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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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上,庄则栋,邱钟惠分获男女单打冠军清华大学举行建校五十周年校庆国务院
召开坚决纠正“五风”,坚决贯彻农业“十二条”座谈会……
当谭功达想弄清纠正哪“五风”,贯彻哪“十二条”时,沉重的睡意再次向他袭来。他使劲地睁开
眼睛。不,不,不能睡着!可他还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谭功达一觉醒来,太阳已经照到了他的床头。他连脸都没来得及洗,就夹着公文包,
趟着齐踝深的积水,去县里上班。田里的秧苗浸没在水中,池塘的水都漫到岸上来了。几个打着赤膊的
年轻人,手里提着渔网,正在秧田里捉鱼。当他经过西津渡桥的时候,看见整座桥面都淹没在浑浊的洪
水中,只露出了一截桥栏的铁桩。街道上也都积满了雨水。被大风吹折的树木横卧在街道上,一群人推
着一辆熄了火的汽车,向前缓缓蠕动。供销社的柜台也泡在水里,两名女售货员高挽着裤腿,正用瓷碗
往外舀水。看着她们的小腿在阳光下白得发青,谭功达心里不禁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
他走到县委大院的门口,已经九点多了,他看见门卫老常手里拿着一根通煤炉的铁条,正在疏通堵
塞的阴沟。
“天漏了!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他笑着对谭功达说:“谭县长,怎么您没下乡去啊?”谭
功达没心思跟他搭讪,只是啊啊了两声,算是跟他打了招呼。他拎着凉鞋,歪歪扭扭地踩着院中一溜红
砖,像跳舞似的上楼去了。办公楼里空荡荡的,寂静无声,看不到一个人。就连平常在楼道里打扫卫生
的两个清洁女工也不见了踪影。他顺着楼梯走到三楼,见办公室的门锁着,就意识到姚秘书没来上班。
假如她临时外出,门通常是虚掩着的。他掏出钥匙,开了门,很快就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看到了一张姚佩
佩留给他的便条:我在县医院。
她去县医院干什么?莫非是她生了什么病?谭功达疑虑重重地走到电话机前,给白庭禹、钱大钧、
杨福妹逐一打了电话。和他心中不详的预感一样,电话没人接听。糟了!谭功达快步冲到窗前,一把推
开窗户,对正在楼下捅阴沟的老常叫道:“老常,你上来一趟。”不一会儿,他看见老常手里仍抓着那
根铁条,两只手上沾满了污泥,出现在他办公室的门口。
“人呢?人都到哪儿去了?”他问到。
“人,什么人?”老常茫然不解地反问他。
“这办公楼里怎么一个人都看不见?”老常吃惊地望着他,眉毛都拧到一块了,半天才说:“不是
下乡抢险去了吗?”“抢险?抢什么险?”糟糕!谭功达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普济的水库大坝被洪水冲垮了。那个江水倒灌,这个冲走了两个村子,那个那个省里地委都派人
来了。谭县长,你怎么一点都没听说吗?”“你是说普济大坝决了堤?什么时候的事?”“昨天,不,
前天。”老常道。
“死人没有?”“怎么没死人?昨天小王从乡下回来说,就他运回来的重伤号,死在县医院的,就
有两个。”“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怎么不打电话通知我呢?”老常的目光变得躲躲闪闪的,“县长,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你有烟吗?”谭功达忽然对他道。
“谭县长,你知道,这个,我是不抽烟的。”谭功达又问他被洪水冲走的是哪两个村庄。老常说,
这个他不太清楚。
谭功达问他省地领导都是谁来了,老常还是那句话:“这个我不太清楚。要是没什么事,我先下去
了。”谭功达赶到梅城县医院的时候,已快到中午了。门外的空地上乱七八糟地停着四五辆驴车和平板
车,地上的积水尚未完全退尽,让人一踩,到处都是一片狼藉。几个身穿白大褂的大夫正忙着把一个裹
着纱布的伤号从平板车上抬下来。大门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发疯地扯着自己胸前的衣
服,号啕大哭。他的几个亲属表情木然地看着他,也不去劝。一旁的墙根下,摆着一个蒲包,上面躺着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的尸体,脸都已经发了黑。
医院的走廊里也是满地泥水。为了防止打滑,地上铺了干稻草,有一个护士手里端着一只簸箕,正
朝地上撒炉渣,走廊两侧的木椅上横七竖八地挤满了伤号和家属。谭功达没走多远,就看见一个护士手
里举着一只盐水瓶,推着一辆担架车,已经到了近前。
“让开。”那护士头也不抬,向他命令道。
谭功达问她,院长室在哪儿,那护士突然两眼一瞪,怒道:“我叫你让开!”谭功达一侧身,那辆
担架车就贴着他的肚子过去了,把他的中山装纽扣崩飞了一颗。
谭功达一点都不生她气。这个护士的眼睛又深又亮,像秋天芦苇覆盖的深潭。只是不知她摘了口罩
是个啥样子?在这紧急的关头,他的心里居然还有如此肮脏的欲念!王八蛋,王八蛋,你是个王八蛋!
不过,他很快找到了院长室,一个大夫在门边的池子里洗手,谭功达站在门口,等他洗完了手,这才问
他:“你们领导在不在?”“我就是领导。”那人把口罩往下一拉,露出一张长满胡子的三角脸来,
“你有什么事?”“我要找你们院长。”谭功达记得他们院长姓彭,去年春天,他因肾炎在这住院的时
候,是院长亲自主刀替他做的手术。
“院长带着医疗队下去了,我是这儿的副院长。”白大褂双手插在口袋里,“您有什么事?”“你
能不能找几个人,我们来开个短会?我想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况。”“开会?您是说开会?您有什么资格
召集我们开会?”那人上上下下地把谭功达打量了半天,摇摇头,冷笑道:“哼!开会?神经病!我那
边还有个大手术,你一边呆着去。”说着,用那只带着塑胶手套的手把他一推,谭功达冷不防差点被他
推了一跟头。那大夫径自朝手术室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道:“你以为你是谁呀?有病。”谭功达受了
这一阵窝囊气,怔在那儿。县医院医护人员的工作作风是该好好整治整治了。等到这件事过去之后,要
在常委会上专门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好好讨论讨论!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到医院来开个现场会,这个同
志要做深刻检查。他沿着走廊,一直走到住院部的小楼前,脑子里晕乎乎的,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他,
回头一看,原来是多种经营办公室的小汤。
她正蹲在地上,用一把汤匙,往一个满脸裹着纱布的病人嘴里喂水呢。这是他在这里遇见的第一个
熟人,就像看到亲人似的,略微有些激动。谭功达挨着她蹲了下来,问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汤雅莉笑了笑道:“别提了,简直是一锅粥!我已经两天两夜没好好睡过觉了。”谭功达又问她知
不知道这次大坝决堤到底死了多少人,汤雅莉抬起胳膊,擦了擦鼻尖上的汗,说:“还好。”谭功达又
问她“还好”是什么意思,汤雅莉说:“送到县医院来的病人,只死了三个,一个老人,两个孩子,还
有一个人刚送来,听说正在手术室急救,不知道保得住保不住。”谭功达问起大坝那边的情况如何,汤
雅莉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咯咯地笑了起来:“您是县长,怎么这些事情倒反过来要来问我?你是刚从
月亮上下来的吗?”不过,她还是絮絮叨叨地说:“普济是个高地,没什么损失。兴隆,常旺两乡受灾
比较严重。听那边回来的人说,目前已经找到了六七具尸体,失踪人员还没有统计清楚。送到这里来的,
都是重伤员,轻伤都就地安排在普济、夏庄的卫生院里。地委的医疗队今天早上已经赶到了。天气太热,
昨晚这里的大夫们议论说,弄不好会有大的传染病发生,要是那样的话,事情就糟糕了……”这该死的
沼气!谭功达不禁红了脸:“听说,听说姚秘书也在这儿,怎么没见她?”“她呀,您快别提了!”一
提起姚佩佩,汤雅莉就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俗话说,郭呆子帮忙,越帮越忙。她昨天晚上才从
家里赶过来,浑身上下淋了个落汤鸡,我们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活,去央求护士找衣服给她换。七手八脚
总算把她伺候停当了,就让她帮着去抬伤员,没想到这个人丢人现眼,一见到那人嘴里吐出血来,就把
担架一扔,自己先晕了过去。把那伤员重重地摔在地上,嗷嗷地乱叫。大夫们还得先腾出手来救她,您
说她这不是添乱吗?”谭功达也笑了起来:“她人呢?”“在住院部的104房间,躺在那儿吊盐水呢。
我刚才还去看过她,早没事了。”谭功达来到住院部,104病房的门开着。里边躺着几个待产的孕妇,
家属们坐在床上聊天。谭功达伸着脖子朝里边张望了半天,才在北窗的墙边找到了姚佩佩。她正躺在床
上照镜子呢。一看到谭功达,姚佩佩的脸上就露出吃惊的神色,随后她就笑了起来:“怎么搞的?你怎
么把自己弄得像个叫花子似的?”她这一说,早已引得同病室的那些孕妇都把目光投向他。谭功达手里
拎着一双凉鞋,打着赤脚,裤腿卷过了膝盖,大热天还穿着中山装,敞着怀。
“你怎么样?头还晕吗?”他在姚佩佩床头的一张小圆凳上坐了下来。
姚佩佩没有吱声,她紧蹙着眉头,嘴唇有些发干,过了半天,才叹了一口气,侧过身来看着他,轻
声道:“我倒还好,你呢?你可怎么办呀?”他知道姚佩佩话里的复杂意思,心头一热,喉咙就有点堵
得难受。姚佩佩问他有没有吃午饭,谭功达摇了摇头。她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个饭盒,说她姑妈刚给她
送了点桂圆粥来,问他要不要吃。谭功达说,他没有一点胃口,只是想在这里静一静,一会儿就要走的。
姚佩佩说,大约是在星期五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她第一个接到高麻子打来的报警电话。她发了疯似
的到处找他,可整幢楼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他人影,她不断地给他家打电话,一直打到天黑,也没人接,
这个时候,她才无奈地想起来,应该向白庭禹汇报。白庭禹一听大坝决了堤,当即就兴奋得不行。白庭
禹让她通知所有县机关的工作人员,没下班的一个不许下班;已经回家的也要在20分钟之内召回,全
体人员赶到四楼会议室开紧急会议。姚佩佩大着胆子没去开会,一直守在办公室里,守着那台电话机:
“我想着,万一你要是听到一点风声,说不定就会打电话来的。”姚佩佩道:“这两天,你究竟到什么
地方去了?是不是去了外地?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在现场,接下去怎么办?”“我哪儿也没去,”
谭功达叹了口气道:“这些天我没在家住,一直在郊外的红旗养猪场。”“你到养猪场去干什么?”
“都是那该死的沼气!”谭功达道:“星期三刚上班,沼气攻关小组的阿龙来找我,说他们试验了一年
的沼气池已经可以产气点火了。问我要不要去现场看看。我们刚刚赶到那里,就下起雨来。”“沼气成
功了吗?”“点了几次火,都没成功。后来阿龙说,雨下得太大,也许密封池进了水。在大雨的间歇,
他带我去了二号池边看了看,阿龙还朝池子里丢了一根火柴,谁知道”嘭“的一声,差点没把池子炸塌,
还溅了我们一脸猪粪。”“怪不得你身上一股臭味!”“当天晚上,阿龙就让我在他们那儿打个地铺,
住一宿,等第二天雨停了,再试一次,谁知这雨越下越大,没完没了。”“那你眼下打算怎么办?”佩
佩问他。
“我这就到普济水库那边跑一趟。”姚佩佩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钱匣子来,把里面的钱和粮票都翻
出来,递给他:“你这会儿去那边,不就成了峨眉山上的猴子了么?”“猴子?什么猴子?”姚佩佩冷
笑了一声,接着又说:“峨眉山上的猴子下来了,要去抢夺胜利果实……人家总指挥、副总指挥正忙得
不亦乐乎,你这时跑去插一脚,哪里能讨到个好脸色?只是自取其辱。要我说,干脆你哪儿也别去。回
家好好洗个澡,睡个觉是正经。这么一闹腾,别的事我不知道,好歹,你这个县长恐怕是做不成了。”
她见谭功达木呆呆地坐在那儿发愣,就轻轻地推了推他:“再说,你怎么去呢?小王又不在。”“我在
马路边随便拦个什么车就行了。”谭功达来到医院外,瞅见一辆运伤员的驴车,停在马路对面。一个黝
黑的中年汉子头戴一顶破草帽,脖子上搭着条毛巾,正在给毛驴喂桑叶。谭功达朝他走过去,问他能不
能捎他去普济。
“不行不行!”赶车的说:“给我多少钱都不行!一天跑两趟县城,我的这头驴都累得快吐血了,
不要说你,呆会我自己回去,都舍不得坐。”谭功达没再说什么。等到毛驴吃完了桑叶,那汉子晃了晃
手里的柳条,赶着毛驴,一路摇摇晃晃地走了。在烈日炎炎的煤渣公路上,谭功达差不多站了一个多小
时,还是没拦下一辆车来。有一辆装煤的车倒是停了,可司机嘴里叼着卷烟,跳下车来就是一顿臭骂,
连推带搡,差一点没把谭功达撵到路边的排水沟里。
谭功达气得双手在裤腰带上乱摸了一气。他是在摸枪。这是他在部队时养成的习惯,每当他遇到难
以忍受的耻辱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去腰上摸枪。
他听着淙淙流淌的渠水,脑子里悲哀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属于他的时代已经彻底结束了。他抬起
头来,看了看远方钢蓝色的群山,看了看那条蜿蜒起伏的煤渣公路,四周的旷野一片岑寂。
他把手里拎着的那双塑料凉鞋穿在脚上,返身朝县城的方向走。可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这个世界
在顷刻之间似乎突然变得与自己无关了,他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黄昏的时候,他终于来到了梅城汽车站的售票窗口。里面有两个女售票员,正盘腿坐在床上打扑克
牌。谭功达把脑袋伸进去,问她们有没有去普济的班车,那个年轻的姑娘立刻瞪了他一眼,道:“最后
一班车半个小时前已经走了。”说完,她从床上跳下来,“啪”的一声就把那扇小门关上了。
2这天早上,姚佩佩一觉睡过了头。等到姑妈拎着一兜桃子从早市上回来,把她叫醒,已经十点一
刻了。姑妈见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看了看墙上的钟,劝她道:“都这辰光了,你再洗洗弄弄,赶到单
位,也快要吃中饭了。不如上午就别去了,你来帮我搭把手,我们今天包馄饨。”姚佩佩想了想,一脸
苦笑:“不行啊,昨天才刚刚宣布了新的作息制度和工作条例,无故旷工,可是要开除的呀!”“那你
就到楼底下老孙头那儿,给单位打个电话,就说生病了。要不,我去替你打?”“算了,还是我去吧。”
姚佩佩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趿着拖鞋,踢踢踏踏地下楼去了。她们家的隔壁就是县肉联厂,传达
室的孙老头那儿有一台电话机,附近的居民要是有个什么急事,都去他那儿借电话用。这孙老头的脾气
阴晴不定,让人琢磨不透。有时让打,有时不让打,全看他高兴不高兴。他要是不高兴起来,就是你家
房子着了火,他那电话机也不准你摸一下。久而久之,弄得街坊邻居都有些怕他。姑父升了副校长之后,
姑妈常常用孙老头的例子来开导他:“有官做,也要会做,你看那孙老头,什么官儿都不是,只管一部
破电话,也混得人五人六的,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