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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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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格入党!还不是他们给逼的。”姑父一听她这么说,当即脸色陡变,放下报纸,正色道:“新鲜!入
党还有人逼你?”姚佩佩便把杨福妹如何让她写入党申请书,她如何不愿意写,杨福妹如何跟她说,这
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而且明天一早就让她交上去等等细枝末节,说了一遍。姑父气得浑身乱抖,直
着脖子喊道:“还有这样的事!入党是内心的一种纯洁自然的要求,怎么能强迫命令!我劝你不要写,
不仅不要写,还要把这一情况及时地向上级党组织反映,这是严重的违背党章的行为!”“放你娘的臭
狗屁!”姑父正说得得意,不料姑妈把桌子一拍,跳了起来:“人家领导让她入党,管你屁事!还不是
指望她进步!你他娘的吃硬饭、拉硬屎,却不会说人话!这些年,入党申请书我看你至少写了十七、八
封了,可是顶个屌用!你别他娘的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了!你要是早早入了党,那个副校长也不会给
人家撸下来了。”姑妈一旦骂起人来,便有一种回肠荡气之美。不知为什么,佩佩听了,虽说满嘴脏话,
总觉得心里痛快无比!
  姑父立刻吓得不敢吱声了。他把饭碗一推,抓起一只蒲扇,呼啦呼拉地乱扇一气,一个人下楼散步
去了。
  整整一个晚上,姚佩佩都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看着桌上的一叠信纸发愣。她的姑妈兴奋劲还没过,
不时推门进来,跟她说话。一会问她入党申请书难不难写,一会又趴在她肩上柔声道:“佩佩,你到了
省城,当了干部,会不会就不认我这个姑妈了?我以前对你狠了一点,言语上或许有个山高水低,可心
里待你比嫡亲的女儿还要亲,我和你那老不死的姑父没能弄出一儿半女,日后就全指望你了……”说完
照例又是抽泣。弄得姚佩佩只得放下笔,回过身来劝她。
  到了九十点钟的时候,姑父还没回来。姑妈却笑嘻嘻地抱着一大摞材料往佩佩的梳妆台前一放,悄
悄地对她说:“这都是我从你姑父的抽屉里翻出来的,你姑父什么事都不会做,就会写这个入党申请书,
你找找看,有没有他写过的申请书,若是有,你就照抄一份就行啦,费那么大劲干什么!”说完,就踮
着脚出去了。她走到房门口,又回过头来,对佩佩嘱咐道:“要抄你就快点抄,你姑父一会恐怕就要散
步回来了。”姚佩佩心里只得苦笑。她摇了摇头,顺手拿过那堆材料,一页一页地往下翻,可翻了没几
页,突然眼前一亮,暗自吃了一惊!这哪是什么入党申请书!一共六份材料,全是姑父写的悔过书!材
料中写的是他和学校的一名化学女教师之间的腐化丑闻。她刚开始还不知道搞腐化是什么意思,可看了
两页,脸就红了。
  姑父在信中交代说,这名出身于地主家庭的白骨精女教师,如何向自己进行猖狂进攻;自己如何坐
怀不乱、威武不屈;对方又如何穷追猛打。这是一条隐藏在革命教师队伍中的资产阶级美女蛇,因为她
长得像电影演员王丹凤,自己一时把持不住,竟做出了那样一件“禽兽不如”的勾当……
  虽说是七月的夏日,可看完了这份材料,姚佩佩周身一阵冰凉。平常老实巴交、令人尊敬的姑父,
竟然是这么一个人!尤其是事发之后,他竟然将全部的脏水都泼到那个长得像王丹凤的可怜女教师头上!
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感。不知怎的,她又忽然想起汤雅莉来。脑子里盘旋着“人心隔肚皮”这
句俗话,看着窗外迷茫的夜色,一时悲从中来,泪流不止。
  3谭功达已经两个多星期没去县里上班了。他知道他眼下的任务就是做梦。
  没日没夜的昏睡,很快让他对时间的感觉变得迟钝。夏日的夜晚皓月当空,露水浓重。蟋蟀和金铃
子叫个不停。多少个晚上,他摇着扇子,躺在院中的竹椅上,看着天空中金粉一样的星斗,昏昏睡去,
直到黎明啾鸣的鸟将他惊醒。
  他忽然记起十多天前,也就是他被解除职务停职检查后的第二天,家中来了一位道士模样的算命先
生。这个人牙齿漆黑,面色焦黄,看上去就像一个鸦片烟鬼。一进门就对他说:“你知道为什么在县长
的位置上给人撸下来了吗?这屋子里有鬼,冯寡妇阴魂不散。”随后他从怀里摸出一面小圆镜来,说是
要替他降妖捉怪。那天中午,骤雨初歇,天空中同时出现了两道绚丽的彩虹。道士说,这样奇异的天象
一百年才会出现一次。
  “这么说,是吉兆啰?”谭功达厌恶而讥讽地问他道。
  “倒也不尽然。两道彩虹分别是通往未来的跳板,左边那条是吉兆,右边的那一条,却也难说。”
道士说。
  谭功达又问他,将来自己会不会结婚。
  道士想了想,道:“会的,会的。还会有孩子。是个男孩。”“跟谁结婚?”“那要看。现在,一
切都很难说。因为毕竟,洗澡水还没有泼到你身上。同样的道理,时光可以倒流。苦楝树和紫云英花地
的阴影,也可以重新被阳光驱散……你能不能先给钱?”谭功达见他满口胡言乱语,也没怎么搭理他。
他按了按自己的下腹部,问道:“这几天,我的左肾老是疼。我是得过肾炎的,还开过刀。近来伤口隐
隐作痛,会不会有什么问题?”“身体不好,你应当去医院。”道士狡黠一笑,接着道:“不过,你的
问题不在左边,而在右边。记住,永远是右边……”“右边?右边是肝啊,我的肝可没什么毛病……”
那道士冷笑着,向他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来,暗示他先给钱。
  谭功达终于失去了耐心,连推带骂,将他轰走了。
  那道士倒也不生气,嘴里只是道:“惨了,惨了!你惨了!你惨透了!用不了几天,洗澡水就要泼
到你头上了……”洗澡水?他娘的,哪来的洗澡水?
  在他书房的桌上,摊着一张梅城规划图。这张图是他请一个刚刚分来的学美术的大学生绘制的:技
法精湛,出神入化。图上不仅精确地标明了梅城县每一座村庄的具体位置,而且还画出了山峦,河流,
湖泊,峡谷的大致形貌。这不是一张普通的地图,倘若稍加修饰,完全可以送去参加中国美术协会的年
度画展。他画的是未来梅城春天的景象。甚至还用颜料点染出缤纷的鲜花、路上的行人和汽车。
  “这是紫云英吗?”他指着画上的花丛问道。
  “不,是桃花。”大学生说。
  他还给这幅地图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桃源行春图。谭功达问他能不能在图上画上一道长廊,将梅城
县的每一个村庄都连接起来。
  “为什么?”大学生吃惊地问道,“为什么要画长廊?”“这样,全县的人不论走到哪里,既不用
担心日晒,也挨不了雨淋。”“人家都叫我疯子,原来县长您比我还要疯。”大学生笑着对他说:“不
过,这是不可能的!”“为什么不可能?”谭功达问他。
  “没有为什么。”大学生神秘地扬了扬眉,“艺术,你不懂的!”可惜的是,谭功达还没有来得及
将这幅新地图拿到常委会上去讨论,就被免了职。到了晚上,地图上的山川、河流一起进入他的梦中,
他甚至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听到花朵在夜间绽放的声响。
  一个星期前,县里派来了几个工人,扛着梯子,把他屋里的电话给拆走了,他与外界的联系就此中
断。没过两天,又来了另一拨人,他们是一些木匠和泥瓦匠。手里拿着皮尺,一进门就指手画脚,把他
家转了个遍,随后拉开皮尺量这量那,忙活了整整一个上午。谭功达问他们是干什么的,工头说:“这
房子要大修了。”谭功达忙问,是谁让他们来修房子的?
  工头说:“你别紧张,这房子要拆,起码还得等一个月。是县委办公室让我们来的。”“房子拆了,
我住哪?”“这个我们哪里管得了!”工头道。
  由于心里记挂着沼气池的试验,谭功达还抽空去了一趟红旗养猪场。他特地起了个大早,从梅城县
汽车站坐车到城郊的造甲村,然后步行五华里的山路,才赶到养猪场。一名饲养员告诉他,在这试验沼
气的几个人早就卷铺盖离开了。用来试验的几个大池,也早已出了粪……
  “你不是不当县长了吗?”饲养员不解地看着他,“还管这些鸟事做什么?”这天晚上,谭功达在
西津渡一家小饭馆中喝了点白酒,一直到店主人再三催促打烊,才怏怏不乐地离开。他喝了太多的酒,
被风一吹,酒食翻滚,涌向喉口。他忍了又忍,才没吐出来。
  他走到家门口,隔着浓浓的雾水,忽然看见自家屋里竟然亮起了灯光,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心里明明记得一大早出门的时候是锁上门的,这会儿,家里怎么会亮灯呢?他再次摸了摸门上的铁锁,
湿漉漉的,并未打开。这时候家中怎么会有灯光呢?
  谭功达看见厨房中灯影憧憧,似有人影晃动。难道果然像道士所说,冯寡妇的冤魂不散?心中不免
也有几分疑心。他打开院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边,正想探头朝里边看个究竟,冷不防闪出一个黑影
来,“哗”地从里面泼出一盆水来,浇得他浑身透湿。谭功达怪叫了一声,把那人也吓得吱哇乱叫。
  “怎么这么巧?”那人咯咯地笑了起来,“把洗澡水泼了你一脸。”听起来是个女人的声音,谭功
达在脸上胡乱地抹了几把,凑到厨房的灯光下,定睛一看,哪是什么冯寡妇的冤魂!原来是上次在老徐
办公室见过的那个农妇张金芳。
  她刚刚洗过澡,穿一条花短裤,上身只穿一件对襟小马夹,两个乳房鼓鼓囊囊,像是要把马夹撑破
似的。她倚在门边,笑嘻嘻地看着谭功达,嘴里甜甜地道:“谭县长,你不记得我了吗?”“我已经不
是什么县长了,你别乱叫!”谭功达的心里还是在扑扑乱跳,“先不跟你说这个,我门关得好好的,你
是怎么进来的?”“那还用问?从篱笆缝里钻进来的呗。”张金芳拧了拧手里的毛巾,就过来替他擦了
擦头上的水,她的乳房在他眼前晃个不停。她穿着一条红短裤,大腿又粗又白,身上有一股好闻的肥皂
味儿。
  她带来的那个五、六岁的孩子,歪在灶堂里的柴火堆上,张着小嘴,已经睡熟了。这个女人洗了澡
之后,自然有一种爽净与妩媚:口宽脸阔,细眉大眼,肤色红润,身材壮硕。谭功达不禁酒往上翻,血
往上涌,心中摇摇欲醉。他在看她的时候,那女人也望着他,一直在妖娆地笑着。
  “你怎么又找到这儿来了?不是说好了不来的吗?”谭功达扶住墙,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
  “房子被冲了,地也被淹了,不找县里,你让我找谁去?”妇人仍是笑。
  “县里不是在普济设了临时居民点吗?”“那鬼地方也能住人?胡乱搭几个窝棚,把我们往里一塞,
每天发几个馊馒头,就算完事啦?晚上连个帐子也没有,我那苦命的孩子,浑身上下,被咬得没有一块
好肉。”张金芳道,“前天早上,县防疫站的人又来喷药,我一打听,才知道是防霍乱的,我胆子又小,
一听说要闹霍乱,就连夜带着孩子,奔县上来了。到了县上,天已经快黑了,门都关了,传达室那老头
认得我,死活不肯开门,我没办法,只能一路打听,找到您家来了。”“有事请你到县里去说。再说,
现在我已经不是县长了。”谭功达再次提醒她。
  张金芳也不搭理他,从水缸里舀了水,把换下的衣服往脚盆里一泡,蹲下身子去洗她的衣服去了。
谭功达怎么劝她离开,张金芳只装听不见,嘴里带着笑,不时拿眼睛偷偷地觑他。谭功达极力显出严肃
威赫的样子,可他的嗓音根本不听使唤。再凶狠的话,一出口,全都变成了深沉低回的呢喃,就像清澈
的水流漫过春天的草地,声音中带着柔情蜜意。
  四周静谧无声,窗外的一轮弯月,泛着清冷的光。他忽然觉得那月亮开始转动。紧接着,整个厨房
都像磨盘一样地转动起来,而且越转越快。他一个立脚不稳,向前趔趄了一下,扶着墙就要呕吐。张金
芳见状赶紧过来,在身上揩了揩湿手,一把揽住他,又在他背上轻轻地敲着。
  谭功达呕吐了半天,只沥出一些绿色的苦水来。她的脸和谭功达挨得那么近,耳畔的发丛不时蹭着
他的脸。张金芳敲了半天,见他也吐不出什么来,便拽过他的一只胳膊,架在自己的肩上,搂着他的腰,
扶着谭功达往卧室去了。
  四十多年来,除了白小娴之外,谭功达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挨着一个女人。他浑身绵软无力,可他
知道自己血液奔涌,像脱了缰的野马。她身上的汗味熏得他心旌摇荡。在沉沉的睡意中,他能够感觉到
张金芳在脱他的鞋袜,解他衣服的扣子……他意识到女人用湿毛巾擦他的脖子、他的胸脯、腋窝……他
能听见张金芳轻声地说:“真臭!你几天不洗澡了?”听见她用扇子在帐子里赶蚊子。随后金属帐钩
“当啷”一响,一个甜蜜而污秽的声音在他耳朵边怂恿他:算了,这样多好!别管它那么多了,由它去
吧!他在凉席上畅快地打了个滚,趴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了。
  到了后半夜,谭功达从一阵尖锐的头痛中醒了过来。帐子顶上浮着一层微暗的月光。他摸索着想要
找到灯绳,却摸到了一个圆滚滚的脑袋上,心里就觉得不妙,酒也醒了大半。他又朝左边摸了摸,就摸
到了那妇人的脸。
  “你是不是要喝水?”原来,张金芳病未睡着,正眨巴着她那明亮的大眼睛,轻声问他。
  她一下就拽住了谭功达的胳膊,抱在怀里,任凭谭功达怎么用力,也抽不出来了。在这个富有经验
的女人面前,谭功达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把他的手拽到罩衣的下沿,又贴着肌肤往上,滑向她
的胸前……原来她的乳房这么大,都快堆到胳肢窝里了;原来她的身上这么软,这么滑,这么奇妙!张
金芳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她平躺在凉席上,开始了沉重的喘息,嘴里喃喃道:快,快……。她的喘息那
么急促,胸脯起伏的那样厉害,面目那么狰狞、丑陋,牙齿咬得那么紧,吓得谭功达赶紧俯身问她:
“张同志,你,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第二天早上,谭功达一觉醒来,觉得通体舒坦。他懒洋洋地躺
在床上,什么心事也没有。在早晨凉爽的微风中,心里十分安逸。他从桌子上摸着了一包烟,叼起一根,
正要点火,见自己全身赤裸,猛地就想起什么事来,嘴里叫了声“不好”,一骨碌从床上翻身坐起,吓
得面无人色。
  他要好好地想一想,昨晚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可脑子里一鳞半爪,什么头绪都没有,就像是做了
一个又甜又黑的梦。他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赤着脚,满屋子找了个遍,怎么也没看见张金芳娘儿俩的
身影。她和孩子都不见了。窗外的海棠树上一只梅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他走到院子里,看见院门大开,心里不由得一阵狂喜:难道他们走了不成?
  当然不可能。
  因为他很快就发现:他们随身带来的那个脏兮兮的大挎包就搁在井台上,张金芳昨晚换洗下的衣服
在晾衣绳上被风吹得飘来荡去。他来到厨房,地扫得干干净净,水缸里的水都满了。他摸了摸锅灶,是
热的,揭开锅,看见锅底蒸着一块面饼,还有一只鸡蛋。
  他抓过面饼,刚吃了没两口,就听见院中似有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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