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笑花(下)-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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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夫人面上渐渐露出怨愤之色,道:“……后来南宫无极让医邪照着谈流舞的肖像帮我整了面容,从此我便成了他的妻子谈流舞。你可知道我每次照镜子时是多么的痛苦?我常常幻觉谈流舞从镜子里满面鲜血地向我扑来。我好恨南宫无极,他凭什么自做主张把我变成另外一个人,让我延续另一个人的生命?所以我一直故意冷淡他……夜里我常常做恶梦,梦里不是谈流舞便是苏追风来向我索命,我真是快被逼疯了!”
南宫夫人顿了顿,侧目看向南宫寒潇,苦涩地道:“后来我有了你。可是……可是我竟不知你的父亲是谁!”眼泪顺着她的眼角一滴滴流了下来,瞬间濡湿了她的脸,“我也想疼你,可是我不能够!有时我觉得你的眼神象苏追风,有时我又觉得你的笑容象南宫无极,我不能忍受与你在一起……”她伸手捂住了脸,眼泪从她的指缝细细渗漏出来,又顺着她的指尖滴下。
“可是爹……他说他根本不是我爹……”幼年时他实在不能理解母亲为何对他那么冷漠,所以有一日他忍不住问南宫无极。南宫无极想了一阵,然后告诉他说昔年有人强暴了南宫夫人,南宫夫人因此怀孕生下了他。南宫夫人之所以不理他是因为不想回想起过去,又嘱咐他不可对南宫夫人提及此事,免得惹她伤心。他信以为真,从此不再奢望母亲或者南宫无极的疼爱。
南宫夫人先是一怔,片刻后她涩声道:“……那是因为我骗了他,我骗他说你是苏追风的孩子,我想要让他觉得痛苦。”她朦胧着双眼看着南宫寒潇,哽咽着道:“想不到他竟然瞒着我在暗地里挑断了你的经脉,又锁住了你的精|穴……我好恨……好怨……可是都是我的错。潇儿,你该恨我……”
听说了自己经脉也是南宫无极挑断,南宫寒潇虽然惊讶,却也不甚悲痛,令他伤心的事那么多,他无暇为了这样的小事难过。他对着南宫夫人缓缓摇了摇头,悄声道:“不了,都过去了……过去了……”
“我害死了你二叔——难道你也不恨我么?”
南宫寒潇身躯轻颤了颤,他呆呆看着天边。只是转眼之间夕阳便掉了下去,世界只余下了惨淡昏暗——可是黑暗里他还是要继续摸索下去。
“逝者已矣——我不想恨了。”也无力再恨。
这时南宫夫人又吐了一大口血,南宫寒潇一惊,又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南宫夫人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虚弱地道:“……其实娘……娘后来已经爱上了南宫……南宫无极……可是娘……娘不能原谅自己……不但苟且偷生……甚至……甚至变了心……娘……本不想……不想杀他……可是他居然……居然背叛我……与思晴……与思晴……所以我故意将……将丑事……传扬出去……逼死……逼死他……”
“娘,不要说了!”见她上气不接下气,南宫寒潇急忙出声阻止,一边用手轻抚着她的背帮她顺着气。
“不……娘要说……寒潇……娘……害死了你二叔……让你……这么……这么痛苦,可是一生路……路还漫长……找个爱你的……爱你的人……陪你……不要太过……执着……执着于……过往。娘好后悔……后悔从前没有好好……好好待你……可是娘……想你……想你从此……快乐……”她面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缓缓伸出手来,想要抚摸南宫寒潇的面颊,然而那手到了半空却颓然垂下,她的眼睛也随之渐渐合上了。
南宫寒潇呆呆看着她沉静的脸,有一阵凉风吹进,迅速冲进了他的胸腔里,冻结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恍惚觉得自己没有了心一般。良久后他突然仰天嘶吼了一声,有几只飞鸟受了惊讶,呼地一声钻入了云霄,化作苍穹里几粒微尘——世上所有生命,本也不过是微尘罢了。
南宫寒潇伫立在墓前,说是墓,其实不过是山顶一个土馒头而已。人生在世,最后的结局大抵相似,都是一剖黄土。
谈怀虚抱着云漫天与秋达心并肩站立在他身后——他们来时南宫夫人已经咽了气。然而即便救活了南宫夫人又能怎样呢?她还是要为她的罪付出代价,或许只是一种不同形式的代价罢了。
云漫天呆呆看着南宫寒潇的背影,夕阳已经下山,朦胧的黑影隔在他们之间,他有些看不真切。然而他本也无须看得分明,他只需感觉着自己的心便足够了。他与南宫寒潇的心都是支离破碎千疮百孔,需要用什么来填补,可是他不知道到底可以用什么东西填补。他忍不住揣想着如果给他两颗残缺的心,说不定他能重造出一颗完整的——然而这只是他一个太过荒诞的想法罢了——他或许是个神医,但决不是神。
可是他还是觉得不甘心,他不能忍受看着南宫寒潇独自一人孤单寂寥地站在黑暗里。南宫忘忧死了,这世上除了自己,再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的痛苦。哪怕是象谈怀虚那样宽容的人也不能,他可以原谅,可以怜悯,却不会真正理解。
心思纷乱间南宫寒潇已转过了身来,他静静看了三人一眼,目光最后在谈怀虚怀中的云漫天身上流连了一会。看着云漫天被纱布裹着的双足,他欲言又止——他终是与他们错身而过了。
尾声
云漫天死死盯着南宫寒潇渐行渐远的背影,一颗心仿佛被什么在四面八方拉扯着,一阵阵撕裂的疼痛。山风在他耳边呼啸,有时是低低的呜咽,有时是号啕的大哭,又有时是哀哀的控诉。长长短短,高高低低,象是他在心中反反复复问自己的那一句“怎么办?”。
眼见南宫寒潇就要拐进弯道消失不见,他忽然对着他的背影大喊了一声:“站住!”谈怀虚一惊,低头看向他,他的眼里波涛汹涌,影像万千——有不远处的丛林,有山道上沉沉的人影,有林中哀啼着飞出的鸟儿,惟独没有自己。
山道上南宫寒潇顿住了脚步,缓缓回过身来,隔着数丈的暗昏看着云漫天。
“你不能就这么离开。”云漫天斩钉截铁道,只是须臾间他便镇定了下来。他望着南宫寒潇的眼睛沉沉道:“你娘挑断了我的脚筋,这一生我不能再行走——母债子还,你须得照顾我一生一世。”
谈怀虚惊愕地看着他,就连一旁的秋达心也讶异地“啊”了一声,搞不清他究竟意欲为何。顷刻后谈怀虚突然发应了过来,急声向云漫天道:“漫天,其实我可以照顾……”
“怀虚!”云漫天断然打断了他,又朝站在数十丈之外的南宫寒潇一字一顿道:“你到底愿是不愿?”他这句话说得虽然缓慢,却有些杀气腾腾,大有破釜沉舟之势。秋达心兀自迷惑不解,谈怀虚却忽然有些了然,面上不由露出伤心失落之色。
南宫寒潇默立了良久,山顶的风在他头上叫嚣盘旋着,恍如此刻在他心头辗转的纷乱:有惊愕、有迷惑、有伤感、有凝重,有疲惫,还有隐隐的庆幸——庆幸有机会赎一些罪孽,庆幸自己还有事情要做,庆幸被人需要着,庆幸无需独自一人面对前方路漫漫……或许还有些别的原因,可是这些已足够让他下定了决心。
终于他一步步走了过去,从谈怀虚手中接过了云漫天。冰冷的身子让他心里不由一个激灵,他下意识紧了紧手臂。然而另有一丝暖意从云漫天澄澈深邃的眸子里传来,驱散了萦绕在他内心的一部分阴寒。
他抱着云漫天转过身,顺着漆黑的山道一步步走下去。人生长路在他脚下蔓延,无论前方是黑暗抑或是光明,他都要抱着他这样走下去。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一生也就这样完了。山风在他耳边咆哮,可是他什么都听不见了,耳边惟有怀中之人浅浅的呼吸声。
在这一刻,云漫天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他明白自己的手段近乎卑劣,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他也是为了南宫寒潇好。他深信在这个世界上,假如连自己都不能令南宫寒潇快乐,那么也再不会有别人能够。幸好他们俩都还年轻,他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忘记伤痛。如果一年两年不够,那就十年二十年,即便他永远无法忘记已逝的人,可是心痛总是会渐渐平息的。
又想到谈怀虚,自己于他而言大概只是少年时梦想的一个延续罢。如今自己已不是昔日那个天真开朗的孩子,只需要他耐心陪着一起打鸟摸鱼就会觉得快乐。他也不再是那个新丧了母亲心中惶然的少年,需要有人在旁边唧唧喳喳令他忘记悲伤。他们走的是截然不同的人生之路,至多偶尔会有个交点罢了。
此刻在山顶上,谈怀虚正兀自站在那里发呆。他茫然看着已空无一人的山道,口中不觉喃喃道:“为什么呢?……我着实不能明白……为什么他宁可选择他?”八年前太湖上的邂逅,之后快乐无忧的日子,这些年的牵肠挂肚,重逢后的悉心呵护——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秋达心见他失魂落魄,目光闪烁了一阵后他突然弯下腰来,俯身从地上的碎石间拔出一根草来递给谈怀虚。谈怀虚下意识接过,低头一脸迷茫地看着。
秋达心粲然一笑,凝目注视着他道:“纵使你建造世上最华美的花坛,纵使你付出全心全意的呵护,你也不能养活这根寄石草——因为它习惯于生长在野外的碎石间,惟有碎石能提供它需要的养分。”顿了顿,他眼珠一转又勾唇笑道:“可是若是一株珍品兰花,那又会有所不同,你若是悉心照料,它日定能收获姹紫嫣红。你又何必执着于一株根本养不活的寄石草,从而忽视了那株珍品兰花?”想到那日自己取走了谈怀虚的宝玉,却留下了一枝兰花给他,他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谈怀虚低头看着手中的寄石草沉默着,迟迟没有出声。半晌后秋达心终于忍无可忍喝道:“喂!你倒是说话呀!”
谈怀虚吓了一跳,他慌忙抬起头,满怀歉意地道:“你刚才说什么?我一时失神没有听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