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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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发现亦舒有一个中篇小说《我这样爱她》,讲述一个中学男生暗恋女教师的故事,我胸口酸痛地看到这个跟我一样苦命的孩子说:“每一年至少有两千多个男学生爱上了女教师,虽然我尽力与自己说我没有那两千个庸俗,但是,心里还是知道好不了多少……”
又过了很多年,看了些探讨青少年心理的文章之后,我才能较为完整地梳理我的行为动机和心理。当年她只不过20岁出头,在我今天看来当时她也是个孩子,希望她在后来的日子里,能明白那个讨厌的坏学生其实对她没有任何恶意。这是一段永远不可能被表白的绝望爱情,只是一个傻小子笨拙固执地希望引起他仰慕的人的注意而已。
我在演讲里批评中国的制式教育并回顾我的成长经历时,经常提及的,都是那些摧残学生的恶劣教师。但在教过我的老师中,其实也有些很好的老师是让我心里时常感念的,比如六中的语文老师李老太,物理老师李伟明,和初中最后一个班主任彭老大,他们都曾经给予我信任,并对我付出过足够的耐心,但是因为我那时烂泥扶不上墙,着实辜负了他们,回想起来,不是不愧疚的。
高中时让我印象深刻的只有一位教语文的刘灵老师。她很年轻,也是二十多岁,目光清澈,面容清秀,短发清爽,声音清亮,走路也很轻盈,有轻微的跳跃感。无论课上课下,她说话总是情绪很饱满,富有感染力,在普遍无趣又严肃的中小学教师群体当中,她甚至还拥有难得的幽默感。在她的课上,我很少看课外书,也从不睡觉。
高中入学后不久,有一次留作文作业,标题大概是“记一次有意义的劳动”。我就写了一篇集体劳动的真实记录交上去,文中除了描述我对劳动的真实感受,也有很多对这类作文的八股式谎言(比如“我们擦着辛勤的汗水,都觉得这真是有意义的一天啊”)的冷嘲热讽,风格应该是比较阴损。结果“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篇作文被刘老师在第二天的课上当众宣读并大加赞扬。我小时候很喜欢被老师当众表扬,但遗憾的是那一次刘老师当众夸我的时候,我没有在场。那天早晨我迟到了近二十分钟,后来一路小跑冲进了教室,看到我突然冒出来,刚刚听了我的作文的全班同学顿时哄堂大笑。我不明就里,站在门口发呆。刘老师山清水秀地站在讲台上笑吟吟地看着我,直到同学们的笑声渐渐平息了,才温言示意我坐到座位上去。这场景在后来的许多年里,被我无耻无厌的回忆一次次地添油加醋,以至于现在想起来已经完全不真实了,美好得像是顾长卫拍摄的一个电影画面。
后来我的作文总是写得格外用心,每次看到她字体娟秀(嗯,她的字体好像其实是比较凌乱的,我不管了!^_^)、充满激励的红笔评语,都觉得很幸福。我起初只是喜欢刘老师的样子,后来觉得她又是如此地识货,就索*上她了。我不擅掩饰,所以很多同学都看出了我的心事。我辍学后,同班同学李堃有一次吃饭时还骗我说:“其实她也挺喜欢你的,我听人说的。”我知道这绝无可能,但还是轻易地劝自己信了。
和这个国家大多数有点想法的孩子一样,在我十来年的校园生涯里,几乎每一次尝试表达真情实感的时候,都会被那些智力、知识、思想和道德水平都明显有问题的教师们打击,通常的评语都是些“阴阳怪气”、“思想复杂”、“哗众取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满脑子谬论和歪理”。对于这样伤害感情的学校,我心中并没有存下多少值得回味的记忆,但刘老师对我的赏识和鼓励,却是一个弥足珍贵的例外,让我终生难忘。最终长大走进社会之后,我也是类似的遭遇和感受:尽管会碰到无穷无尽的混蛋和笨蛋,但总会有一些人,让你感觉到生命的温暖和满足,让你感慨生命的“不虚此行”。
有一次,刘老师在我的作文本上写道,“希望你将来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我30岁之前就知道我在文字创作上永远都达不到我希望达到的高度了,但还是很想把稍后出版的一本杂文集献给我的刘灵老师。
在暗恋女教师之余,我也忽明忽暗地恋过一些女同学。我对女同学的暗恋开始得比较早,所以到底哪一个算初恋已经没法追溯了。如果从初中时算起,那我的初恋就是六中同班的一个女生。她总是剪一头短发,性格也有点像假小子,很少有男生喜欢她。虽然我通常偏爱的是长发且斯文的女孩子,但不知道为什么,竟一意孤行地迷恋她。我们只做了一年同学,她就随父母搬家离开延吉了。有幸和她同学的那一年里,我经常痴痴地盯着她看,有时候她发现了,就会腼腆地对我笑一下。我觉得自己的目光很深情,但后来交往过的女朋友们都说,当我对着喜欢的女孩子深情凝视的时候,从别人的眼中看来,刚好是我最猥琐的时候,这样看来,当年还真是难为她了。
……那好吧,那时候我经常不得不猥琐地凝视她,时间一长,她的两个闺蜜就发现了,以后我再看她,她们就会看着我微笑,虽然年纪相仿,但我总觉得她们笑的时候很慈祥,就像MSN表情里的“书呆子”(尽管她俩都不戴眼镜)一样慈祥。到了她家快搬离延吉市的时候,也是这两个善良的女同学提前透露给我的。从知道消息的那一天起,我的每一刻都是在焦虑和无力感中度过的,那时候我行事畏手畏脚,竟然一直到了最后也没敢表白,如果可能,我真想穿越时空到当年的我的背后推上一把,或是踹上一脚。终于到了她搬家的那天,我骑了自行车到她家门口附近去看,她出门看见了我,没有显得诧异,仿佛是意料中的。我没敢说话,远远地站着看她,她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父母,又看了看我,没有跟我打招呼,低头上了车。两辆载满杂物的汽车在胡同里艰难地向外开动,我骑自行车在汽车前面远远地蹬着,好像带路一样。我用双手交替扶着车把,笨拙地左拐右扭我的胖腰,不停回头张望,中间拐到几处接近直角的地方,我就停下来等一下,看到她的脸隔着挡风玻璃重新出现,才又紧蹬几下。应该是一条很长的胡同,一眨眼就到头了。出了胡同口,我下车站在路边,看着汽车从我边上缓缓开过,车窗里,她扭过头来,用没有表情的眼神盯着我看,最后她终于抬起了雪白的手,朝一边挥动了一下,但还没来得及挥动回来,就永远消失了。生命残酷无比,尤其是对孩子,为数不多的安慰之一是,它总算还有些美感,至少在记忆里。
另一个没有正式追求过的女朋友,是初二时从外省转校过来的一个女孩子。她长得很漂亮,瘦瘦高高,经常穿一件暖色的高领毛衣,总是笑得很温婉。因为说家乡话会被同学笑话,说东北话又不会,所以说的是一口刻意的、略显笨拙的普通话,在我们这些塞外的浑小子听来,美好得一塌糊涂。起初是跟我比较熟的一个男同学先看上了她,他为了追她,就安排了一个外校的小兄弟在公共汽车上调戏她,然后他从后排突然冒出来英雄救美,把他事先付过费的小兄弟拉下车暴打了一顿。演出倒是没有穿帮,但显然火候掌握得有问题,事后她跟很多同学说,她虽然感谢他,但觉得他打人时看起来实在是太心狠手辣了,她喜欢善良一些的。
那之后她就不大坐公车了,于是几个跟她一样住在郊区的男同学就争先恐后地要求用自行车放学时送她回家,我刚好就是善良系的,又住在她回家的半路上,所以偶尔也会送上半程,再把她当成接力棒交给住在郊区的其他同学。每次她坐在车上拉着我的衣服出发的时候,我都会打起精神给她讲我猜想她会喜欢听的东西,送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每次中途交接力棒的时候,她都显得很幽怨。我又惊又喜,于是逼她点头表态,从此不再交棒,天天自己跑完全程。很快班里的同学都拿我们当小俩口,我们好像也有意无意地秀过些恩爱。
但好景不长,没多久我就觉得和她在一起其实没有任何共同语言,渐渐地感到跟她实在没什么话可说了。这时候我发现感情问题远比我那个年纪所能理解的复杂,我对她没有过任何承诺,但结束这样淳朴的来往好像也没有那么简单,我是说我们甚至没有拉过手,但这件事怎么看都像是始乱终弃。那几个住在她家附近的男同学的眼神也让我觉得我是一个坏人,我克服不了沉重的良心负担,所以一直硬着头皮送。后来她渐渐察觉到了,就坚持不再让我送她,每天一放学,就早早走在前面,坐一个同路的男同学的车子走了。看着她瘦弱愁怨的背影,我心如刀绞,我坚信我没做错什么,但总感觉自己禽兽不如。我们来到世间,本不想互相伤害,但是由于年轻,由于造化弄人,我们确实伤害和被伤害了。接下来的寒假,有一天晚上我在家读闲书,林清玄在一个著名的短篇故事里说,“除非有雪崩,但雪崩也不能保证永恒”,我看了看神色木然坐在边上看电视的哥哥,只好恨恨地跑到院子里的雪地上痛哭了一场。
再后来的一个女同学,是我正式追求过的第一个。她是从其他学校转来的,长得只能说是顺眼,但气质很好,肤色白,戴一副黑框眼镜。知识分子气质的女性,一直是我无法抗拒的类型之一(我年轻时还暗恋过严肃的龙应台老师),奇怪的是,当时班里的很多不读书的浑小子居然也喜欢她,和我一起整天围着她打转。过了一段时间,大家陆续死了心,都以为只有我有戏,但实际的情况是,她对我从来没有过任何表示。拖了整整一个学期后,我下了狠心鼓足勇气约她出来表白,那天傍晚,在她家楼下的胡同里,我被告知她的主要顾虑是因为我们民族不同(我是个朝鲜族),将来不可能获得双方家庭的同意。一个初二女生面对男同学示爱时有这样深谋远虑的反应让我备感邪门儿,这使得我事先准备好的所有紧急应对措施集体失效,我慌不择路,还给她讲了会儿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你记得上学期历史课上的那个故事吧,其实……”最后,我还是失恋了。
在我长大成人之前,和大部分的傻孩子一样,感情上的得失总是伴随着愚蠢的面子问题,由于没法躲避知道前因后果的同班同学,我的那次失恋格外的难挨。我上中学时又不幸读了很多文艺小说(包括《琼瑶全集》!我是我知道的人里唯一读过《琼瑶全集》的奇男子),加之性格敏感及生活经验不足,总觉得此生注定是郁郁而终了,谁知道活到后面,越活越没气质,越活越不惨绿,越活越欢天喜地。
不知道是哪天开始的,青春期突然就来了,一些本来只是好看的女同学一夜之间就在我的眼里妩媚起来。曾经为“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之类的屁话热血沸腾过,但什么东西“忽如一夜春风来”,顿时觉得缺手缺脚乃至缺胳膊少腿好像也没什么了。
男同学们凑在一起闲聊,说的没有一句是人话,即使有女生在场,也会说很多故作隐蔽的龌龊话。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听到什么都会联想到性,比如看到民国故事里的军阀讲话,“诸位都是读书人,兄弟我是个大老粗。”马上产生的反应是,吹什么牛逼啊?
当时看过一个不是很好笑的笑话,说是法国文化部长到美国访问,参观高耸入云的帝国大厦,部长站在大门口抬头向塔顶望去,看了一会儿,突然“扑哧”笑了,美国人问“怎么了”,部长笑道,“这让我联想到性”,美国人笨笨地追问,“为什么会联想到性?”部长愣了一下,只好说,“我看到什么都联想到性。”有那么一阵子,我觉得我们全都是法国文化部长。
对一群法国文化部长来说,那实在是一个灭绝人性的年代,那时几乎所有的女明星都是政工干部气质,只是眉眼比寻常的政工干部好看些。偶尔有看起来像女人的珍稀女星,也全然跟*无关,比如面容姣好的龚雪和洪学敏。在我的青春期,在大陆的女星里,除了那些活色生香但是默默无闻的国民党女特务扮演者,我唯一的性幻想对象就是麦文燕,她穿什么衣服都像国民党女特务,即使是邮递员的蹩脚制服。我简直不敢想象她要是穿护士装或是警服会是什么样子。和历史上很多懵懵懂懂的伟大人物一样,她以为她什么都没做,对自己抚慰了整整一个时代的苦难心灵和肉身这一事实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