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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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一早就去上班。”汤雅莉说,“我们两个人姐妹一场,贴心贴肺的,按理说我有个什么事,也不该
瞒着你,可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你,保证吓你一跟头。你这个人比不得我,没事的时候就疑神疑鬼的,白
白的让你跟着担心,何苦来呢。”正在这时,忽听得楼下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听上去也是洲上口音。汤
雅莉起身理了理额角的头发,对佩佩道:“没关系,是我娘回来了。刚才我让她去供销社替我买纸去了。”
“什么纸?”“我下面还有点淋漓不断,要垫纸。不过今天已经好多了。”不一会的工夫,雅莉的娘端
着一碗红枣汤,到阁楼上来了。她微笑地望着佩佩,将碗递到佩佩的手中,红枣里还有一只剥好的鸡蛋。
姚佩佩推托了半天,最后又把碗递给汤雅莉。
“这是我娘特意给你做的,你就吃了吧,我这段时间,闻到枣汤的味儿就忍不住要呕吐。”佩佩只
喝了两口汤,就把碗搁下了,对汤雅莉说:“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走?你着什么急?好不容易
见个面,咱俩好好坐着说说话吧。”姚佩佩知道,汤雅莉是个直性子,最憋不住话。你若是向她打听一
件事,她总是拿腔拿调,故意吊你的胃口,不把你折磨得死去活来,她是不肯吐露半个字的,可你若是
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她自己一会儿就憋不住了,你不听她说还不行呢。
果然,汤雅莉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包飞马牌香烟,抖出一支来,叼在嘴上,凑近美孚灯的玻璃灯罩,
点着了火,一连吸了好几口,这才道:“佩佩,你得赔我们家一百斤山芋。”“山芋?什么山芋?”
“就是白薯,北方人也叫它地瓜。”汤雅莉笑道。
“我什么时候欠你们家这么多山芋?”姚佩佩不知究竟,睁大了眼睛问道。
“我的这件倒霉事,说到底还是因你而起。”“我?”“没错。”“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待会儿你就会明白的。”雅莉看了看手里夹着的香烟,道:“这烟味道真好,你要不要也来一根?”
“哎呀,你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一会山芋,一会香烟,卖什么关子。”佩佩看起来可真是有点急了,
她一急,雅莉反而故作神秘,望着她只是笑。
“你还笑!这事要换作我,吓都吓死了。你还笑!还像男人一样抽烟!简直是个流氓。”“你还记
不记得,去年春天我们俩一起在四楼的大会议厅开会?”“记得呀。”“就是金玉来的那次。那天你迟
到了,进门的时候大家都在唱《国际歌》,等到唱完歌,谭县长请大家坐下,你就找不到椅子了,一个
人傻乎乎地站在那儿……”“我当然记得,可那又怎么了呢?”姚佩佩一听到金玉的名字,总觉得这个
人有点阴鸷,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一个人站在那儿,鹤立鸡群,左顾右盼,可有人就在暗中盯上你了。这个人,还用得着我告诉
你他的名字吗?”汤雅莉看见姚佩佩浑身抖得厉害,就像打摆子似的,就把手里吸剩的烟屁股递给她,
姚佩佩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像模像样地吸了两口。
“我招呼你坐到我的边上来,事情就坏在那一刻。”汤雅莉道,“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大伙都在
鼓掌,目送省领导离开。会场上乱哄哄的,金秘书长就凑到钱大钧的耳边道:”那个长得很白的小妮子,
倒是满标致的,她叫什么名字?“你别生气,她当时的确就是这么说的。钱大钧,你想想,是个多么聪
明的人,可这会也不知道金秘书长指的是谁,便对金玉说:”首长,您指的是谁?“金玉就用手朝咱俩
坐着的方向胡乱那么一指,钱大钧就误以为是我。当天下午就找我谈话去了,你说这不是引火烧身是什
么?”姚佩佩满脸惊骇,脸气得通红,手脚冰冷,目光躲躲闪闪,连呼吸也变得短促起来,根本不敢去
看雅莉的脸。
汤雅莉说,那天中午在食堂,吃完忆苦饭,她就把钱大钧约她谈话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天中
午想起来这回事来,就赶紧来到钱大钧的办公室。他刚刚升了官,正忙着和杨福妹办交接呢,看到雅莉
进来,就向她挥挥手:“我这里正乱着呢,你下午五点半再来吧。”到了下午快六点的时候,办公楼里
的人都下了班。钱大钧坐在一张藤椅上,一只脚搁在茶几上,正在那儿看报纸,见汤雅莉推门进来,只
说了一个字:“坐。”接着,把那张报纸从脸上移开,一动不动地盯着汤雅莉打量,脸上似笑非笑。一
直等到汤雅莉面红气喘,把头深深地埋下去,钱大钧这才从椅子上翻身坐起,将报纸随手一丢,道:
“走,我们吃饭去。”汤雅莉见对方说得那么斩钉截铁,根本就没有任何推托的机会,只得跟着他走到
大街上,找了个静僻的饭馆,两人坐下来吃饭。钱大钧要了一瓶烧酒,不容分说,也给汤雅莉斟了一杯。
汤雅莉道:“钱县长找我有什么事?”钱大钧笑了笑,端起酒杯道:“来,我们先干了这一杯。”汤雅
莉嘴上连连推托,手却将酒杯端了起来,还没有沾到嘴唇,人就先晕乎乎地飘了起来,好像突然之间就
失去了重量。钱大钧直勾勾地看着她,压低了声音,喃喃地说:“雅莉,你是能够保守秘密的,对吗?”
汤雅莉的目光一下子就慌乱起来,使劲地点了点头:“大概,可以吧。”接下来,钱大钧就把金秘书长
如何相中了一位白皮肤的女孩,而他又如何误认为是汤雅莉,后来又如何打电话跟金秘书长核实,原原
本本地说了一遍。末了,钱大钧猥亵地笑了笑:“原来金秘书长看中的不是你,而是最后走进会场的那
个人。”没等钱大钧把话说完,汤雅莉早已魂飞魄散,她做梦也没想到,在德高望重的领导们之间,竟
然还有这样的事情!更没想到,钱大钧会把这么隐秘的事,向她这样一个普通的办事员和盘托出。不过,
一听说弄错了人,她心里倒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免又有些替佩佩担心。
汤雅莉喝了两口酒,胆子也渐渐的壮了,便也开玩笑似的对钱大钧道:“既然是弄错了,钱县长干
嘛还要约我来谈话呢?”言下之意,你们直接去找佩佩不就得了吗?
钱大钧转身朝四周看了看,见没有闲人,嘴角就堆起浮浪的笑容,大着胆子道:“那是因为,并不
是只有金秘书长一个人喜欢白皮肤的姑娘,而且白皮肤的姑娘也不只是姚佩佩一个。这就叫无心插柳—
—”“柳成荫!”汤雅莉傻乎乎地接话道。
她冷不防这一接话,害得钱大钧笑得连鼻涕都流了出来。
汤雅莉说,那天深夜,她一个人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觉得什么都变了。这个世界跟过去再也不一
样了,想想就有些伤心。一个人呆呆地看着短裤上的血迹,伏在枕头上哭了一个晚上。可快天亮的时候,
她又有些想他。她想着钱大钧在她耳边说的那些下流话,奇怪的是,这些话让她害臊,让她的心怦怦直
跳,可也使她觉得有点污秽的甜蜜。
第二天一早,汤雅莉红肿着双眼去县里上班。一进办公室,就看见钱大钧正跷着二郎腿,和小胡子
领导谈话呢。她记得那天他们在说淡水养珍珠的事。钱大钧这个人,特别会装蒜,连正眼都不朝汤雅莉
瞧一眼,一直坐到九点半才离开。临走前,他假装刚刚看见汤雅莉的样子,特地走到汤雅莉的跟前,笑
道:“哎,小同志,你今天的气色可不太好,怎么搞的?”汤雅莉正在往杯子里倒水,心里一慌,就拿
着茶杯盖子要去盖水瓶。
“昨天被一只狗咬了,一宿没睡。”汤雅莉稳了稳心神,漠然答道。
钱大钧关切地问道:“被狗咬了倒没事,就怕是疯狗。让大夫瞧过没有?我劝你赶紧去医院消消毒,
打个预防针什么的,确保万无一失。”“没事没事。”雅莉这么一说,心里觉得十分窝囊。钱大钧来到
她们办公室,明摆着是担心她出事,来探听风声的。她这么一说,倒似乎是在宽慰对方似的,心里不住
地骂自己下贱。钱大钧莞尔一笑,拉开门出去了。
他前脚刚走,就听见小胡子主任对办公室的老陈道:“钱副县长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说起话来前
言不搭后语,就像是在梦游似的。我跟他说在长江口养点珍珠,他竟然说:”养猪?长江里怎么能养猪?
“”中午的时候,钱大钧给她往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约她晚上在老地方见面。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没等雅莉答复,就把电话给挂了。
他所说的老地方,指的就是城郊的甘露亭。钱大钧在甘露亭旁边的一个村庄里有一所带天井、有院
落的房子。这房子原先是他舅舅的私产,舅舅去世后,两个老表都去了台湾。房子虽说划归县里,但一
直由他代管。
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心里骂着钱大钧。可骂归骂,到了下班的时间,却迟迟没有离开,心里又挣
扎起来,最后还是稀里糊涂地去了。由于担心过了约会时间,钱大钧也许会误以为她失约,不由得加快
了步伐,在路上飞跑起来。钱大钧见她满头大汗地出现在甘露亭外的马路上,就从树林背后闪了出来,
看了看表,笑道:“你到底还是来了,不怕我这个疯狗再咬你一口?”从那以后,钱大钧和汤雅莉隔三
差五的到甘露亭约会。不过他们从来不在那过夜,大钧担心田小凤会起疑心。时间一长,钱大钧甚至都
用不着次次给她打电话了。有时候在路上遇见了,他只要使个眼色,汤雅莉就会屁颠屁颠地跑去跟他约
会。渐渐地,她对钱大钧竟有了深深的依恋之感,只要一个礼拜见不到他,整个人就快要疯了。最后,
汤雅莉竟然央求钱大钧给她配一把钥匙,钱大钧爽快地答应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有点下贱?”汤雅莉对姚佩佩道。
“你还好意思说”有点“,呸!”姚佩佩怒道,“不过丑话说前头,我可不管你这摊烂事,你爱怎
么着怎么着。”“你可别说得这么轻松。要不要脸,我的事反正就这样了。你呢?你的事还没开始呢。”
姚佩佩的脸立刻阴沉下来,心里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雅莉接着说,她今年过完年就没来月经,又熬了一个月,还是没来,她就慌了。也找不到个人商量。
去找钱大钧吧,他倒不当一回事,只是说:“这好办,我在县医院替你安排个大夫,二十分钟就解决了。”
可汤雅莉不愿意去县医院,万一要是走漏了什么风声,她就什么都完了。她最不愿意将这件事情让母亲
知道,可到了最后,眼看就熬不过去了,也只有去折磨一下自己的老娘了。她把这事跟母亲一说,她娘
反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身子一歪,立刻大哭大喊起来,躺在地上乱踢乱滚。
她的父亲呢,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拖到水缸边,要把她摁在水缸里闷死。眼见得要出事,她娘
也不在地上滚了,又去抱丈夫的腿,一家人闹了一个上午。最后,她爹扔下她,从屋外找了一把明晃晃
的竹刀,对汤雅莉吼道:“告诉我那个畜牲是谁,我这就去把他杀了来!”汤雅莉眼看着瞒不下去了,
只得说出了钱大钧的名字。说来也奇怪,她父亲一听见“钱大钧”三个字,就像中了魔法似的,立刻就
安静了下来,也不叫也不闹,该干嘛干嘛去了。她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渐渐地脸上反倒有了一丝欣
喜。整整一个晚上,她睡在雅莉身边,缠着她问这问那。
到了第二天,家里来了一位亲戚,母亲竟然还旁敲侧击地问道:“她大姑,在这新社会,当官的还
兴不兴娶二房?”一听母亲这样说,雅莉心里就像刀割的一般,觉得十分凄凉。后来,母亲从乡下老家
请来了一位老郎中,七弄八弄就替她把孩子打下来了。临走前,那郎中道:“钱我就不要了,你们给我
一百斤山芋就行了。”汤雅莉说,孩子打掉之后,她妈妈趁着端汤倒水服侍她的间歇,成天琢磨着从她
嘴里套话。在雅莉看来,母亲的那点鬼心思既天真,又愚不可及。母亲说,“钱副县长既然决定跟你好,
家里那个黄脸婆怎么办?她是不是打算跟田小凤离婚呢?”母亲竟然也知道钱大钧的妻子叫田小凤,天
知道她是从哪里打听出来的!她又缠着雅莉,问她能不能安排跟钱副县长见个面,让他们“好好谈谈”,
汤雅莉被她逼急了,心一横,就对她母亲吼道:“你这老不死的,再这样胡搅蛮缠,弄得我火了,索性
一把火把这破庙烧个干干净净。”母亲吓得一哆嗦,差点没把油灯打翻。她呆呆的看了女儿一眼,一声
不吭地走了。
“她现在什么都不敢多说一句,她有点怕我。”汤雅莉笑道。
“你这叫”扳住门框子狠“!对钱大钧俯首低眉,任人宰割、作践,可折磨起自己的爹娘来,倒是
浑身的本事!”“我哪里忍心折磨她?我担心她异想天开,到处瞎掺合,要是再生出点别的事来,我可
真是没活路了。”“你打算怎么办?”“怎么办,过一天算一天呗。这种事你就是把脑袋想穿了,又有
什么用?要是哪一天他对我厌烦了,我就随便找个什么人嫁了就是。”汤雅莉呆呆地望着壁龛里的灯出
神。她说,她过去最大的梦想,是嫁给一名空军飞行员,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她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
自从孩子被打掉了之后,也不知为什么,她的心突然变硬了。
从汤雅莉家出来,姚佩佩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河边的杂货铺买一包“大生产”牌的香烟。她胡
乱地撕开香烟的锡箔封口,抽出一支点上,旁若无人地吞云吐雾,大步流星沿着河岸往前走,引得过往
的行人全都驻足观望。
姚佩佩走到县委大院的门口,一眼就看到了那辆溅满了泥水的吉普车。她知道谭功达已经从乡下回
来了。
司机小王正和门房的常老头蹲在地上聊天。一见姚佩佩,小王赶紧站起身来,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
姚佩佩笑道:“谭县长从夏庄回来,看到我没打声招呼就溜了,一定大发雷霆了吧?”“物极必反,”
小王道,“他不仅没有骂你,而且还给你带回了一样礼物。”“你应当说”恰恰相反“,”佩佩道,
“他给我带了件什么礼物?”“是夏庄当地的小泥人,没有穿裤子的那种。”“呸,谁稀罕那玩意!”
姚佩佩低声骂了一句,一个人转身走了。
8太慢了!梅城县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步伐太慢了!
临近的长洲县已率先成立了人民公社,我们还等什么?天地翻覆,光阴流转,革命形势瞬息万变。
革命不是老牛破车,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俭让。长江对岸的甸上
乡,如今已改名东方红人民公社。革命形势一日千里,所到之处,红旗翻卷如海,歌声响彻云霄,人民
群众走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无比自豪,无比幸福,无比激动!啊,小鸟在歌唱!饿死几个人怕什
么?我们有六亿人,才死掉十来个,能算个什么事?死了几个人,我们就驻足观望啦?就止步不前啦?
就被吓破了胆了吗?
可是让我们来看看梅城。梅城县党委一班人,脑子里生了锈,思想上长了霉,爬满了白蛆。看来得
用铲子铲一铲,用刷子刷一刷,用砂子磨一磨,还要用“666”药水喷一喷,彻底地消消毒,非得下
一番由此及彼,由表及里,脱胎换骨的功夫不可……
从夏庄集市上买回来的那两只泥人,由于吉普车长途颠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