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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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说,“五四年春上,鹤壁地委组织我们去花家舍参观,我见他们那儿漫山遍野都是这玩意儿,就向当
地的老农讨了些种籽带回来。当时我也是看着这花惹人怜爱,带回来种着玩的,没想到它却救了一村人
的性命。”“这紫云英难道也可以入药?”“入药?”高麻子白了谭功达一眼,“你作为一县之长,怎
么倒像个武陵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你知道这些年,梅城一县,饿死多少人?鹤壁一市五县,又
饿死多少人?普济乡倒是没死人,可全靠这紫云英救的命。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后怕。你可别小看这小
花小草,生命力极强。播下种子,雨水一淋,十天半个月就开花了。河边、田埂上、山坡上,哪儿都能
长,刀割一茬,没几天又窜杆开花了。这玩意儿,猪能吃,牛能吃,人也能吃,而且味道还不错呢。我
去年腌了两坛子,还没吃完呢,待会到了家,让你嫂子弄一点来下酒如何?”“那最好。”谭功达道。
论年龄,高麻子比谭功达还要年长一岁。当年他在普济读过几年私塾,一直在新四军军部做文书。
皖南事变之后,他的部队被打散了,就连夜赶到苏北,找到了谭功达,在他手下做了一名参谋。到了四
八年,江南新四军改编时,他已经是团长了。刚一解放,高麻子要学那曾文正公功成身退,归隐田园,
“百战归来再读书”,地委行署的聂凤至要调他到县里给谭功达做副手,他一口拒绝。回到普济之后,
就与当地的一个农妇结了婚,在小学当代课老师。后来经不住谭功达软磨硬泡,才答应出来做了个乡长。
说起县上的事,谭功达一肚子苦水,不知从哪儿倒起。好端端的一件事,一旦到了自己手上,立刻
就成了烂泥一团,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他刚刚诉了几句苦,高麻子就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替
你想想,倒真是够呛,别的不说,光就你身边那几个精明人,你恐怕就对付不了。白庭禹的手伸得太长
;你亲自提拔的那一个呢,恐怕也靠不住。”谭功达知道他说的“那一个”指的是谁,心里闷闷的。
“再说了,天上风云不测。”高麻子接着道,“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有人要学朱元璋,有人要做
李自成。你在底下当个芝麻绿豆官,滋味肯定不好受。”谭功达听他话中有话,不禁吃了一惊,朝四下
里看了看,虽说不见人影,还是压低了声音,问道:“李自成怎样?朱元璋又怎样?”高麻子将手里的
烟蒂捏了捏,续上一支,道:“这李自成就不用说了,当年后金的大军逼近北京,大明处于风雨飘摇之
中。李闯王仓猝在陕西米脂起兵,在崇祯帝的后脊梁上狠狠扎下一刀。你说他是为什么,难道是为了救
大明吗?虽说攻下了西安城,他不是立刻就改西安为长安,做起那大顺帝来了吗?再说他手下那一帮人
物,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出生入死,还不是图个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可一旦分封既定,夙愿已足,却
偏偏有人要给他来个托洛斯基式的”不断革命“,你说这伙人受得了吗?这一流的人物,史不绝书,大
多目光短浅,并无明确的政治目标,区区一个书生李岩,又能顶个什么用!
“可朱元璋就不一样了,从”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个口号中,他的志向可见一斑,一旦做
了皇帝,河清海晏,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眼光、胸怀又未免过于远大了些。他要那天下江山,千
秋万代都姓了朱,永不变色。手底下的那二十四员悍将,没有一个看得顺眼。胡惟庸是怎么死的?李善
长又是怎么死的?洪武帝为何又废除宰相一职?修竣法,严吏治,天下山河都入梦中……哎,我说的这
些话,你可听得懂?
“不过,最可笑的,这世上还有一类人。本是苦出身,却不思饮食布帛,反求海市蜃景。又是修大
坝,又是挖运河,建沼气,也做起那天下大同的桃花梦来。”高麻子前面说了这一大段,絮絮叨叨,谭
功达听得似懂非懂,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心思。可到了后来,谭功达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家伙,
原来是变着法儿骂人哪。”高麻子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拍屁股:“随便说说,不足为训。”谭功达虽然
意犹未尽,也只得把手中的烟头在地上掐灭,站起身来。两人过了木桥,沿着桑林中的一条羊肠小径,
朝普济走去。
一路上,谭功达旧事重提,问高麻子愿不愿意来县里工作:“你可以屈尊先做一年的民政科长,过
度一下。来年再进入县委常委的班子。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地委的聂书记也多次这么建议过。”高
麻子小心地替谭功达拨开纷披的桑枝,没有理会他刚才的话,只是道:“老虎的身体也不好,身上有旧
伤,又有哮喘病,嘴里的牙齿都让大夫给拔光了。去年春节我专门到鹤壁去看过他。他的记性也大不如
从前了,人也有些颓唐。只要他在位子上待一天,你还可以放心做你的县长,可俗话说得好,荷尽已无
擎雨盖,他那边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以后的情形就不好说了。凡事都要有个长远考虑。”谭功达抢过话
来,再次劝道:“就因为这样,我才想着调你上来,给我搭把手。”高麻子忽然站住了,转过身来,用
奇怪的眼神看着谭功达,半天才说:“我还不是为你好吗?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万一你在县里出了什
么事,我这里好歹还有你的一个容身之处。普济是咱们的根据地,大后方不能轻易丢掉。”这话一出口,
两个人都有些伤感,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低着头出了桑林,一路无话。
快到村头的时候,高麻子也许觉得气氛过于压抑,便拍了拍谭功达的肩,笑道:“你的那个从上海
来的秘书,她叫什么来着?”“姚佩佩。”“对对对,姚佩佩,”高麻子道,“这个姚佩佩,有点意思!
有点意思!我怎么觉得,这孩子,对你倒是一往情深呢。”谭功达一愣,急道:“你不要瞎说,不要瞎
说,哪有这事?”“怎么是瞎说?”高麻子不依不饶,“那天中午你们刚到的时候,在酒桌上,我提起
白小娴,你瞧瞧她那反应!虽然善于掩饰,可在我的眼中,她倒是一览无余。”“人家哪有这意思,你
不要胡说。”谭功达虽然假作恼怒,可咧开的嘴却怎么也合不拢。
“万无一失。”高麻子道,“我没别的本事,可是看人还是有一套的。论长相,她倒是一点也不比
白小娴差,若说聪慧灵秀之气,更是小娴不及。要是在旧社会,我就要劝你两个人一起收了。”说完高
麻子哈哈大笑。
“什么乱七八糟的!”谭功达笑道,“我跟你说正经事,你就不搭茬,说起这些没边的事来,倒是
浑身是劲,我哪有心思跟你开玩笑!”“放着这么一个花容月貌的妙人在身边,整天在一个办公室同进
同出,你敢说你就没动过半点心思?你若对她没有一点心思,怎么会好端端得记得在集市上买个泥人送
给她?鬼才相信呢!只怕是妖桃秾李,一时难以取舍吧。功达兄,我们都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说说怕
什么呀,我又没逼着你去娶她。”一番话,说得谭功达心里七上八下,满腔的熔岩铁水似乎就要喷薄而
出。
7姚佩佩回到梅城,在家里歇了两天。第三天一早,因在家中实在无聊,又懒懒地到县里去上班。
县里的干部们下乡去还没回来,整座办公楼仍然空空荡荡。姚佩佩到四楼杨福妹的办公桌前晃了一晃,
好让对方知道她来上班了。随后,她来到自己的办公室,闷坐了一个上午,又觉得百无聊赖,心中不免
有些后悔,不该一个人赌傻气跑回梅城来。谭功达从夏庄回来,一见自己不在,心里会怎么想?人家好
端端的,没招你,没惹你,你赌什么气呢?自己这一走,倒是很容易让对方看穿自己心里藏着的那点阴
暗的东西,说不定还会一个人偷偷地发笑,笑完了之后还会把它告诉白小娴。一想到谭功达和白小娴拍
拍打打地取笑自己的样子,佩佩不觉又怒火中烧。真是神经病!这么瞎折腾,何苦呢?
她忽然想到自己好长时间没有见到羊杂碎了,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了,便锁上房门,到了楼下,沿
着空无一人的楼道,朝多种经营办公室走去。
隔着玻璃窗,姚秘书看见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手里捏着一把塑料尺子,正趴在桌上画图。汤雅莉曾
对自己报怨说,她的胖领导怎么看都像一只蛤蟆。姚佩佩细细一打量,还真有点像。而且这女人嘴角长
着一圈又黑又密的汗毛,怪不得羊杂碎成天背地里叫她小胡子。她的确是太胖了,一说话,嘴里就泛出
蜂鸣声,要是冷不防咳嗽一下,一身的白肉就会剧烈地颤抖起来,经久不息。小胡子常常去佩佩的办公
室,给县长送材料和各种报表,对佩佩倒也挺客气。
她告诉姚佩佩,汤雅莉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上班了。既没请过假,也没有提交什么辞职报告,不知道
出了什么事。她还专门派人去汤雅莉家走访过一次,也没见到她本人:“她家里人叽里咕噜的跟我们派
去的同志胡乱比划了一通,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假如到了本月底,她如果还不回县里来上班,按规定
一定要被除名。到那时,我们也帮不上她什么忙。”小胡子嗓门很大,脸上有几分凶悍,但说起话来倒
也通情达理,并不像汤雅莉描述的那样蛮横。姚佩佩问她能不能抄一下汤雅莉家的地址,小胡子就从满
桌的图纸底下翻出一个通讯簿来,随手扯下一页日历,在反面写了一个地址,递给她,又说:“你要是
没什么事,就坐下来喝杯茶,我这里有上好的梅家坞龙井。”姚佩佩见对方已经拉开了抽屉,取出了茶
叶罐子,只得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那茶泡出来,泛出焦叶粗梗,色泽像酱油汤一般浑浊,
尝了一口,又苦又涩。这哪是什么梅家坞龙井,分明是陈年的树叶子!可嘴里仍不住的道:“好茶好茶。
我这辈子还没喝过这么好的茶呢。”说得小胡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面色也变得慈祥起来。她把手里的
那个茶叶罐子往佩佩的手里一塞,道:“你要喜欢喝,就拿回去吧。我平常不怎么喝茶。这么好的东西,
搁在我这儿倒是可惜了。”姚佩佩推让了半天,拗不过她,只得收了,一迭声地道了谢,告辞而去。
汤雅莉的家住在城南下河沿的乱葬岗一带。过去一直是处决犯人的法场,最近县政府正打算在那儿
修建一座火葬场和一个看守所。长江屡经改道,形成了一堎堎的沙丘,河汊密布,杂树阴森。姚佩佩按
着信封上的地址,很快在一个大水闸的边上找到了汤雅莉的家。
一进屋,姚佩佩就闻到了一股新鲜的竹香。早听雅莉说她父亲是个篾匠,手比女人还巧。她曾送给
佩佩一只精致的蝈蝈笼子。屋子里光线阴暗,墙边堆满了竹器,篮子、筛子、匾子、笼屉,什么都有。
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腰间围着一块白布围裙,手执一把竹刀,赤着双脚,正蹲在地上破篾编席子呢。
一根长长的青竹到了他的手里就像变戏法似的,不一会儿就变出了无数条细匀柔软的篾条来。他的十个
手指上都缠着橡皮膏,连看都不看佩佩一眼,仿佛没有注意到她从外面进来。姚佩佩不知道怎么称呼他,
想了半天,竟然叫他“汤雅莉的爸爸”,连自己都觉得不伦不类。她说是来找雅莉的,那男人头也不抬,
半天才说:“她不在家。”佩佩又问他:“雅莉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一个多月不去单位上班?”“她
不在家。”还是这句话。
随后,他从地上爬起来,拿着那把竹刀,拖上鞋,揭开门帘进里屋去了。不一会儿,就从里面传来
了唰唰的磨刀声。
姚佩佩从雅莉家出来,沿着河岸往前走了很长一段路,忽听得背后有人在叫她“宝宝”。她回过头,
看见雅莉的父亲正在门口向她招手呢。佩佩赶紧返身往回走,那男人领着她进了屋,踮着脚,绕开地上
的那张快要编好的竹席,走进里屋。那男人什么话也没说,指了指墙边搁着的一张梯子,然后带上门出
去了。
原来上面还有一层木板搭成的阁楼!姚佩佩顺着窄窄的木梯往上爬,很快就看见楼板上搁着一架纺
车,墙洞里点着一盏美孚灯。汤雅莉身上裹着一条薄被,头上扎着一块白布,正半靠在墙边,冲着她笑。
“该死的羊杂碎,你搞什么鬼!”姚佩佩骂道。话没说完,就“哎哟”一声,脑袋早已重重地撞在
了房顶的梁上。
汤雅莉连喊“小心”,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汤雅莉往里挪了挪身子,让佩佩和自己并排坐下来。她撸起佩佩的头发凑在灯前看了看,笑道:
“还好,没给撞破。”佩佩余怒未消,一把将她推开,叫道:“你发什么神经?这么长时间不去上班,
一个人躲在阁上,坐月子呢?”汤雅莉只是笑。她从枕头边摸出一只桔子来,剥去皮,递给姚佩佩。佩
佩一扭身,不去搭理她,嘴里道:“我再也不理你了,刚才我在外面盘问了你爹好半天,你在阁楼上怎
么会听不见?你爹也是爱搭理不爱搭理的,害得我差一点白跑一趟。”“我爹这个人,脾气怪得很,你
别见怪,他是谁都不理的。就是我,要跟他正经说句话,也不太容易。”“你爸爸老家是不是在洲上?”
“你怎么知道?”“他刚才叫我宝宝。”“那地方人就是见到毛主席,也是要叫他宝宝的。”汤雅莉说,
她父亲十多岁就从洲上出来,在梅城开了一家竹器店,可49年一解放,竹器店就关门了,这些年就连
摆个小摊政府也不允许,她父亲只好偷偷地在家里编些篮、筛、笼、匾,每逢江北集市的时候,天不亮
就挑出去卖。有时碰到县里的巡防大队,就把他的竹器担子整个抛到江中……
“哎,你先别扯那么远。这么长时间你窝在家里,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姚佩佩不知不觉已经把
那只桔子拿在手中,掰下一片放在嘴里。
“刚才你不都说了吗?”汤雅莉道,“坐月子呗。”“你别跟我胡说八道了,你病了吗?生的是什
么病?”“我没病,”汤雅莉仍然嘻嘻哈哈的:“不骗你,我真的有孩子了。”姚佩佩转过身去,吃惊
地睁大了眼睛。起初还以为她在逗自己开心,因为雅莉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可雅莉笑着笑着脸色就变了,
眼泪止不住地从脸上滚落下来,似乎不像是在说谎。姚佩佩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吓了一大跳。
“怎么搞的?你在说什么呀?你,你有男人了吗?孩子呢?你,遇到了坏人?”佩佩紧紧地拽住雅
莉的一只胳膊,着急地问道。
汤雅莉半天不吭气,一个人静静地流着眼泪。过了很久才囔着鼻子道:“你这个人呀,我最烦了。
什么事情都要问!刚才我听见你在隔壁跟我爹说话,心里就犹豫着要不要喊你一声。可咱俩一见面,你
免不了要刨根问底,问这问那。我只得把心硬了硬,没作声,可等到你出去了,心里又想着跟你见一面,
就让我爹追出去,把你叫回来。”说着把姚佩佩抱着的那只手抽了出来,翻了一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
无声地哭泣。
佩佩这时也没了主意,也不敢追着问她,只得伏在她身上,陪着她一块流泪:“我这么急着来找你,
也不为别的,你们主任说,到月底再不去县里上班,他们就要给你除名了。”“不要紧,我已经想好了,
明天一早就去上班。”汤雅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