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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含笑花(下)-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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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寒潇冲到窗边望下去,见人影早已不见,又急于想知道被云漫天藏在床底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便没有出去追赶。他回到床边蹲下身子朝床底看去,床底除了一只红木箱子,便再无旁物。伸手拖出了那只大箱子,打开盖子一看,见箱子里塞满了写了字的纸,于是拿出一摞,凑到烛光下看了看。 

一看之下,他顿时呆在那里,心里的悔恨一时急,又一时缓。有一阵风从窗户吹了进来,身上的汗立时凉了,从指尖一直凉到心里,一个激灵之下,突然有什么东西碎了——那原是他内心深处最无瑕的一块珍宝。 

又一阵大风刮进来,将满箱子的纸张吹了一地,烛光摇曳下,满地都是“含笑”二字。那熟悉的字迹,密密麻麻,写满了每一张纸,仿佛这世界除了这两个字,便再无别的值得写的了,每一笔每一划,都呕尽了写字之人的心血。 

他抬起眼,恍惚看见南宫忘忧站在书桌边写字,还是十多岁少年的模样,写好字他抬头温柔一笑,伸出手指轻轻点着纸上的字,道:“含……笑——你的新名字,以后我便叫你含笑。” 

南宫寒潇踉踉跄跄走了过去,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他那乌黑的头发,指尖尚未触及,眼前的幻象便一闪不见了。 
这时听见有人跑进来喊了一声:“秋达心呢?啊……这……” 
南宫寒潇缓缓抬起头来,见云漫天面色惊惶地看着一地的纸张,心知秋达心所言不虚。他盯着云漫天的眼睛颤声问道:“你为何要把这个箱子搬过来?——你为何要刻意瞒着我?” 
“我……我……”云漫天垂下头,心里一时纷乱如麻。其实就连他自己也搞不大清楚,或许只是不想南宫寒潇知道实情后痛苦悔恨,悔恨没有早日向南宫忘忧表白,任两颗痴心生生错过,又或许还有别的原因,但是他不愿意去深究。 

云漫天强自镇定了一下,硬着嗓子道:“即便他还活着,即便他也喜欢你,他也不可能接受你,毕竟你们是亲叔侄……” 
南宫寒潇忽地嘶喊了一声:“你知道什么?我根本不是我爹亲生——只是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我若是知道他也爱我,本该早点告诉他实情的,都怪我,都怪我……”他跌坐在地,将头深深地埋在了膝盖里,身躯微微颤抖着。 

不是亲生?——云漫天彻底呆住。白色宫纱罩里的蜡烛“滋滋”燃烧着,微光映得罩子上跳跃着绯红,一闪一闪舔着他的心口,刀子割似地痛。 
他不由自主走到了南宫寒潇身边,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扶住他的肩。一波波颤抖从手心传播过来,仿佛连着南宫寒潇的心痛悔恨也蔓延了过来,先是一丝丝的,缠着绕着,渐渐成了一股股的,捆住勾住,最后竟成了铺天盖地的网,将他紧紧缚住。 

他痴痴看着南宫寒潇后脑上的乌发,却不觉在心里想象着他此时的脸——该是闭着眼睛,浓黑的眉紧紧蹙着,这让云漫天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抚平他眉间的皱褶。这个念头让他的心突然加快了跳动,有一种异样的情感在他内心滋生着,如是洒在水面上的朝霞,溶溶的清媚。 

半晌突觉面上冰冷,伸手一摸,竟是满眼的泪。他缓缓直起身,茫然站在了那里。他试图看清自己的心,他的心象是隔着雾气的风景一样朦胧,可心上的痛却异常地清晰,一旦找着了源头,那一个个结便散开了,成了柔软顺滑的丝绦。 

窗下的荷花池里传来阵阵蛙声,月亮升上来了,照着一池的水,荷叶上点点光晕随风流转。在这一刻,天地之间仿佛只余下了他们两人。 
次日一早云漫天去给孪生子复诊,见两个孩子已度过危险,心头稍松。再分别去谈思晴与南宫无极的房间里替两人察看伤口,见刀口处也都无碍,只是两人一时半会还不能下床走动。 

正要离开南宫无极的房间,南宫无极却叫住了他。他喝退了房里的下人,开门见山道:“还有一事想要请教道长——不知为何,我怎么都无法想起这四年来的经历,想多了便会觉得头痛欲裂。” 

(二十六) 
云漫天面露惊讶之色,道:“竟有此事?那你可还记得四年前的事?” 
南宫无极点了点头,道:“历历在目,仿佛就是昨日。记得四年前那日夜里我离开了家,走到城郊时突然晕了过去。等我醒来时发觉自己还在原处,只是恍惚觉得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可是梦里发生了什么根本不记得。不久后我遇见了观荷,从她口中才知道已经过了四年。我猜想必定有人暗里捣鬼,又听她提及射月教重现江湖复仇之事,这才随她一起回来了。” 

“让我看看。”云漫天伸手给南宫无极搭了脉,又仔细检查了他身体各处。检查完后他沉吟了半晌方道:“你好象中了幻毒教的迷|药。不过眼下我还不能确定。”又从怀里掏出一根香来插在了床边的香炉里,边点香边向南宫无极解释道:“这香叫做回魂香,或许会有些帮助,若是觉得有恢复记忆的迹象记得告诉我。” 

因没有听见回音,他回头看向南宫无极,见他正想什么想得出了神,于是问道:“你可是有什么发现?” 
南宫无极一惊,霍然抬头,面色似乎有些难看。他稍定了定心神,摇头道:“没有。”顿了顿又追加了一句:“此事请道长暂不要和他人提及。” 
云漫天点了点头,这时听见脚步声,他回头一看,见碧月扶着南宫夫人进了外间,于是向南宫无极告了辞。与南宫夫人擦肩而过时一个物件从他袖中落下,正好掉在了南宫夫人脚前。南宫夫人俯身拾起,见是一块血玉,便顺手递给了云漫天,“道长拿好了。” 

云漫天道谢着接了过来,见她面上平静无波,暗暗觉得有些纳闷。这样心事重重走到了外面,正看见谈怀虚迎面走来。他迎着谈怀虚走了过去,问他:“你想必听令尊描述过当年围攻射月教主的那一战罢?不知令尊有否提到过苏追风身边那个女子叫什么名字,又是什么来历?” 

谈怀虚凝神想了一阵,半晌道:“他倒没有提过名字来历,不过他曾说起那个女子装束奇怪,一身大红色短衫短裙,不似汉人。”见云漫天若有所思,便问:“可是有什么新发现?” 

云漫天喃喃道:“那似乎是幻毒教的装束。”想到南宫无极好象中了幻毒教的迷|药,如果射月教与幻毒教真有渊源,那么倒也不足为怪。 
谈怀虚回想起云漫天曾提及孪生子中的夺魂引也是幻毒教之人所创,于是道:“这么说下毒害月落星沉的也有可能与射月教有关?” 
云漫天沉吟着点了点头,心事重重走了过去。谈怀虚在身后叫住了他,踌躇了半晌终于道:“有关思晴与……与姑父的事,不知你可曾对外人讲过?” 
云漫天摇头否认了,又问他可是发生了什么。谈怀虚叹了口气,道:“知道此事的只有姑母,寒潇以及你我,可是才不过一日的功夫,已是满城风雨了,也不知是谁传出去的。姑父他一世英名如今竟毁于一旦。” 

云漫天冷笑了一声道:“他自作自受,你又为他不值什么?” 
谈怀虚摇头叹息道:“我已问过思晴,此事原怪不得姑父。四年前思晴与寒潇尚未成亲之时,有一日姑父醉了酒……唉,你也知道思晴她与姑母面貌肖似,而思晴她……她其实是心甘情愿。说起来真是孽缘!”想了想又知会了他一句道:“外面的闲言碎语切莫让姑父与思晴知晓,我怕他们受不住世俗的压力。” 

云漫天答应了。回含笑阁的途中他左思右想了半天,手指不停地摩娑着那块血玉,“南宫夫人的血玉怎会到了娘那里?而南宫夫人又为何好似并不认识这块血玉一般?” 
到了含笑阁里见南宫寒潇卧室的门犹紧闭着,朝阳在门上投下一个淡金色的光晕,暖融融的。有微尘浮在空气里,顺着光束流动着,不可思议地缓慢,仿佛时间在这一刻也停滞了下来。 

他将手伸到光束里,想要接住那细尘,那细尘却从他之间溜走了,可是他的手指却被镀上了一层金色——他不觉微笑起来。 
半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举动有些傻气,连忙缩回了手。可是他唇边的笑意却渐渐放大了,融化在他澄澈的眼眸中,流淌在明媚的朝阳里。 
这时房门突然开了,云漫天吃惊地后退了一步,看着站在门里的南宫寒潇,他讷讷道:“你……你醒了。” 
南宫寒潇漠然看了他一眼,出了门正要从他身边走过去,云漫天连忙说道:“我帮你把早膳端来了,在楼下的桌子上。” 
南宫寒潇抬眼冷冷看着他,隔了一会他道:“你又有什么主意?” 
“我会有什么主意?”云漫天脱口反驳道,面色却忍不住红了起来。 
“昨夜我无缘无故就睡熟了,难道不是拜你那杯水所赐?” 
云漫天嗫嚅着道:“我……我……”昨夜他因见南宫寒潇伤心欲绝,于是下了一点安眠的药在水中递给了他,让他昏睡了过去。又想起从前在太湖藏花阁时自己也曾下毒在茶水里,害得南宫寒潇昏睡了三日,以至于误了归期,也难怪南宫寒潇不再信任自己。 

他心中突然一阵烦躁,叫道:“对,早膳里我下了毒,你最好别吃!”转身便回了房间。他颓然无力地跌坐在床上,心里头气闷得厉害,耳朵却偷偷听着楼下的声音。过了没多久听见院子里有喧哗声,他忙跑到窗户边观望,见南宫寒潇正将那两个看守他的家丁踢翻在地,随即出了院子扬长而去。 

云漫天走回床边重新躺下,胡思乱想了一阵,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睁开眼时已是晌午,含笑阁里静悄悄的,显然南宫寒潇尚未回来。他有些意兴阑珊地坐起身来,望着窗外的天空发了一阵呆。 

良久后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那块血玉又接着思索起来。流波逐月舞……流波逐月舞……他下意识重复着血玉上的这句诗,流舞……流舞…… 
不经意间看见地上有一张纸,上面写满了“含笑”二字,估计是昨夜自己遗漏的。昨夜他等南宫寒潇昏睡后将地上的纸上收拾整齐,放进了箱子里,然后又将箱子重新搬到了南宫忘忧的床底下。 

他俯身捡起那张纸。含笑……寒潇……他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南宫忘忧倒是很会联想,这两个词虽是谐音,意思上却是一喜一悲……啊!谐音!”他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立时怔在了那里:“难道真会是这样?” 

(二十七) 
云漫天冥思苦想了一阵,因肚子饿了,决定暂时放弃。出去吃了点东西,回来的途中恰好遇见观荷,问她可知南宫寒潇去了哪里,她说大概是去月桥花院找苏冉冉去了。 
“苏冉冉?是什么人?”云漫天不解地问。 
观荷粉面一红,略带羞涩地道:“是月桥花院的花魁,跳得好舞,二公子与她交情素来不错。” 
本来云漫天还不知月桥花院是个什么所在,听见“花魁”二字方知是家妓院。他心里一阵郁卒,暗道:“本来还以为他多么情深似海,才过了这么一会就寻欢作乐去了。” 
可是到了夜里南宫寒潇还是没有回来,云漫天渐渐不耐烦起来。坐卧不安了一阵后终于到马厩里牵了匹马悄悄溜出了南宫世家。 
月桥花院的老鸨苏月桥看见一个道士走了进来,不由露出惊讶之色。旁边的丫头忍不住吃吃笑着道:“世道变了么?——连道士都来逛妓院。” 
苏月桥白了她一眼道:“管他是什么人?别说是道士,只要有银子,便是尼姑来了一样迎接。”丫鬟连忙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苏月桥迎上去万福了一下,娇声道:“道爷您大驾光临,妾身这厢有礼了。” 
云漫天被浓烈的脂粉气熏得蹙了蹙眉头,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淡淡应了一声,道:“南宫寒潇在哪里?带我去找他。” 
“这……”苏月桥正自迟疑,云漫天已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说!” 
苏月桥见他面色不善,忙陪笑着带他去了苏冉冉房里。进了房门,看见南宫寒潇正坐在桌边饮酒,见有人来只是随便扫了一眼,便又低下头继续闷着头喝,看情形已有些神智不清了。 

坐在南宫寒潇对面陪酒的是个二九年华的少女,明眸晧齿,风姿婉约,大概便是那舞技绝伦的苏冉冉了。苏月桥过去交代了苏冉冉几句,便先行离开了。苏冉冉见云漫天冷着脸站在一旁,于是上前道:“道长可愿赏脸坐下小饮几杯?”她吐字如玑如珠,甚是悦耳,态度亦是不卑不亢,绰若青莲,全然不似云漫天来之前假想中的模样。 

云漫天依言坐下,苏冉冉忙给他斟了一杯。云漫天端到唇边轻啜了一口,一边悄悄打量南宫寒潇,他却宛若未看见自己一般,自顾饮着他的酒。 
苏冉冉与云漫天闲闲聊了几句,云漫天突然发觉她长得与南宫忘忧竟有几分相似之处,不觉愣住。苏冉冉见他神情古怪,嫣然一笑岔开话题道:“道长若是觉得无聊,不如冉冉为道长献上一曲?”见云漫天没有反对,她便起身走到琴边抚弄起来。 

流水般的琴声悠然响起,渐成哀怨,耳听苏冉冉轻轻唱着:“园中花,化为灰,夕阳一点已西坠。相思泪,心已碎,空听马蹄声,秋日残红萤火飞。”如泣如诉,缠绵哀绝。 
云漫天突然回想起有一日在锁春园里,南宫夫人曾吟诵过这首词,不觉有些好奇,待一曲终了,他追问苏冉冉这首词的来由。苏冉冉莞尔一笑,道:“其实这是个谜面,谜底是一个字,道长不妨猜猜。” 

云漫天稍一沉吟,心中顿时了然,“原来是个‘蘇(苏)’字。” 
苏冉冉笑着道:“正是一个‘蘇’字。其实此谜语还有个掌故,这谜面是宋代文人秦少游写给才女苏小妹的情书,谜底正是苏小妹的姓。” 
她这么一说,云漫天立时想到她也姓苏,不由微微一笑。转念又想:“南宫夫人为何要吟这首词?难道她只是喜欢这个谜面么?”正思索间听见“扑通”一声,原来是南宫寒潇因醉了酒,头不小心磕在了桌边上。 

苏冉冉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一边过去帮他清理面上的残酒。两人合力将南宫寒潇扶到床上。待将南宫寒潇安顿睡下后,苏冉冉对他道:“道长若不嫌弃,不如与二公子在冉冉床上将就一夜,明日一早再走。今夜冉冉去和妈妈睡。” 

她语声温柔,态度诚挚,云漫天一时无法拒绝,又见南宫寒潇醉如烂泥,只得应了。 
苏冉冉出去后云漫天上了床,和衣躺在南宫寒潇身边。他白日睡得太多,此刻根本毫无睡意。百无聊赖之下他开始观察南宫寒潇的睡颜。比起初见之时,南宫寒潇明显黑瘦憔悴了许多,先前的轻浮不知何时悄然褪去,换做沉沉的忧郁。他与南宫夫妇二人的确长得不太象,夫妇二人均是中规中矩的英俊或者美丽,可南宫寒潇的俊美却略具邪气,尤其是他看人的眼神——异常的专注多情,却又带着些玩世不恭与不怀好意。 

假如他真不是南宫无极亲生,那么南宫夫人呢?可是他的生母?如果自己所料不虚,这样残酷的现实他又该怎么面对? 
云漫天心里突然痛得厉害,可是痛中又带着微微的甜,让他联想起小时候因贪吃吮吸花蕊里的蜜糖,结果被蜜蜂蛰了一口,刺心的痛与极致的甜交缠在了一起,令人晕眩的快乐着。 
大约是在做梦,南宫寒潇的眼皮上下轻颤着,眼角处略有些湿润。云漫天伸出手指替他轻轻拭去,那液体迅速从手指渗入他的皮肤,钻进他的心里,一阵阵的抽痛着。一个念头突然跳了出来:他要保护他,要让他忘却所有的悲伤,哪怕是牺牲自己所有的一切。这个念头让他为之精神一振,胸口处也是暖溶溶的,暖意熨贴着他全身上下每个角落,他不觉有些醺然,仿佛生命也因此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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