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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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唉,熬着呗。”说完,老婆子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姚佩佩又只得反过来劝她。
到了下午,姚佩佩推说身上酸痛,死活不肯去工地了,一个人又悄悄地溜到家中,上了阁楼,倒在
床上蒙头大睡。
到了晚上,小王一回家,就嬉皮笑脸的对姚佩佩说:“咱们谭县长这回可真是乐不思蜀了呀。”佩
佩笑道:“别说,这个成语用在这儿很贴切,看来你总算开窍了。”小王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上去
很得意。过了一会儿,姚佩佩又道:“人家谭县长本来就是为了这门亲事而来,嘴上说来工地劳动,跟
过去的皇帝亲耕一样,不过装装样子罢了。在丈母娘家热乎几天,也很平常,只是苦了我们两个。夹在
当中,不尴不尬,碍手碍脚的。不如明天一早我们就回梅城去吧。”小王随口道:“你这么说县长,真
是以怨报德。昨天下午,在去工地的路上,谭县长还专门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问我说,佩佩怎么忽然
头痛起来了,要不要去请个大夫替她瞧瞧。”姚佩佩听小王这么说,不知是真是假,低了头半天不作声,
嘴上却道:“小王,你这个”以怨报德“虽说用对了地方,却与事实不符。人家心心念念惦记着的是什
么白呀黑的,咸呀淡的,哪里有心思管别人的死活!”小王见她不相信,就拍着胸脯发誓赌咒了一番,
接着又道:“佩佩,我怎么觉得,县长有点怕你?”“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他怕我做什么?我也不
会一口吃了他。”“他倒不是怕你一个人。但凡年轻漂亮、妖里妖气的姑娘,他都怕。”说到这儿,一
个人捂着嘴笑。姚佩佩在他身上拧了一把,正色道:“你这张小油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腔滑调的!”
小王笑了一会,压低了声音道:“你难道没听说吗?咱们县长可是个有名的花痴呀。”姚佩佩眼珠子一
转,忽然道:“等县长一回来,我就把你这句话告诉他。”小王吓得赶紧拽住姚佩佩的袖子,又摇又晃,
连声求饶。姚佩佩罚他连叫三声姐姐,一声亲姐姐,小王只得依从。两个人正闹着,见孟四婶提着一只
脚盆走进了厨房。孟四婶在脚盆里放了点热水,佩佩就坐在盆边脱鞋,同时推了小王一把:“你出去吧,
我要洗脚了。”小王心里想,洗个脚还要把人赶出去,这是为何?又不是洗澡!刚走到门口,又被姚佩
佩给叫住了:“你明天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要走了。”小王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回过头来笑着对她说:
“脚丫子长在你自己腿上,又没人用绳子拴着,你走好了。”说完扬长而去。
第二天天不亮,姚佩佩一个人早早地起了床,一路打听着来到了普济汽车站,坐第一班长途汽车离
开了普济。
6那天傍晚,夏庄的干部来到河堤上,请谭功达去喝酒。谭功达看见白小娴的家人也夹在其中,就
有些不高兴,本想推托不去,可一想到白小娴,他的心又软了。自从今年正月他与小娴出了那档子事,
谭功达一直觉得理亏心虚,在日记中大骂自己畜牲。好在白庭禹深明大义,从中斡旋,自己又一连给小
娴写了六、七封悔过书,才哄得她回心转意,勉强与他恢复了来往。今见小娴的哥哥白小虎与未来的丈
人、丈母娘都亲自来接,若是执意不去,日后在小娴的情面上也不好交待,想到这儿,便回过头去看了
看高乡长:“麻子,你也一同去呗。”高麻子平时就贪杯,一听说夏庄的人请喝酒,眼睛都有些发直,
巴不得也跟了去。听县长一吩咐,忙道:“同去同去。”说完,抖了抖身上的灰土,喜孜孜的搭着谭功
达的肩膀,一路往夏庄去了。
他们抵达夏庄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谭功达在那伙人的簇拥下绕过一片水塘,走进了一条狭窄
的甬道。这条甬道极幽深,两边都是砖垒的高墙。到了尽处,忽见一座轩昂的旧式门楼,门前趴着一对
石狮子,檐下挂着三只大灯笼,被风吹得直晃悠。
走到院中,豁然开朗。只见檐廊曲折,亭阁处处。只是天色已晚,隐隐绰绰地看不太真切。谭功达
笑道:“这个衙门倒是比县政府还要气派许多。”白小虎一听,赶紧趋步上前,在谭功达的耳边介绍说:
“区区乡政府,哪有钱来盖这么大个园子,这原是夏庄首富薛举人的私家园林。当年薛祖彦因组织反清
的蜩蛄会,被满门抄斩,这所房子多少年来一直空着。乡政府的房子又破又旧,如今正在大修,今年春
天才搬到这里临时办公。”谭功达道:“乡政府的房子修好之后,你们仍旧搬回去。这个园子日后建个
学校什么的,倒也合适。”“那是那是。”白小虎一面说着,一面从衣兜里掏出个本子来记录。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了一处精致的房舍前,四周花木荫翳,古树参天,旁边还有一个小巧玲珑的
荷塘。听白小虎说,这处房子原先是薛举人赏雨的地方。几个人刚刚落了座,热气腾腾的菜肴就端上来
了,白小虎就忙着给谭县长斟酒。
谭功达因乡干部们“乡长乡长”地叫个不停,自己四下一望,并不见夏庄乡乡长孙长虹的半个人影,
心中有些诧异,就随便问了一句:“你们这儿谁是乡长?”席间顿时安静下来,乡干部们你看着我,我
看着你,都不作声。半晌,一个年纪稍长的老者朗声道:“我们夏庄乡如今是白副乡长在主持工作。孙
乡长身体有病,下不来床,已经在家中躺了好几个月了。”谭功达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问道:“孙乡
长得的是什么病?”“这个,我们就不太清楚了。”谭功达忽然想起来,白小娴的父母第一次登门相亲
的时候,她母亲曾提出让大儿子出来做官,被谭功达一口拒绝,为此双方闹得不欢而散。时隔半年多,
白小虎居然已经在夏庄乡主持工作了!更为严重的是,乡干部的任免,要由县常委会决定,这么大的事,
自己怎么连一点风声也没听到?谭功达转过身来,瞪着白小虎,道:“你的副乡长是什么时候任命的?”
“今年春节过后,大概是二月中旬吧。”白小虎脸一红,嘴里支吾着。
“谁给你的任命?”谭功达不由得提高了嗓门。
眼见得谭功达当场就要发作,高麻子赶紧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端起酒杯:“喝酒喝酒。”乡干
部们也都纷纷举起酒杯:“喝酒喝酒。”谭功达强捺住心头的火气,将杯中的酒干了,看着满桌的酒菜,
呆呆地发愣。太过分!太过分了!白庭禹你狗日的太过分了。席间,白小虎一连三次举起酒杯来给县长
敬酒,谭功达只装看不见,像木雕泥塑一般僵在那儿,不理不睬。白小虎更是满面通红,手里端着那杯
酒,喝不下去却也放不下来,不知如何是好。乡干部们也都吓得大气不敢出,手足无措。
正在这时,小娴的妈妈也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腰间系着一条围裙,早已从厨房赶了过来。她笑呵
呵地走到谭功达身边,亲自给他倒了一杯酒,劝道:“我们家小虎人老实,又没见过什么世面,如今抬
举他做了个副乡长,也是县领导和广大人民群众,特别是谭县长的信任。他有些不对的地方,还请谭县
长多多教导。”高麻子见状,赶紧低声对谭功达道:“若是按我们当地的风俗,丈母娘给女婿敬酒,就
算是天大的礼数了,这酒你不能不喝。”谭功达只得站起身来,双手捧起酒杯,硬是从脸上挤出一丝笑
容来,道了声谢,一饮而尽。那女人见谭功达脸色转缓,又用胳膊碰了碰他儿子,嘴里道:“县长你慢
慢喝着,厨房那边还等着我去烧火呢。”说罢,一阵风似的走了。
说来也奇怪,那妇人走了以后,不论是白小虎还是别的什么人,但凡有人向他敬酒,谭功达既不推
辞也不答话,端起酒杯就喝,仿佛一心只想把自己灌醉。高麻子知道谭功达心中气恨交加,积郁难排,
当着众人的面,又不便劝止,见他一连喝了十二三杯,不免有些替他担心。只见谭功达目光飘忽,人在
椅子上晃晃悠悠,眼看就有点支持不住了。勉强捱了一会儿,谭功达再也撑不住了,一头栽倒在酒桌上,
昏昏睡去。白小虎和高麻子两人赶紧将他扶起来,带他到附近的客房休息。刚走到外面,谭功达就对着
花坛要呕吐,呕了半天又吐不出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将他扶到房中,安顿他睡下。小娴的妈妈听说姑爷
醉了,早已替他从厨房端了一杯酽茶来,一伙人忙了半天,直到谭功达在床上发出均匀的鼾声,这才悄
悄离去。
第二天一早,谭功达从床上醒来,见太阳已经升高了。又听得窗户外面人声鼎沸,锣鼓阵阵,一时
不知身在何处。因见高麻子正坐在一边抽烟,便问道:“麻子,外面怎么这么热闹?”高麻子道:“今
日是农历四月十五,正逢夏庄集场,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来赶集。”谭功达“噢”了一声,看了看高麻
子,又瞥了旁边站着的白小虎一眼:“农村的集市,上面不是专门发了文,不让搞了吗?”白小虎见谭
功达走到窗下的脸盆架前,正要洗漱,早已趋到跟前,将一杆挤满牙膏的牙刷递到县长手中,谦卑地笑
了笑:“这农村的集市是旧风俗,已延续几千年,若完全不让搞,恐怕也不现实。如今的供销社,生产
资料供应严重匮乏。别的不说,到了收割的季节,农民要买把镰刀,都难上加难。我们几个乡干部一商
量,决定搞一个社会主义新集市,除了生产资料的交换、日用品的买卖之外,我们还搞了一个毛泽东思
想文艺表演队,在集市上表演,也算是移风易俗,古为今用吧。”谭功达听他说话有条有理,看上去人
也显得精神伶俐,办起事来似乎颇有决断,比起孙长虹那昏聩糊涂的窝囊废,的确不知强了多少倍。只
是他的头发梳成主席像的样式,有点不伦不类。想到这儿,心中的火气顿时消了大半。
高麻子在一旁道:“白乡长昨天见你喝醉了酒,惟恐有个山高水低,放心不下,在你床边守了一夜,
早上四点钟才走的。”谭功达听高麻子这么说,想起昨晚的事来,心里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便对未来的
大舅子笑了笑:“昨晚也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只怪白庭禹这个狗娘养的,这么大的事,他竟然连个口风
都不漏给我。”白小虎也笑了起来。他见谭功达洗完了脸,赶紧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雅致的白瓷小瓶,递
给谭功达,谭功达看了看,用手一挡:“雪花膏?我不用这个。”用过早餐,谭功达忽然来了兴致,对
白小虎道:“我这就去见识见识你的新集市,怎么样?”白小虎连声说好。自己在前面带路,乡干部簇
拥在后,一行人走到院外,穿过那条阴暗的巷道,鱼贯而去。出了巷子,外面就是一大片水塘,岸边栽
种着菖蒲和茭白。池塘中间有一座大坟,坟包上长满了茂密的芦苇。集市沿塘而设,一直延伸到祠堂边
的打谷场上,万头攒动,场面盛大。数不清的铁器、竹器、木器和各色农具沿路排开。祠堂边还搭有一
个戏台,宣传队的演员们正在表演三句半,引得围观的人群不时发出哄笑。孩子们都爬在树上,连围墙
上都站满了人。集市虽然热闹,却丝毫不见纷乱,乡里组织的民兵佩戴臂章,正在巡逻。
开始的时候白小虎还紧紧地跟着谭功达,碰到县长没见过的东西,他就逐一介绍:连枷、牛轭、空
竹、会叫的风筝、鞋楦子……谭功达连连点头。一见到故乡的这些物件,谭功达心里还是觉得挺亲切的,
可是不一会儿,他们俩就被人群冲散了。谭功达看见高麻子正在一个卖泥人的摊头前向他招手,就挤了
过去。
“这个泥人挺好玩的,你要不要给小娴买一个?”高麻子道。
“她是本地人,从小见惯了这些玩意儿,哪里会稀罕!”谭功达把小泥人拿在手中,看了看,又放
了回去。
“管她见过没见过!你给她买了,也是你的一点意思。她见了保准眉开眼笑。”高麻子说。
经不住高麻子再三撺掇,谭功达问了问价钱,就给小娴买了一个。高麻子抢先替他付了钱,两人正
要走,谭功达忽然又踅了回去。他在泥人摊上又挑了个一模一样的买了。
高麻子笑道:“若是买两个,须是不一样的才好。”谭功达道:“这一个,送给姚秘书。她是上海
人,没见过乡下这些土玩意儿。”高麻子抿嘴一笑,正要说什么,只见白小虎已经到了跟前,就没再言
语。
逛完了集市,谭功达就召集乡村各级干部开了个会。高麻子虽是外乡人,也被邀列席。会议开到一
半,孙长虹来了。虽说是已经过了清明,可孙长虹还是披着一件破旧棉袄,脸色蜡黄,看来果然病得不
轻。散了会,谭功达将孙长虹单独留下来谈话。谭功达问他昨晚怎么不来,孙长虹两眼一翻,拢了拢袖
子,恶声恶气地道:“我倒是眼巴巴的想来给县长大人接风,可人家不让啊!”“谁不让你来?”孙长
虹将脖子一梗,没再说话。
这时,一个乡干部凑到谭功达耳畔,低声道:“孙长虹生的是肝病,腹水得厉害,传染性极强。”
谭功达转过身去,对孙长虹道:“你们乡,有一个名叫张金芳的,你认不认得?”“怎么不认得?”孙
长虹道,“她是我的外甥媳妇,住在水库附近的兴隆村。”“她三天两头到县上来胡闹,搅得信访办鸡
飞狗跳,影响极坏。你们既然是亲戚关系,见到她好好跟她说说。”“说个屁,”孙长虹大嘴一咧,直
着脖子嚷道:“脚长在她身上,她爱去哪儿去哪儿,犯不着我来管这鸡巴事。”说完将他那破棉袄掖了
掖,转过身去,径自走了。
谭功达气得面皮紫涨,半天说不出话来。白小虎见孙长虹当面顶撞,弄得县长下不来台,便笑着安
慰谭功达道:“反正他已经是一个快死的人了,县长犯不着跟他计较。”可一听他这么说,谭功达又隐
隐觉得有些刺心,不禁抬起头来,重新把白小虎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吃过中饭,谭功达和高麻子告辞回普济。白小虎领着一帮人,一直将他们送到村头的大柳树下,这
才握手道别。
在返回普济的路上,高麻子一个人倒剪着双手,在麦陇中走得飞快。谭功达常年不走村路,加上昨
晚醉了酒,身上有些倦怠渐渐的就有些撵不上他了。走了不到两华里,早已累得大气直喘。高麻子已经
走到了一条湍急的溪流边,水上有一座小木桥,他在桥上回过头来对谭功达说:“功达,我看你真的是
变了。成天坐办公室,走个几步路,都累成这样。”谭功达喘着气,骂道:“歇会再走,好不好?干嘛
那么着急?是你们家的房子失了火还是怎的?”清澈的溪水淙淙地流淌。成群的江鸥在桑林上空盘旋。
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养蜂人头戴面罩,正在帐篷前摆弄蜂箱。在他身后是大片起伏的坡地,开满了紫红
色的小花。谭功达一屁股在溪边的茅草地上坐下,高麻子递给他一支烟。谭功达因见坡地上大片的红花,
被阳光照得仿佛烧起来一般,便问道:“那是什么花?”“翘摇。”高麻子也找了个地方坐下,回答道:
“又叫紫云英,我们当地人都叫它红花草。”“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这并不奇怪,”高麻子解
释说,“五四年春上,鹤壁地委组织我们去花家舍参观,我见他们那儿漫山遍野都是这玩意儿,就向当
地的老农讨了些种籽带回来。当时我也是看着这花惹人怜爱,带回来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