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闺风云录-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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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女二百人从州府出发，五月初一清晨，我们终于来到了京城。排车在宫门外候着，黎明的曙光，将天际点染出一带绯红，虽然已是五月天，但我竟然觉得有种料峭轻寒，深入骨髓的感觉。
青灰色的宫墙，在晨雾的笼罩下，显得厚重威严而神秘莫测，裹挟着令人心悸的肃杀，人竟显得如此之渺小。肃杀的气氛之下，秀女们乌压压地站成一片，或者忐忑、或者恐惧、或者希冀，但都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所有秀女的命运，即将改变。 txt小说上传分享
御花园中拔头筹
大梁朝天启七年五月初六。
今日，便是皇帝殿选秀女之日。
天色慢慢由青灰色，转作了清润之极的湖蓝色。一缕柔和的阳光，化作千丝万缕的金线，直扑撒下来；淡淡的霞光，在天边慢慢晕开。又是一个云淡风清的日子，如同初选那日一般。
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梓菊便唤醒我，让我起身了。伺候我洗漱完毕，便让我端坐在铜镜前梳妆。
梓菊是我入宫选秀女之后，派来伺候我的宫女，年约二十三四的模样，脸皮白净，为人很是和气，我便客气地把她叫作“姑姑”。
梓菊看了看铜镜，柔声问道：“姑娘想梳个怎样的发式？”我想了想，说道：“姑姑，就梳一个简单的发式，插上那支玉兰碧玉钗就好了。”
我身上的衣裙，是统一的宫装，不是粉红便是淡蓝，很容易“俨然众人”。宫中爱艳妆，越是华贵，宫娥越是趋之若鹜。想必发型、首饰和妆容，定是秀女争妍夺丽的目标。先贤庄子有云：“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我没有华贵的首饰装点，没办法用艳妆妆扮自己，不得不反其道而行，以素雅示人，或许也能脱颖而出罢。
梓菊点点头，帮我轻轻梳理头发，道：“姑娘的头发柔亮乌黑，真是滑如瀑布。”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姑姑可真会哄人呢。”
梓菊手法灵活，帮我梳了个简单的垂鬟分肖髻，插上玉兰碧玉钗。薄敷脂粉，淡扫娥眉，一个淡雅秀丽的宫装丽人，就出现在铜镜前。
梓菊看了看我，赞叹道：“姑娘最适合这番清雅的打扮了，跟那艳妆女子一比，更显得脱俗了。姑娘放心，今日殿选，一定会脱颖而出的。”
我脸一红，低声道：“承姑姑贵言，还不是姑姑手艺好，化腐朽为神奇么。”虽说口中说得客气，但我看镜中人，心中却也是为自己欢喜，当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今天的殿选，定在御花园。这园中莺莺燕燕，云鬓高耸，随云髻、凌虚髻、朝云近香髻、回心髻……御花园中人面桃花，香粉扑鼻。官家小姐自不必说了，插金戴玉，叮当作响，这民间秀女，也将所有饰品尽戴身上。成败就在一朝间啊。
可惜，玉瑕落选了。
学习宫中礼仪的第一天，我特意早早来到顺贞门，可是却只见月容，但却不见玉瑕的身影。我不由觉得奇怪，难道玉瑕已经给搁了牌子？可是，这些秀女，许多比起玉瑕，却也未必优胜多少，为何玉瑕反倒给搁了牌子？
我用询问的眼神，望了望月容，她也是一脸茫然。我心里很是疑惑，却因教导姑姑来了，只好把疑惑暂且摆在心里。好容易熬到回厢房，让梓菊替我想办法，找到了个赵宁海赵公公，替我打听消息。我这才知道，玉瑕不知是不是得罪了徐福全，被搁了牌子，发配到了浣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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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忽然听见有人娇声唤道：“静远姐姐，静远姐姐……”我一看，原来是月容走了过来。我忙向她点点头，对她一笑。
月容走过来，拉着我的手，道：“几日不见姐姐，姐姐可好？”我也握住她的手，笑道：“月容挂心了，我呀，倒是吃胖了。月容可好么？”
月容微一颦眉，低下头，没有说话。月容性子忧郁，又是胆小，想来是在宫里被势利的奴才们欺负了。我怕触动她的伤心，连忙换了话题，笑道：“月容今天穿这身宫装，真是水灵，我想，一定会入选的。”
只见月容穿了一身粉色宫装，越发衬得肤白如玉，当真粉雕玉琢一般。扎了个反绾式的发髻，插了根细细的银发钿，在秀女中显得有些寒酸，可是却掩盖不了她的美貌。
月容听我称赞，脸庞抹上了一层红晕，摇了摇我的手，道：“姐姐就会取笑月容。姐姐清雅秀丽，出尘脱俗，哪是月容可比的。”
正说笑间，听得一声嘶哑而冷漠的声音，唱道：“皇上驾到。”这声音的主人，正是大太监徐福全。五月初一初选那天，便是由他负责。那天，他用一双阴霾的死鱼眼睛，冷漠地打量各位秀女。尽管我早有心理准备，但是看到这样的眼睛，依然还是一寒，心里突突地跳。
听见皇帝来了，御花园众人立即噤声，再也没有一丝杂音，齐刷刷地恭恭敬敬地跪下，齐声呼道：“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听见一声低沉的年轻男声，随意地应道：“都起来吧。”
众人赶紧齐声应道：“谢皇上。”我跟着众人跪下，三呼万岁，又听见皇上的声音，平静冷漠，听不出一丝的感情，不觉紧张起来。
徐福全又高声唱道：“皇上有旨，各位秀女摘下所有饰品，在御花园中，挑选各色花卉，以‘簪花’为饰。”
听得皇上旨意，秀女们一阵慌乱，手忙脚乱地摘下自己头上的首饰，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我心里暗暗好笑：幸好我也没什么首饰可戴的，不然，也是如此一阵忙乱。
正值初夏，天气微热，御花园一片姹紫嫣红，鲜花开得正好。以“簪花”为饰？这皇上的心思倒是奇特，想必是，想以花比美人，看看哪个秀女，人比花娇，也就中选了。
秀女们各自匆匆忙忙地，在园中四处走动，挑选了各色花卉，采摘下来，戴在云鬓之上，粉的，黄的，白的，紫的，以月季、芍药之类的艳色花卉为多。月容挑了一朵粉色月季，戴在乌黑的云鬓之上，和粉色的宫装相配，诗仙李太白那句“云想衣裳花想容”，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看了满苑子的鲜花，却不知道该何从下手：一众秀女，云鬓上都戴上各色时令花卉，好看倒是好看，只是美得来，却显得面目模糊。即使再美，恐怕也难以让皇上过目不忘。
我该如何是好？
对了！若是……若是只有我一个不簪花……那该会如何呢？我心里一动，已经打定了主意。
那徐福全大声说道：“众位秀女请按序站好，切勿私语喧哗。”众人立即噤声不语，恭卑地低头站立。又听那徐福全谦卑地，小声说道：“皇上，各位秀女已准备好，请皇上过目。”
皇帝“唔”了一声，随即缓缓向秀女走来，随意打量一番。
我正站在一棵木兰旁，忽然，一道目光扫在我身上。我知道，一定是皇上在猜度，我为何为不簪花。我心里暗自打着算盘，想着该如何回答，脸上却不敢表露任何痕迹。过了许久，皇上似乎已经缓缓向旁边走去。
我觉得那道目光已经不在我身上，皇上却也没有向我问话，心里暗暗觉得奇怪。于是，我悄悄抬头望去，却见皇上正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心里一惊，直眼望皇上，那是大不敬的。连忙低下头，望着地面，心里只觉得心里怦怦地跳，慌乱不已。
皇上走到我面前，冷淡地问道：“你想抗旨？”
我慌忙跪下，道：“民女不敢。”忽然，一只手，托着我，扶我起来，道：“起来说话。”我顺着那只手，站了起来，头也不敢抬，更不敢说话。
皇上平淡地问道：“你为何不簪花？”
我心里已经想好了答案，于是，恭谦，却不恭卑地答道：“回皇上话，人有人之美，花有花之美，民女不忍为人之美，损伤花之美。”我自认为，这个回答最是与别不同，话可是已出口，却久久不见声响。我不知道皇上到底在想什么，一颗心逐渐抽紧，不知这回答，是否不妥当，得罪皇上。
忽然，我的下颚被托起，皇上望着我，若有所思地，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而后，手又轻轻放下了。阳光中，我看见了皇上的模样，身材魁梧，眉目清秀，眼神中带有威严之色。可是，阳光刺眼，我看不真切，也不敢看真切。
我见皇上的手，放了下来，头便也顺着低了下来，心里不断打着小鼓：不知皇上那句话的含义，是褒是贬？我实在捉摸不透，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佯装天真的模样，小声说道：“谢谢皇上夸奖。”
皇上靠近我耳边，压低声音，调笑道：“你很聪明。”我心里一喜，低头抿了嘴，浅浅一笑。
却又听皇上淡淡说道：“可太聪明了。”我心里又是一惊，腿也有些软了，可脸上，又不敢表现出害怕的模样，只得依旧挂着浅笑。可是脸皮，却微微有些抽搐了。
皇帝轻抚一下我的脸，似笑非笑地，说道：“不过，朕很喜欢。”听得一句“朕很喜欢”，我不知是该惊，还是该喜，自从之前那一惊一喜，我已经心慌意乱，恐惧不已。
天子之意，真是不能用凡人之心揣度的。
我只好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只觉脸上微微发烫，想必已经染上一层红晕。也不知是因为见了皇上，心中羞赧，还是太阳太毒，被晒得发红。
皇帝又恢复了冷冷的声音，问道：“姓什名谁，何方人氏？”
我连忙恭谦地答道：“回皇上，民女乔静远，广安州容安县人氏。”
皇帝想了想，笑道：“乔氏，这倒和静妃，可称‘大乔小乔’。静远……哪个‘静远’？”
我轻声应道：“回皇上，取‘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的‘静远’。”
皇帝点点头，道：“嗯，已有‘静’，那就取个‘宁’字吧。”
皇帝这句话，我不太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看着身边的青缎羊皮皂靴移开，知道皇帝已经去了挑选其他秀女，心里才暗暗松了口气。微风吹来，身上微微一凉，这才发觉，自己的底衫已经湿透，汗津津的。腿脚也有些发软，微微抖着，但是又不敢表露一二，只有强自撑着，保持仪态。
何为帝王之意不可度，我今天总算领教了。
恩威并施拢人心
回到厢房，一改往日冷清，一干人等站成一排。见我回来，这些人等全部向我行礼，齐声唱道：“恭喜宁宝林，贺喜宁宝林。”
我恍然大悟，皇上在御花园说，“那就取个‘宁’字”，原来就是此意。
梓菊笑道：“宝林为正五品，按宫中之例，可得婢女四名，太监四名，请宁宝林挑选。”
我看了看，挑了两个年纪较小，看起来比较乖巧的婢女，分别唤作阿宝，春娣，又挑了三名年纪小，看起来老实的小太监，唤作小建子，小李子，小方子。
这时，听得一声尖利的声音道：“徐福宁徐公公到。”
徐福全径直向我走来，谄媚地笑道：“恭喜宁宝林，贺喜宁宝林。”
徐福全的手段，我是见识过的。初选当日，站在我旁边的民间秀女朱小梅，第一轮便被搁了牌子，忍不住呜呜地低声抽泣。民间女子不入选，便只能为奴为婢，朱小梅想是过分伤心，这才忍不住哭了起来。
忽然，“啪”地一声，只见徐福全狠狠地煽了朱小梅一记耳光，阴森森地说道：“皇家之地，岂容你这般失礼！拉出去！”
当时我的心，如同寒风中的瑟瑟秋叶，戚戚然，脸上却不敢表露任何一丝痕迹。一个秀女的命运，其实，并非完全掌握在皇帝手中，而是这非男非女，无官无职的内宫太监手中。
我心里对徐福全颇为厌恶，却也恭敬地回敬一礼，很谦和地笑道：“公公如此大礼，乔氏不敢当。”
徐福全高声唱道：“皇上有赏。”
我带了一众人等，又赶紧跪下听赏。
徐福全继续唱道：“赏宁宝林金元宝十锭，纹银五十锭，碧玉兰花头簪一个，蓝宝石祥云纹饰手镯一对，东珠木兰纹饰耳坠一对，宫绸一匹，云缎两匹，锦绸三匹，官布五匹，瓷碗20件，蓝地黄龙瓷盘2件，扬州宫粉三盒、苏州胭脂两盒……”
接着又念出各色器物，有银火壶、银锅、银罐、铜提壶、铜八卦炉、铜手炉、铜舀子云云。
听得徐福全念完，我赶紧谢了恩。徐福全谄笑道：“宁宝林福泽深厚，皇上赏赐，自然也不是其他新进宫嫔可比的。如今贵为宝林，这偏殿是万万住不得了。皇上特赐宁宝林搬入清芳堂。”
我低声对徐福全说道：“公公请这边说话。”
徐福全是个明白人，挥手让下人退去。
梓菊递来一锭金子，我随即明白了，接过来，笑吟吟地放在徐福全手上；道：“徐公公今日奔波劳累，乔氏好生过意不去，还望公公见谅。”
徐福全接了金子，眉开眼笑；道：“为宁宝林效劳，是奴才的职责，宁宝林何必多礼，宝林有何用得着奴才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
我恳切地说道：“恳请公公让梓菊留在乔氏身边，做个差遣。”
徐福全笑道：“只要宁宝林喜欢，留谁不可以？再说，梓菊可以留在宁宝林身边，是她的福气。”
我一笑，又恳求道：“乔氏还有一事相求。我有一个姐妹，广安州容和县人氏，唤名白玉瑕，同为本届秀女，第一轮被搁了牌子，安排进了浣衣局。不知公公可否让她过来伺候，做个使唤丫鬟？”
徐福全不愿得罪我，见我获皇上青眼，也想做个巴结，虽说玉瑕曾得罪于他，但权衡之下，那不过是小事一桩，忙道：“宝林要个使唤丫头，有什么要紧的，等下奴才禀明了贵妃娘娘，就把她送去清芳堂。”
我行了一礼，笑道：“如此多些公公了。玉瑕年少不懂事，有冲撞公公之处，还望公公海涵。”
我知道，徐福全是个记仇的人，我这是暗示，收了钱，以后就不得再借机寻玉瑕的麻烦。
徐福田毕竟是宫中浸泡多年的老人，如何能不懂我的意思？忙说道：“白玉瑕是宁宝林的人，谁人敢不好生看待？宁宝林请放心。”
我又给了徐福全银子，求他将帮我打听消息的赵宁海，派给我当差，其他的奴才，也照例打了赏。
这清芳堂的后院，种满了木兰，白兰，含笑，白色月季，白梅等淡色花卉，花色清雅，称为“清”，一年四季花卉不断，风中芳香扑鼻，是为“芳”。
我刚进清芳堂，徐福全就让赵宁海和玉瑕过来了，果然很是迅速。
玉瑕见了我，满心欢喜，眼泛泪光，跑了过来，开口就要叫道：“静……”忽觉说错了，忙改口，向我行礼道：“奴婢白玉瑕，见过宁宝林。”
我抿嘴一笑，玉瑕经过这次磨难，总算定了些性子。
这时，有太监在门外道喜，道：“恭喜宁宝林，贵妃娘娘有赏。”
凌贵妃所赏之物，都是些首饰丝绸，胭脂水粉之类。接着，静妃、淑妃等大小嫔妃，也派人过来送来各色礼物，梓菊也都一一替我打了赏，让他们回去多谢众位娘娘的好意。来道贺、送赏的人，络绎不绝，一直忙到傍晚时分。
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珍贵事物，不觉有些惊喜和意外，宫中之人趋炎附势，想必那是常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