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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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的,揭开锅,看见锅底蒸着一块面饼,还有一只鸡蛋。
他抓过面饼,刚吃了没两口,就听见院中似有人语响动。赶紧跑出门一看,见张金芳一手拎着一只
芦花公鸡,一手抱着湿漉漉的水芹菜,那个孩子躲在她身后,两人正从门外进来。
“你醒啦?”张金芳笑道,“我做的饼子好不好吃?”随后,她把那孩子往谭功达面前一推,道:
“腊宝,快,叫爸爸。”那孩子怯怯地看了谭功达一眼,一转身又朝她娘跑过去,紧紧地抱着她的大腿。
张金芳脸一沉,勃然变色:“刚才在路上,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是叫还是不叫?”说完顺手就给了那
孩子一巴掌,腊宝嘴一张,哇哇大哭,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了。
张金芳也不答理他,把那芦花大公鸡往地上死命一摔,那公鸡扑楞着翅膀,原地打转。张金芳一看
那鸡还没死,就更火了,大步上前,一脚踩住那鸡的翅膀,把鸡的脑袋轻轻一拧,那公鸡“吱”的一声,
脖子就耷拉下来,死了。
张金芳撸了撸袖子,对谭功达道:“你吃完了饼,就去帮我烧锅开水,中午,我给你炖锅鸡汤喝。”
说完,她用脚尖挑了一下地上的那把扫帚,那扫帚就自动地跑到她手里去了。她朝手心里“噗噗”吐了
两口唾沫,搓了搓手,拉开架势,清扫起场院来。腊宝这时也不哭了,正用一根棍子顿在院子里捅那公
鸡的脑袋。
谭功达嘴里噎着一块饼,怎么也吞不下去,吓得目瞪口呆。
张金芳打扫完院落,又忙着去整理昨晚被他们踩坏的篱笆。谭功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到她身边,
蹲了下来,从地上抓过一根树枝,拨弄着地上的土块,一时不知怎么跟她开口。
“大嫂,……”过了半天,他终于叫了她一声。
张金芳奇怪地转过头来,看着他,朗声笑道:“你别大嫂、大嫂的,都是一家人了,叫得我心里怪
别扭的。我是有名字的,你往后就叫我金芳好了。”“金芳同志,我……”谭功达根本不敢去看她的脸,
低着头道:“我想跟你说几句话。”“说呗。”张金芳大声道。
她麻利地把倒塌的竹篱扶起来,再用草绳将它扎紧。谭功达拽了拽她的袖子,又朝篱笆外指了指,
张金芳探头朝外面张望了一眼,果然看见篱外人影晃动,脚步杂沓。便拍了拍身上的灰土,站起身来,
笑道:“你这人,事情可真多!”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里屋。一进卧室,张金芳就把门给反锁上了。她走
到床边,一屁股坐在床沿,把头上的方巾扯了下来,挪了挪身子,掸了掸床沿的灰土,对谭功达道:
“你也过来坐。”谭功达没敢过去。他靠在床边的桌上,抖抖地点上一只烟,猛吸了起来。
“你不是要跟我说什么话吗?说吧。”金芳道。
香烟在谭功达指缝中抖动。奇怪,他怎么也控制不住它:“张金芳同志,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走?走到哪里去?”张金芳一脸坏笑地看着他。
“我是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儿?”“我知道你要赶我走,是不是?”张金芳冷笑道:“不
行啦!太晚啦!如今地也耕了,种子也下了,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倒要赶我走,你这狗日的,良心都
叫狗吃了!”谭功达勉强地笑了一下,说,都怪他昨晚喝醉了酒,一时糊涂,才做出那样猪狗不如的事
来。他愿意深刻检讨。他说,为了做出必要的补偿,他愿意将这么多年来积攒下来的全部工资都毫无保
留地送给她,“只要……”“只要我答应离开,对不对?”没等到谭功达把话说完,张金芳就咧开嘴笑
了:“呆子,你可真是个呆子!做你娘的春秋大梦!鸡巴一拔,转脸就不认得人了?你就是送我一座金
山,我也不会走的。再说了,既然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的那些钱本来就是我的。”谭功达听了她这一
番话,才知道事情根本不像他预先想象的那么简单,脑袋“嗡”的一下就炸了。一个人呆在那儿,不知
如何是好。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找出了另外一套说辞。
“张金芳同志,也许你还不知道,我如今已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谭功达故意在“严重”两个字
上加重了语气,“已经不再是县长了……”随后,他把自己如何被停职检查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张金芳不屑一顾地噘着嘴,笑道:“你又编出这些瞎话来诓我!说你呆,倒也挺聪明的!你当我是
三岁的孩子啊。”说完,她从床上跳下来,一摇一扭地走到谭功达身边,把脸贴在他的脸上,柔声道:
“你这个呆子!活了四十多年,我料你还没闻着过女人味!如今白送给你一个老婆,你也不要?别看我
是乡下人,可当年青枝绿叶的时候,也算得上是十里八乡数一数二的美人哪!只可叹我家那死鬼没福消
受,如今误打误撞落到你手里,也不知道你们老谭家修了几世几劫的福,你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谭功达正要说什么,那张金芳早已将两片厚厚的嘴唇贴了上去,堵住了他的嘴。身体随之也变得软软的,
似乎就要瘫倒,谭功达只得用手去捞住她。她又开始了喘息。她这一喘息,谭功达的心马上就乱了。那
女人的身体软得像发过头的面团……两个人跌跌撞撞,挨到床边。仿佛是为了消弭一个小错误,就要去
犯一个更大的错误,谭功达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将她压在了床上,一只手就要到她的腰间扯那腰带,
张金芳见他正在兴头上,便假装用力去掰他的手,嘴里浪笑道:“你还赶我走不赶?”谭功达嘿嘿得笑
了一声,嘴里说:“不叫你走了。”“你可想好了,不许反悔!”谭功达说他已经想好了,决不反悔。
张金芳又让他发誓,一遍比一遍刻毒。见谭功达无不应承,这才把手一松,由他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都赤条条地躺在床上,累得像死狗一样。谭功达静静地吸着烟,极力地说服
自己其实这样也挺好。这样也挺好,真的挺好!那张金芳把头枕在他的臂弯里,偷偷地笑。谭功达问她
笑什么,她也不答话。半晌,张金芳用手拧了一下他的鼻子,悄声道:“你呀,果然是个呆子!”见谭
功达愣愣的看着自己,就又接着道:“这大水退了以后,县里让我们分批返乡,重建家园。可是县里、
乡里也拨不出多少钱来,如何能盖得起新房子?我就想到来县上再闹它一闹,混几个钱,回去贴补贴补。
可到了县委大院门口,天已经黑了,门房死活不让我进去,说干部们都下班了,让我第二天再来。我们
娘儿俩,可怜,在大街上转悠了半天,也找不到个落脚的地方,身上又没带几个钱,就忽然想起你来。
在路边随便找了个人打听了一下,还真的就问出了你家的地址。
“到了你家门口,一看大门紧锁,等了半天也不见你回来。正想着离开,还是我们家腊宝眼尖,一
眼就看出你们家篱笆有个洞。我当时饿得头昏眼花,一看四周又没人,也就管不了许多了。本来我们也
就想在你这儿讨碗水喝,对付着过一夜,运气好的话讨得几个钱,第二天就回去;如果运气不好,第二
天就到县上去大闹一场。可一等到你喝醉酒回来,就见你两眼直勾勾地朝我身上看。我心里一动,心说
这人都当了县长了,怎么还这么轻薄!我的心思就活动了。说实话,当时我有了这个心思,自己都吃了
一惊。都说县长四十岁还没成家,可见是被憋坏了。我敢说,自打你进了厨房的那刻起,眼睛就没离开
过我。我心里道:要是再激他一激,保不齐这事还真能成。结果呢,还真成了!”说完,抱着谭功达哈
哈大笑。
谭功达一时无语,反正后悔都已经来不及了,心里就只剩下了这样一个念头:说不定这样倒也挺好
的。
傍晚的时候,隔壁的老徐下班回来,给他送来一封信。老徐进屋的时候,看见他们三个人正亲亲热
热地围着一个桌子吃饭,当即僵在那里,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信是姚佩佩写给他的。写在一张日历的背面,很短,只有十几个字:电话打不通。现有一事相商:
我也打算从县里辞职,你的意见如何?
这天晚上,谭功达一夜未睡。张金芳频频地招他、惹他、逗他,他心里觉得腻腻的,没有碰她。小
宝睡在他身边,静静地打着鼾。他一遍一遍默念着佩佩的名字,流出了悔恨的泪水。
佩佩。佩佩。
4自从谭功达被解除职务之后,他那张大办公桌一直空着。姚佩佩不安地想到:如果钱大钧以新任
代理县长的身份,搬到这里来办公,自己势必要与他朝夕相处,那可怎么办?她成天提心吊胆的,害怕
钱大钧突然出现在她的办公室里,望着她似笑非笑。不过事情过去两三个星期了,她说担心的事一直没
有发生。姚佩佩倒是在楼道里遇见过他一回。他不知为何受了伤,头上缠着一条白纱布,纱布上还隐隐
地透出绛红的血迹。后来,她才听说,原来是叫谭功达用茶杯给砸的。
那天下午,钱大钧来办公室找谭功达谈话,没多久两个人就吵了起来。门房的老常说,那天下午,
他正在院子里生煤炉,一听见楼上茶杯摔碎的声音,就知道大事不好。正想上楼看个究竟,忽见一只烟
灰缸从窗口飞了出来。他跑到楼上,楼道里早已挤满了人。原来钱大钧和谭功达两人已经扭打到了楼道
里。他看见钱大钧手按在额角上,指缝里往外滴着血;谭功达手里拿着一把长长的青石镇纸,发了疯似
的乱挥。别看他四十大几的人了,可毕竟是行伍出身,发起飙来,三两个小伙子都拦他不住,一直追到
二楼,最后才被人死死拦住了。谭功达还在那儿乱踢乱蹬,嘴里骂道:“妈拉个巴子!当年你在挺进中
队,干出了那档子丑事,我真后悔当初没一枪崩了你!”钱大钧也不答话,在几个人的簇拥下,赶忙去
医务室包扎去了。老常说,他和另外几个人扶着谭县长,把他劝到办公室去的时候,看见白庭禹书记站
在四楼栏杆扶手边悠闲地抽着烟。不过,他什么话也没讲,人影子一晃,随后就不见了。
随着谭功达的解职,姚佩佩觉得自己在县机关也渐渐地被人们遗忘。没有任何人向她下达任何指令,
也没有人打电话到她的办公室来。她日复一日坐在桌前,托着脑袋,看着窗外发愣。那封入党申请书她
一直没写,杨福妹也不再催问。至于上调省里的事,也似乎没了音讯。在这个寂静的夏日,她成天昏昏
欲睡,心里像长了毛。渐渐地,多年来一直积压在心中的一个念头终于沉渣泛起。
她想到了辞职。
可一旦自己辞了职,又能到哪里去呢?姑父刚当上副校长的时候,姚佩佩倒是动过一点心思,想央
求姑父介绍她到梅城中学去教语文。自己读过不少书,缺的只是教书的经验而已,中学教不了的话,去
小学教孩子们识几个字还是绰绰有余。没想到姑父那边又出了事。另外,他一想起姑父那份悔过书,就
觉得这个人也很不可靠。
她每次骑车回家,都要经过以前在那儿卖筹子的梅城浴室。每次路过那儿,她总要莫名其妙地往那
儿看一眼。心里总有一种预感,说不定哪天又要回到这里卖筹子了。看着浴室那斑驳的灰泥大门,看着
大门拱顶上那个早已褪了色的水泥五角星,她觉得既虚幻,又踏实。可是忽然有一天,澡堂里传来了隆
隆的机杼之声,一群白衣白帽的女工从门里进进出出。原来澡堂早已废弃不用,那儿新建了一家纺织厂。
难道自己真的要到海岛上去隐居?她眼前又浮现出谭功达那张脸来。其实,他如果不把衬衫的领子
弄得脏兮兮的,不把纽扣扣错,剪裁一身合适的衣服,把身上弄干净,倒也挺像个人的。一想到谭功达,
她的心里就恨得直痒痒!这个人仿佛彻底从人间消失了似的,一个多月来她没再听到他任何的消息,连
电话也没有打过一个。这个人真是呆得可以!当年,他和白小娴要好的时候,出于本能的嫉妒,姚佩佩
常常有意无意地挖苦他,说来也奇怪,只要一张嘴,那些怪话就会从她嘴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可当自
己好不容易恢复了平静,甚至已经强迫自己认真地考虑万一谭功达与白小娴结了婚,自己应该送什么礼
物合适时,他倒反而说出一些不三不四的话来逗她,发誓赌咒要跟她俩人到小岛上男耕女织。他的话说
得那么决绝,那么露骨,害得姚佩佩睁着眼睛数着窗外的星星,一个晚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可他说完
了,也就忘了。第二天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谭功达离职那天,文件和碎纸片扔得满地都是,最后还得姚佩佩一个人替他收拾。在清理这些纸片
的时候,她从地上拣到一个揉皱的白纸团,展开一看,却见上面写满了自己的名字。她数了数,一共有
十三个“佩佩”,她认得出,那是谭功达的笔迹。在这张纸的下方,还列着几道奇怪的算式:1961
… 1938= 231938… 1912= 2627… 23= 4。
这样的数字等式,她见过不止一次了,不知道他在盘算什么。既然上面写满了自己的名字,说不定
这张纸条真的与自己有关。或许她还能从这些奇怪的数字中勘查出自己一心想要知道的某些隐秘。她把
这张纸条偷偷地藏在裤子口袋里,像做贼似的带回了家中,一个人坐在灯下,皱着眉头,细细地推究起
来。
到了半夜,她都快把脑子想穿了,也不知道数字和等式分别代表什么意思。临睡前,她偶然看了一
眼桌上摆着的台历,心中突然漫过一阵惊喜:1961是年份,今年就是1961年。1938是自己
的出生年份,23岁是自己的年龄。会不会,他是在计算我的年纪?
第二个算式也不难理解。她很容易就联想到,1912年这个数字或许是谭功达的出生之年,因为
他一直在说他是辛亥革命后的那一年出生的。那么26岁就代表两个人的年龄差。如果他担心两个人的
年龄差得太大而背上沉重的心里负担(其实是完全不必要的),他对自己阴晴不定的暧昧态度倒可以得
到合理的解释。不过白小娴的年龄也并不比我大,他怎么就不担心了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假如能当面
问问他就好了。
那么,第三个算式又说明什么问题呢?关键是27这个数字。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
的。往后一连好几天,她把所有的这些数字放在一起加减乘除,可无论如何也得不出27这个答案。玩
弄这个数字游戏,成了想像中她与谭功达维持联络的惟一途径。
她很多次试着给他家打电话,但每一次,电话里总是传来吹哨一般的嘀嘀声……她也曾想过直接去
他家找他,可她不知道他家的确切地址——只是隐隐约约听说信访办的老徐就住在他家隔壁,当然,害
羞和强烈的自尊心也不允许她这么做。
最后她决定给谭功达写封信,可以托老徐带去。这封信她写了差不多一整天。写了撕,撕了再写,
纸篓很快就满了。她不能把信写得太露骨,因为这样一来,万一遭到对方的回绝,她只能是自取其辱—
—经过反复盘算,她认为这样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虽然谭功达曾当她面说过一些让她心跳气喘的疯话,
可她无法了解他的真正态度。那张纸条上的数字除了表明他的忧虑之外,毕竟不能说明太多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