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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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了,弄得姑父“噗噗”地笑了两声,好一阵才止住笑,愠怒的对姑妈道:“你别当着孩子的面,说这
些乱七八糟的疯话,你知道那托子是干什么用的吗?”是啊,西门庆的托子是干嘛用的呢?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吉普车行驶到县粮站附近的时候,司机小王突然踩下了急刹车。车轮打滑,
车身”吱“的一声就横了过来,差一点翻在了路边的排水沟里。姚佩佩看见公路上新设了一个临时哨卡,
几个身穿黑色雨衣的人跨着卡宾枪,手臂上佩戴着红袖章,正在盘查过路车辆。吉普车刚停稳,一个身
材高大的中年人怀里夹着两面三角旗,脖子上还挂着一枚金属的哨子,朝他们走来。
姚秘书赶紧打开车门。雨还在下着,那人的帽沿不断的往下滴着水。这人将脑袋从车门里伸进来,
看了看,傲慢地命令道:“证件。”姚佩佩和小王赶紧掏出证件,递给他,那人看了看,还给了他们。
又对坐在后排的谭功达道:“你!”谭功达刚刚睡醒,大概一时还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他打着哈欠,
将公文包搁在腿上,从里边取出证件,递给他。
“嗬,还是个县委书记。”那人笑了起来,露出了嘴里一排发黑的龋齿:“请问你有烟吗?”谭功
达愣了一下,很不情愿的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支被压扁了的“大生产”递给他。那人把烟往嘴里一叼,
小王赶紧替他点上火。那人深深的吸了两口,闭上眼睛,好一会才说,他们是省军区的,正在奉命协助
公安部门抓捕一名重要的案犯。那人流里流气,神色暧昧,似乎故意将烟吐在佩佩的脸上,熏得她眼泪
直流,她只得拼命的把脖子扭到一边。
“有点呛,是不是?”那人大声的咳嗽着,笑着问她,“你知不知道去上会的路该怎么走?”姚佩
佩只觉得脸上凉凉的,一时弄不清是雨点还是他的唾沫星子。姚秘书说,她从未听说过“上会”这个地
名。小王也说不太清楚。那人将烟头在吉普车的反光镜上摁灭,砰的一声把车门撞上,抓起胸前的那枚
哨子,塞到嘴里吹了一下。
吉普车通过哨卡之后,小王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对佩佩道:“我一看见戴红袖章的人,心里就直哆
嗦,何况他们还带着枪,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毛蒜皮。”小王又把成语用错了。他应该说“鸡皮疙瘩”
才对。可佩佩的心里也像这雨天的阴霾一样,湿湿的,蒙着一层霉斑,没有心思去纠正他。这时,她忽
听得谭功达在后面问了一句:“小王,你的成语比赛怎么样了?”“县长您就别提了,”小王不好意思
的笑了起来,“第一轮我就被他们处之泰然了。”怪不得小王成天狂练成语,原来他是在参加成语比赛
呢!姚佩佩心里想。不过——“什么叫做处之泰然?”姚佩佩不解地问。
小王道:“处之泰然你怎么不懂?就是被淘汰了。”他们抵达普济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吉普车在
普济车站附近拐入了一条泥泞不堪的土路,往前又开了一段,向左进入了一个又长又深的巷子,出了巷
子往右,有一大片水塘。水塘的四周披挂着一丛一丛的连翘,开满了白色的小花朵。水塘对面就是一片
粉墙黛瓦的幽深庭院。姚佩佩看见院门边远远地站着一簇人,最前面的那一位穿卡叽布中山装的,佩佩
记得,就是上回见过面的高麻子。
汽车刚停稳,高麻子就带着几个乡干部围了过来,跟谭功达叙起了寒温。有一个自称叫孟四婶的女
人见佩佩落了单,就走到她跟前,嘴里宝宝、宝宝的叫个不停。又是摸她的头发,又去捏她的手。姚佩
佩想到自己都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还被对方称作“宝宝”,心里觉得莫名其妙。一时不知如何才好,
吓得她直往小王身后躲。
小王悄悄地将她喊到一边,道:“这个孟四婶,老家住在长江中心的州上,那个地方的人,就是这
个风俗。别说是二十岁,你就是七八十岁,他们为了表示亲热,都照样叫你宝宝。但反过来却不行,你
不能叫他们宝宝,那是骂人的话。”姚佩佩听得似懂非懂,好在那孟四婶已经放过了她,手里挎个竹篮
子,到河边洗菜去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高麻子不住地偷偷打量姚佩佩。他的眼角堆满了眼屎,多喝了几杯酒,说起话来
也显得特别兴奋。姚佩佩被他盯得怪不自在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谭功达也有了几分醉意,喝到后来,
就和高麻子划起拳来。
姚佩佩平常最厌恶男人在酒桌上划拳,没想到平常不苟言笑的谭县长竟然也深谙此道,心里倦倦的,
有些不悦。高麻子再次用眼角的余光盯了佩佩一眼,借着浓浓的酒意,当着众人的面,对谭功达道:
“县长果然好眼力,你是从哪里找出这么一个百里挑一的美人来?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呀?”姚佩佩
的心里猛地一惊,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心里说,这高麻子喝多了酒,一定是把我误认作白小娴了,脸唰
的一下就红了。她见谭功达并无帮她解释的意思,一生气,便冷笑道:“高乡长,您恐怕是认错人了吧。”
她这一喊,高麻子也镇住了,眨巴着他那对绿豆老鼠眼,仿佛一时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半晌才狐
疑道:“没错呀,县长的未婚妻不是文工团的白小娴吗?可不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半个月前她们团来运
河工地巡回演出,我还和她照过一张像呢,怎么会错?”姚佩佩的脸更红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瞅着她。
原来人家并没有说错,是自己自作多情。这高麻子,你说白小娴,可眼睛看着我干吗?佩佩又气、又急、
又羞,笑又不是,不笑又不是,呆呆的望着满桌的人,不知所措。
看着一桌子的人都不说话,高麻子手里挥舞着酒瓶子,忽然指着姚佩佩,向身边的干部们介绍说:
“这位是姚秘书,是谭县长的干女儿。当年她在洗澡堂卖筹子的时候被谭县长撞见,就把她调到县里。
姚秘书,我说的对不对?”佩佩一听见“洗澡堂卖筹子”几个字,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就把桌子
给掀了。可毕竟碍着众人的面,又不能随便发作起来。她瞥了谭功达一眼,他正从孟四婶手里接过一块
热气腾腾的毛巾,在那使劲地擦脸呢。倒是司机小王机灵,一把从高麻子手里夺过酒瓶,笑道:“高乡
长,你也少喝点,下午我们还要去工地挖土呢。”就这样,总算把他的话岔开了。
说不定在县长的心目中,自己永远都是一个洗澡堂卖筹子的不懂事的小姑娘。佩佩心里不禁有几分
悲凉。自己平白无故的受了这一番折辱,也怪不得别人,都是自己惹火上身。人家高麻子话里明明说了
百里挑一的大美人,你一个洗澡堂卖筹子的傻丫头,你也配吗?好端端的,多什么心呢?你又算得了个
什么东西!还巴巴的用紫云英花地的阴影来占卜算命!
不过,人人都说白小娴漂亮,在男人们的口中,简直就是倾国倾城了。佩佩和羊杂碎曾在梅城中学
礼堂门口撞见过她一回,看了半天,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心里还是觉得有点不服气。姚佩佩一个
人坐在桌边想心事,越想越生气,等到孟四婶端着脸盆把桌上的碗筷都收拾干净了,她才蓦地发现原来
满桌的人都散了,只剩她一个人在那儿发呆。
下午,谭功达在乡干部们的簇拥下要去运河工地劳动。小王过来催她,姚佩佩双手一抱脑袋,道:
“我怎么觉得头痛得厉害?”谭功达手里拿着一把崭新的铁锹,正往外走,听见佩佩喊头痛,就回过头
来冷冰冰的对她说:“你要实在不想去,也别找借口,就在家呆着吧。”说完拖着铁锹出门去了。
姚佩佩本来也就这么一说,并没有不去的意思。经谭功达这么一抢白,她就是想跟着去也有点不合
适了。她在心里恨死了这个谭功达,天知道他心里揣着什么鬼心思,自己刚才在酒桌上那么尴尬,佩佩
满心希望谭功达前来“搭救”,他居然一句话也没说,假装没听见。她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到回到县里,
再也不搭理他了,一句话也不跟他说。可转念一想,你算是他什么人,你一辈子不理他,与他何干?只
怕是自己憋了一肚子气,人家根本就不拿它当回事。
雨早已不下了,可是风却越刮越大。天上一堆一堆的云,杏黄色的,朝北飘,在院中投下灰暗的阴
影。姚佩佩闲着没事,听着屋顶上呼呼的风声,心里空落落的。她去厨房帮着孟四婶洗碗,俩人在灶下
说了一会儿话。孟四婶说,她家就住在隔壁,是临时被高麻子喊来替他们做饭的。“这房子几十年没住
过人了,前些日子高乡长听说县长要回来,特地派人连夜收拾,墙上新刷的石灰水还没有干透呢。”她
还说,高乡长和谭县长是磕头的把兄弟,两人合穿一条裤子还嫌肥。
收拾完锅灶,孟四婶又在忙着替他们准备晚上的饭菜了。姚佩佩见自己也插不上手,就一个人走到
屋外,满院子四处闲逛起来。这房子看上去的确有些年头了,院墙虽经修补,墙基却早已歪斜,上面爬
满了白垩。天井里有一棵天竺,墙头挂着葛藤,让风一吹沙沙有声。院中有回廊和厅堂相连,左侧是一
幢两层的厢房。楼上走廊上的雕花栏杆上,落着一只雨燕,肥肥的,缩着脖子看着她。后院要大得多,
四周沿墙栽种着杂树。通往巷子的月亮门关着,对面是一排低矮的柴房,房檐下的碎砖石中长着一溜凤
仙花。一条石砌小径通往倾颓的阁楼,阁楼边矗立着太湖石的假山。
一看到这幢阁楼,姚佩佩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可怎么看都觉得十分眼熟。沿着石阶往上,可以看到一个精致的六角凉亭,围有护栏。一张石桌,几张
石凳,上面堆满了樟树的叶子,多年未经打扫。从这个凉亭里可以看见院子西边的一畦菜地,姚佩佩觉
得这块菜地或许是原先的主人养花的地方,因为她发现菜地里有一座倒塌的荼糜架。小时候在静安寺的
花园里,她们家也有这么一个荼糜架。
开到荼糜花事了。这是《红楼梦》中的诗句,也是妈妈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当时妈妈正对着梳妆
台上的一面大圆镜梳头。姚佩佩背着书包去上学,临出门时,不知为什么,她担忧的回过头来看妈妈,
恰好妈妈正巧也回过身看她。她的脸上泪痕狼藉,嘴角却挂着一绺奇怪的笑容。等到她放学回家,花园
里,露台上,客厅里,到处都挤满了人,她看见殡仪馆的人把妈妈的尸体抬走了。她身上裹着白被单,
裹得那么严实,只露出了一丛头发。家中的佣人转眼间都不见了。晚上她一个人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
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家的客厅有多么大,多么空旷。她双手捂着脸,透过指缝,偷偷的打量妈妈上吊
的那根房梁。南风从窗口吹进来,把客厅的枝形水晶吊灯吹得直晃。恐惧让她暂时忘掉了悲哀,她紧紧
地攥着小拳头,似乎要攥进一个秘密的希望:爸爸的福特牌汽车随时会“哞哞”的叫着,一阵风似的开
进花园,车灯把花园的铸铁卫矛照得雪亮。好在我还有一个爸爸。爸爸会随时回来。她这样想着,就睡
着了。直道第二天上午,最先赶到的一个姨妈流着眼泪告诉她,爸爸在三天前已经在提篮桥被正法了。
她想去爸爸的书房找一本《康熙字典》,去查查“正法”是什么意思,却发现房间的门上早已被人贴上
了封条……
顺着石阶再往上就是阁楼了。门环上插着柳枝,被太阳晒瘪了,已经发了黑。大约是清明节用来避
邪的,在上海也有这样的风俗,不过用的不是柳枝而是艾草。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碰,它就开了。阁
楼里有一张雕花木床,床的里侧还有抽屉。床上的被褥和蚊帐都是新的,有一股淡淡的棉布味。床头有
一个五斗橱,靠墙一排红木书架,不过书架上空无一物。姚佩佩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身上懒懒的。因想
到下午也无事可做,便和衣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到了上灯时分,小王才从工地上回来。孟四婶问他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小王也不答话,走到灶下从
水缸里舀了一碗水,咕咚咕咚的灌了下去,抹了抹嘴唇,这才说:“县长到夏庄喝酒去了。”姚佩佩已
经早早吃过晚饭了,这会儿正在厨房里洗脸,听到谭功达去夏庄喝酒,便笑道:“他去夏庄喝什么酒?”
小王道:“我们几个从工地收工,正要往回走,就看见堤岸上来了一伙人,把我们当头拦住。一问,为
首的就是夏庄新上任的白乡长,也就是咱们县长的大舅子,名叫白小虎的,几个人又拽又拉,把谭县长
给拽走了。”“这么说,那个白小娴原来是夏庄人?”佩佩问道。
“那还用问?”小王说,“他丈母娘,老丈人都来了。那丈母娘一见县长,上前不由分说,就去替
他掸土,我当时跟在后面,不知究里,心里吃了一惊。心说哪里来的这么一个痴婆子,怎么一见县长,
上来就乱打人呢。”孟四婶笑得前仰后合:“平平常常的事,叫小王同志一说,还真滑稽。”姚佩佩没
有笑。她咬着嘴唇,脸也渐渐地变了色:“那你干嘛回来?蛮好跟着县长一块去开开荤。”小王听见佩
佩的话中含着讥讽之意,又不知她为何跟自己生气,只得陪着笑脸道:“他们倒是拉我去的,可我想到
你一个人在家也怪冷清的,就回来了。”“难为你这么费心!”佩佩挖苦道。
等到小王吃完饭,孟四婶炒了一盘隔年的南瓜子。三个人围着灶脚磕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话,一直等到后半夜,还不见县长回来。孟四婶道:“县长这时候不回来,兴许今晚就不会回来了。一
定是喝多了酒,在丈母娘家住下了。”佩佩笑道:“要我说,他们蛮好再打个电话到文工团,把那个白
小娴也叫回来,来个一锅烩,岂不更好!”小王嘿嘿地笑着。孟四婶也抿嘴而笑,她偷偷地看了姚佩佩
一眼,没有说话。
到了第二天,谭县长还没回来。高乡长和几个乡干部也都不见了踪影。小王劝了半天,硬是把姚佩
佩拉到工地上去了:“你就是去装装样子也好。”姚佩佩跟着几个媳妇、婆子挑了半天的土,累得腰酸
背痛。佩佩从来没有干过农活,扁担刚刚挨到肩膀,她一缩脖子就滑了下来,一连三次都是如此,嘴里
还说:“咦,我的肩膀怎么是滑的?”逗得村里的媳妇们笑成了一团。她们又让她去挖土,可任凭她怎
样用力猛踩,那铁锹却是纹丝不动。最后,一个管事的妇女就把她派到堤岸上,和一个掉光了牙齿的老
太太坐在小板凳上发筹子。原来在农村干活,也要发筹子,每个人挑着土从河底爬上来,都要从老婆婆
手里取一个竹筹,最后按筹子的多少计算工分。一看到那些涂着红漆的竹筹,姚佩佩心里一动,眼泪又
下来了。
老太太看见姚佩佩一个人独自流泪,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事。开始的时候又不好贸然相劝,等到中午
歇工的时候,老太太去伙夫那领了一只白馒头,掰开一半递给她,这才说道:“闺女,凡事你要往宽处
想。碰上过不去的事,心就要硬起来。心硬起来,没有什么事过不去。我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叫日本人
打死了,一个死在朝鲜,剩下的一个几个月前也得病死了。你说像我这样一个人,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
思?唉,熬着呗。”说完,老婆子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