头线脑那样事小。也许,那是一场生
死诀别呢?
当时他的身后站满了他的家人,大家的眼睛都无比复杂地看着他,当他沉着地
掀开那面黑帘子时,通道里一股森然和冷峻的气氛扑面而来,他一定在那一刻有些
害怕了。我父亲一直是一个宋词的热爱者,每到他陷入一种两难境地的时候,宋词
的某些句子会像远处飞来的白蝴蝶,姗姗从他的心头掠过,再从口中吟出,仿佛一
贴安慰剂,使他在某种缓解中等待新的出路。
那一刻苏东坡为悼念王夫人而作的“江城子”里的头一句蓦然跳进他的脑海里
:十年生死两茫茫……这让他在掀帘子的时候有了短暂的停顿,他其实是在改词,
改成一朝生死两茫茫。对他来说这样比较贴切,是啊!他这一步跨进去不啻于幽明
相隔,也许再也无法生还了呢!所以我的在场与不在场一定是重要的。如果那天有
了什么不测,最后悔的一定是我,当然,这都是事后才渐渐生出的想法。
现在,父亲一个人在偌大的病房里正背对着我坐在床沿上,他仰着头,努力按
照医生的嘱咐在练习咳痰,听有人进来,他转过了脸。
我说:不错嘛,这么认真,气色也挺好的。父亲淡笑了一下,我才看清他的整
体还是呈现着一种大手术之后的虚弱。其他病人呢?我问。出院的出院,回家的回
家,还有可以出去散步的散步去了。
午后的阳光非常好地从窗外穿进来,把洁白的病房烘托得如此祥和,安宁。父
亲除了虚弱,还有一种大劫难之后的平静,那种平静似把一位老人变成了孩童,一
切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正像张说过的一样,我们家四个孩子当中我最像父亲,其实不止是她说,是生
来就有的,我和父亲骨头里的那种相似是没法用语言去说的,而且一说就破相,就
变得他是他我是我了。
我递给父亲我的小说:这下可真是赋闲了,最无所事事的时候是读我小说的最
佳时候,父亲说谁说我现在无所事事,我从早到晚的事情是一件接着一件。他嘴里
说着却有些迫不及待地接过了杂志。他笑眯眯的,某种程度上我承接和实现了他青
年时期的志愿,尽管我做得不是太好,总停留在小打小闹的阶段上。但父亲很欣慰,
他端着两本杂志那种敬重的样子一下子又让他和我变得一模一样了。
多么亲近呀!现在,我跟父亲想说什么都是可以的,我多想问一问他的过去呀。
我说:武斗是哪一年?父亲的注意力还在杂志上,他想都没想就说:1966年以后的
一些年当中经常发生,68年最为严重。然后他才抬起头问:怎么想起问这个?我说
我的某篇小说里涉及了这个情节。父亲说:唔。历史是惨烈的!我趁机说:那以前
人们说你曾在一次武斗的夜里当了“逃兵”,有这回事吗?父亲不屑地笑了一下,
他继续翻着杂志,我又说,你不可能是个当逃兵的人呀!父亲说:怎么不可能?一
个人最有可能当逃兵,不管他的外表有多不像!父亲把两本杂志叠在一起,整整齐
齐放到枕头上。我忽然诡秘地说:张那个时候是你的助手?父亲笑着一摆手:胡说,
怎么能扯得上呢。我说那些说法里不是有个女助手吗?父亲说是啊,有不少女将、
女兵之类的人,你妈也是那一种。我忙说不不,不是她们,是跟张一样的那个女子?
父亲的眼光一瞬间非常警惕,紧接着它在我与遥远之间做着迅速的跳跃。良久,才
恢复到对往事的淡然之中。
我勿需再核对什么了,我捕到了,他那跳跃的眼光在遥远的地方流露出了情感
;忧伤,悔悟,痛惜,或者爱情。这些东西,凝聚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诀别图!
好吧!“武斗”之夜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它只埋在我的心底,就让它在我的某
个深处继续延展吧。总之,女助手死了。父亲逃跑之后,女助手被两个“战斗队”
团团围住,她被五花大绑,蓬头血面。那时候,满大街除了疯子就是死人,女助手
的尸体夹在无数死者里,头发盖住了整张脸,只有那双眼睛,那双昨晚还美目盼兮
的大眼睛从浓密的黑发中穿过来,是那样凄艳,却又十分担忧!
父亲在我家里“养病”的那个短暂的阶段里,张来过两次,第一次她在我家做
了饭,她自己却说吃过了,隔着那张书桌,张就看着父亲吃饭,时不时她就要立起
身子给他往碗里添一些东西,父亲说:行了行了,我又不是挨着饿了。然后张就坐
下来,那一双眼睛看着看着就淌下泪来了。父亲停下来吃惊地望着张说:怎么啦?
张掏出一块手帕抹着眼泪说:事情弄成这样……你本来工作已经够辛苦、现在却成
了有家不能回……父亲笑了,放下筷子说:挺好,如果不是这样我也没有机会住在
晓冬这里,也没有机会安安静静在这个小书房里看看书,休息休息。父亲那时又恢
复了以往的生机,仿佛那些惆怅从来没有在他的身体里滞留过似的。父亲自信的时
候给人以很强的感染力,他能莫名其妙地让他以外的许多人在某种时刻发出一种信
心来,一种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战胜的信心。张之所以这么多年对他崇爱有加不知道
是不是受了这种蛊惑,她看见父亲这种样子就欣喜起来,她也是个容易忘掉愁苦的
女人,这导致了他俩从第一次的相遇就注定了这一辈子要磨缠不休了。
张第二次来我家父亲不在,他还是被一个比较重要的会议召走了。那天下午我
正巧闲着,我非常热情地把张请进我的小书房里。我一直想找个机会了解一下她与
我父亲的来龙去脉,我觉得这个下午在我的书房里是个非常好的机会。我不得不承
认,我也被张的那双眼睛多次的诱惑过。有一种事实是:美是一种磁场,比如张的
眼睛,我至今都搞不清楚第一次降服我的是这个胆子够大的女人呢还是她那双极富
磁力的眼睛。更何况我父亲呢?
我给张沏了一杯如诗如画的绿茶,然后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你和我父亲是怎么
认识的呢?还有、还有小宝是怎么回事呢?张一直盯着那只晶莹剔透的水杯,看着
鲜绿的茶叶在舞蹈,她盯着茶杯非常入神,嘴里却说: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见
到了你父亲。
一九八O 年的早春还非常寒冷,张穿着一件很旧的棉大衣拖着刚会走路的蓓蓓
游走在乡村到城市的道路上。那时她已结束了她的第一次婚姻,和她一起插队的年
轻人都走光了,蓓蓓的爸爸自己找到出路就像那个时代的好多人一样弃她们而去。
举目无亲的张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出发了。
好多天来她一直在市委大院子里转悠,那时的世风里有一种要改头换面的新气
象,很多灰头土脸上访的各种人在市委大院焦急地踱着步子,等待着消息。
张端着旧搪瓷杯子在大院那只为来访者准备的保温桶里接开水,然后是干饼子,
给蓓蓓吃的时候就泡了,娘儿俩就那么干耗着,眼看着连吃饼子的钱也没有了,曙
光到底在哪里呢!
其实父亲肯定已经见过这个拖着孩子的乡下妇女了,近来这一类人越来越多地
聚集在市委大院里,那时党委、政府还没有分家,统称革命委员会,各种事情有待
于澄清、平反。但父亲不是上帝,他那时只不过是革委会的一位副主任,他有他份
内的事情可做,他也频繁从这些人当中路过,这些要求平反的人们把这里的任何人
都当成上帝,或是当成一线机遇。这天机遇就轻而易举落到了张的头上。那天父亲
他们的小车就要开到大门口的时候,蓓蓓突然摇晃着跑了过去,小车紧急刹车,司
机脸都吓白了,探出头训斥张,张的脸也白了,那双惊恐的大眼睛完全呈现了出来。
父亲坐在后车座上,完全是无意间看见这双眼睛的,他吃了一惊,多么熟悉呀!
那个激情如火的晚上,就是这双眼睛呀,它注定让他此生不得安宁。但是,它已经
离开得很久远了,久远的记忆都快干枯了。他是事后听到她的死讯的,她死得那样
惨烈,是因为他。他却自己跑了呀!
从此父亲的脸上有了一个表情,这个表情只他一个人在什么事情都不做的情况
下才呈现出来。那是一种再也无法言说的悔痛啊!
没想到,在这茫茫人海中,在今生今世里,父亲却再次邂逅了这双眼睛。他的
震惊是可想而知的,他产生了一种失而复得的盲目!张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
觉得走到她面前的这个人非常亲切,她从小到大还没有一个人给予过她这样的亲切,
她非常感动,继而又为自己的蓬头垢面而局促着。父亲接过她手里的材料说:你的
事儿,我帮你跑。
当父亲像做着某种弥补一般竭力为张一样一样解决了她今后的生活时(户口,
工作,房子等),从张的情感角度上已经变得没法自持了。父亲的一举一动一言一
行都让她着迷,当她觉得火烧上头了的时候,她会趴到冷水管上冲头,她常常冲好
几分钟,然后用毛巾捂住脸告诫自己:不可能的!他是有家的人,有四个孩子,事
业上正如日中天,千万不要乱来。
但是,他们毕竟是人呀!他们终于越过了警戒线,变得什么也无法阻拦起来。
这当中,两人为了终止这件事,张又嫁了一次人,就是前面说的那个工人。他们以
为,这样就会断了念想,可是不到两年,张又拖着一个男孩再次离婚,这次她发誓
今生不再结婚!
唉!大千世界人与人的结识、相知、到相爱,有谁能说得清呢?人物时间和地
点又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