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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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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无法了解他的真正态度。那张纸条上的数字除了表明他的忧虑之外,毕竟不能说明太多的问题。
  当然,她也不能把信写得过于晦涩。那样一来,谭功达这个粗心人极有可能不把它当一回事,甚至
看不出自己藏在里面的那点小心思……就这样,快到下班的时候,她总算把这封信写完了,它只有短短
的一行。佩佩悲哀地想到,即便在两个有情人之间,非说不可的话,竟然如此之少:电话打不通。现有
一事相商:我打算从县上辞职,你的意见如何?
  她觉得这封信不冷不热,不卑不亢,因而心中十分满意。它虽然外表貌似冷峻,字面不留任何痕迹,
但实际上却暗藏着让对方帮她拿主意,进而让对方替自己作主的潜台词在里边。她的耳根有些发热,脸
上很快就泛出一片潮红。经过仔细推敲,她又对这封信做了如下改动:电话打不通。现有一事相商:我
也打算从县上辞职,你的意见如何?
  与上封信相比,它虽然只多了一个“也”字,但意思又往前推进了一层。这个“也”字,恰如其分
地在谭功达的被解职与自己的主动辞职之间,建立了因果关系,巧妙地反映出自己对谭功达被解职一事
的同情,含有追随对方的意图。甚至也能多多少少表现出两个人在命运上的共同性,以及自己打算与他
共患难的决心。为了给这封信增加一点感情上的修饰,她把落款的“姚佩佩”三个字改成了“姚”,后
来想想不满意,就改成了“佩佩”。最后,她又有些不要脸地将“佩佩”改成了单字的“佩”。当她把
这封信誊抄一新,装入信封,封好口之后,不知不觉中已累得快要虚脱了。
  在去信访办的路上,她不安地想到,如果那个傻瓜仍然看不出自己的心思来,那可怎么办呢?
  第二天一上班,姚佩佩就在门边的地上看到了一个信封。大概是老徐从门缝中塞进来的。她把这封
信抓在手里,有些不太敢看。由于没有封口,她心里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谭功达给她的回信是这样的:
姚佩佩同志:是否辞职完全由你自己决定。我没有任何意见。谭功达。
  她怔怔地看着信笺上端“梅城县人民政府公函”几个红色的大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气
得浑身发抖,差一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谭功达用了“完全”和“任何”两个明确的字眼来拒绝她,使她不能抱有任何的侥幸。这表明,谭
功达不仅看懂了她信里的潜台词,而且明确地予以拒绝。仿佛一个人不仅面目狰狞,而且还带着厚厚的
帽子(姚佩佩同志,而不是佩佩。),穿着高高的靴子(谭功达。而不是她期待的功达,或达),浑身
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与之相比,自己的那封信,简直就有点赤身裸体了。她把那封信连同信封,都撕成
了碎片。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心里满是委屈和羞耻,但更多的是仇恨!她甚至觉得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是
他一手造成的!假如不是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从梅城浴室发现了她,进而把她调进县机关工作,她也不
至于在心底里藏着那么深的报恩的柔情,更不至于对一个四十多岁的糟老头子抱有什么幻想。谭功达就
像旧小说里的一个书生,搭救了一只中了箭的狐狸,可又忽然把她抛下不管了。我真是自作自受,自作
自受……
  她骂完了谭功达,又开始骂自己。她发誓再也不理他了。谭功达虽然被解了职,可她心里还觉得不
解恨,暗暗诅咒他,最好让他下地狱!
  可是这样怨毒的情绪只维持了两个星期。到了七月末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她终于克服了自己的羞耻
心、猜疑和怨恨,决定再给谭功达写一封信,做一番垂死挣扎。这一次她决定直接约他出来见面。为了
不让自己因为期待他的回信而整夜失眠,她把写信的时间推迟到星期六的上午。这样,她的信发出之后,
就下班了,对方若要拒绝她,也来不及通知。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见面的地点就定在她常常去的清真饭
馆,因为梅城只有这一家清真馆,而且离县政府不远。他没有理由不知道那个地方。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明天晚上六点,在清真饭馆见面。有要事相告。不见不散,切切。
  不过这天晚上,姚佩佩还是一夜没有睡着。本来她已经想好了,要晚到半个小时,借此小小地惩罚
他一下,可第二天当她赶到清真馆的时候,还是比预定的时间早了十分钟。这令人难熬的十分钟,她是
在焦躁和狂乱中度过的。随着时间像流水一样无可挽回地从她指缝中流过,她的内心有一个疯狂的声音
也在逐渐高涨。谭功达!你要再不来的话,我就要杀人啦!要杀人,要杀人!它妈的我要杀人啦!她的
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窗外的那条林荫大道,一直等到七点一刻,还没见谭功达的人影。服务员怀里夹着
菜单,已经是第二次走到她跟前,问她要吃点什么。她想都没想就大声答道:“对,我要杀人!”“你
说什么?”服务员吃惊地看着她。
  佩佩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正要解释,她的身体突然一僵,眼泪差一点流了出来。因为有一双手轻
轻搭在了她的肩头。救苦救难的菩萨,你终于来了!她回头一看,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
  原来是汤雅莉。
  “就你一个人,还是约了别的朋友?”汤雅莉歪着脑袋,笑着问她。
  姚佩佩慌忙道:“就就就,就我一个人,一个人。”“那就一块吃吧。”汤雅莉不客气地在她的对
面坐了下来。
  她拿出一包烟来,抖了抖,伸到姚佩佩的跟前。姚佩佩犹豫了一下,从中抽出一根,汤雅莉替她点
着了火。这时,邻桌坐着的一个老头忽然走了过来,对他们道:“姑娘,年纪轻轻就学着抽烟,不好。”
老头话音刚落,汤雅莉就把桌子一拍,腾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管你妈屁事!滚你妈蛋!”
老头吓得一缩脖子:“好好好,算我没说,算我没说……”气得浑身乱抖地走了。
  汤雅莉脸色蜡黄,像秋天被寒霜打黯的树枝,无精打采。人也瘦了许多,脖子旁的两根锁骨使她的
肩窝更深了。她的眼眶黑黑的,脸有点浮肿。两个人抽着烟,互相望着对方,仿佛都不愿意第一个挑起
话头。
  上次在会议室留下的不愉快,仿佛像一根木刺卡在姚佩佩的喉咙里。在对方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之前,
姚佩佩没有理由原谅她。而且,她对汤雅莉的这身装扮本能就觉得不舒服。可她想到,说不定雅莉心中
也正是这么想的。在经过一段难堪的沉默之后,还是姚佩佩用脚在桌子底下踢了踢对方的鞋尖:“哎,
想什么呢?”她红着脸问道。
  “想死。”汤雅莉表情木然地说。
  很快,她就掏出手绢来揩泪了。
  “又出了什么事?”姚佩佩抓过她的一只手来,捏了捏。
  汤雅莉说起她最近的一次自杀经历。就在半个多月前,用的是她父亲破篾的那把竹刀。她抬起手腕,
将左手的手镯往后褪了褪,露出一条已结了痂的伤口,给佩佩看。
  她说起钱大钧的那个疯老婆田小凤,有一天突然冲进钱大钧在甘露亭的房子,当着钱大钧的面,左
右开弓打她的耳光,把她的脸都打肿了,还抱着她的脑袋往墙上撞。她骂她婊子、烂货、不要脸,把什
么难听的话都骂遍了。可钱大钧仍站在那儿,悠闲地抽着烟,嘴角还带着笑……
  她又说起两个月前的又一次堕胎。是在县人民医院,替她做人流的是一个男医生。医生悄悄地告诉
她,经过这次手术,她可能永远也怀不上孩子了。
  雅莉旁若无人地说着,姚佩佩屡次提醒她小声一点,可雅莉满不在乎。越说嗓门越大,唾沫星子飞
溅到她脸上,像小雨似的。好在饭馆里没几个人,一名服务员远远地站着,手里拿个蝇拍打苍蝇。
  过了一会儿,汤雅莉又接着说,因为脑震荡,她在家里躺了半个多月。可病刚好,钱大钧又打电话
将她叫去了。他严肃地提出与她分手,希望她不要再纠缠自己,就当他们之间什么事业没有发生过。钱
大钧提出了他的交换条件:让她在县办公室副主任和县妇联主任两个职位中任选一个。
  “你打算选哪个?”姚佩佩笑道。
  “你说呢?”汤雅莉也笑着问她,两人目光相遇,彼此心照不宣。不知为什么,姚佩佩觉得她的笑
容没有了以前的那种纯净和明朗,像罩了一层雾似的。
  “事情已经结束了,”汤雅莉叹道:“我现在也不恨他。要说恨的话,只恨一个人。”“你指的是
我?”“没错。”她这么说的时候,既像是认真的,又像是开玩笑,可佩佩听上去觉得十分刺耳。
  她咬着嘴唇,惊愕地看着对方,过了半晌,不冷不热地说道:“你怪不到我头上!你是自作自受!”
汤雅莉笑了笑,挖苦道:“我哪能跟你比?你现在多神气呀!多风光啊!又是入党啦,又是提干啦,还
要往省里调!自己毫发无伤,却把别人支使得团团转!我要有你一半的本事,也不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前些日子发大水,我在医院忙了整整三天都没合眼,腿肚子都累得转了筋,满嘴的牙床都肿了,还不是
白干?可你呢,舒舒服服地在病床上躺了两天,还不是照样有人给你评先进!”“照你这么说,是不是,
要我和你一样倒了霉,甚至比你还要倒霉,你才会称心如意?”姚佩佩也提高了嗓门,泪水在她眼眶里
直打转。
  这句话像是戳到了雅莉的痛处。她半天没吱声,眼泪把她脸上厚厚的脂粉弄得一团糟。她突然抓过
佩佩的手,请求佩佩原谅自己。她说她都快疯了,没有一个晚上不是睁着眼睛等天亮。自从她自杀过一
次之后,她妈妈将家里的刀和绳子都藏了起来,唯恐她再做出什么傻事来。雅莉说,那天在会议室,故
意不理她,是因为当天早上她接到了医院送来的化验单,她得了黄疸肝炎……
  一听说雅莉得了肝炎,姚佩佩正要夹菜的那双筷子像触了电似的赶紧收了回来,又生怕对方看出自
己担心传染,脸一下就憋得通红。
  汤雅莉诡秘地笑了笑,什么话都没说。可姚佩佩还是满脸发烫。
  为了修复两人之间受到损坏的微妙关系,两个人都极力地讨好对方,并严肃地做了自我批评。可这
样一来,因为过于客气,气氛反而有点生疏。问题是,两个聪明人,就像两面镜子似的,都能从对方的
脸上看到各自的内心。姚佩佩忽然觉得有点忧伤,为了对刚才那很不友好的举动做出适当的补偿,便硬
着头皮对汤雅莉道:“你碗里剩下的面条还要吗?我还有点饿呢。”说完,不顾一切地抢过那半碗面来,
就要吃。汤雅莉按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你要没吃饱可以再要一碗。这肝炎,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会
传染的。”姚佩佩当然没有再要,汤雅莉也相信她确实已经吃饱了。
  临走时,两个人都抢着付账,弄得收银员不知所从。
  汤雅莉忽然想到一件什么事来,笑着对姚佩佩道;“听说,你干爹要结婚了。”姚佩佩正在算钱,
也没顾上理她。等两人出了门,来到外面的林荫大道上,姚佩佩这才一把拽住她胳膊,眼睛里放出诧异
的光来,道:“你刚才说什么?”“刚才?”汤雅莉道:“我想想……噢,谭功达要结婚了。你猜猜看,
新娘子会是谁?”“结婚?他跟谁结婚?”“不是让你猜吗?”“是……白小娴吗?”姚佩佩咬牙切齿
地道。
  “什么白小娴!那都是老皇历了。让你猜一百次你恐怕也未必会猜得着。就在昨天,县里收到了谭
功达的结婚申请。对象居然是一个叫化子,据说还带着一个拖油瓶,你能相信吗?”说到这里,汤雅莉
哈哈大笑,眉飞色舞地把刚刚听来的新闻又跟姚佩佩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似乎只有在这一刻,她才能
真正忘记自己的不幸。
  5这天傍晚,白小娴端着塑料盆,从浴室出来,一边梳着头,一边回宿舍。刚走到琴房边,忽见团
长满头大汗地朝她跑来了。
  “找了你半天,原来去洗澡了。”团长喘着气,对她说。
  “你有什么事?”白小娴冷冷地道,仍旧梳着头,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走得更快了。
  小娴还在为去年他无故开除舞蹈教师的事生气。团长只得跟着她往前走,侧着身子,对她笑道:
“白书记刚刚来过一个电话,说有急事找你。”“哪个白书记?”“就是你叔叔。”矮胖、敦实的团长
一路追着她,“让你马上去他家一趟。”舞蹈教师王大进刚从鹤壁调来梅城工作,还没待满一个星期,
谭功达一个电话,他就给不明不白地开除了。他是连夜离开梅城的,走前没有跟白小娴告别。第二天,
白小娴四处找不到王大进,就去问团长要人。团长当然不能说是谭功达的授意,只得支支吾吾地拿一些
不着边际的话来搪塞她。他的闪烁其辞加重了白小娴的疑虑。凭着直觉,她认为这其中一定藏有某种不
可告人的阴谋。为了查明事情的真相,当天下午,白小娴就不辞而别,只身一人坐上了前往鹤壁的长途
汽车。
  她把鹤壁所有的机关单位都找了个遍,最后还真的在地区舞蹈学校的集体宿舍里找到了王大进。当
时,王大进正在宿舍楼的过道里生煤球炉子。他那黄脸婆的妻子,还有四个小孩,全都挤在一间十平方
米左右的筒子楼里。房间里有两张双人床,其中的一张还缺了一条腿,直接搁在一堆码放整齐的蜂窝煤
上。
  当着老婆的面,王大进一脸尴尬。他一个劲儿地朝白小娴挤眼睛,丢眼色,假模假式地问她是哪里
人,来找谁,白小娴死死地咬住嘴唇,脸色煞白。她不是不想回答他,而是根本忘了说话。可王大进的
老婆有着一双天生的火眼金睛,已经看出了其中的名堂。她在屋里摔锅摔碗,为接下来歇斯底里的疯狂
发作做铺垫。王大进赶忙丢下生了一半的火炉,回去想稳住她。白小娴就听见那女人尖叫道:“你和这
婊子要是没什么勾当,人家怎么会好端端地把你开除?你他娘的狗改不了吃屎,走到哪里都惹一身腥!”
屋里的几个小孩一起放声大哭。煤炉里的浓烟不断地冒出来,在楼道里起了一层黄雾。白小娴看见邻居
的门开了,一个大胖子穿着一件汗背心,拿着一手扑克牌,咳嗽着把脑袋伸出来叫道:“王大进,你狗
日的赶紧把炉子弄一弄,我们都给你呛死了!”白小娴从鹤壁回来之后,人就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成
天懵懵懂懂。跟人说话眼珠子都不爱转一下,看到什么就怔怔的发呆。嘴里喃喃自语,可不知道她在说
些什么。团长也慌了手脚,一连三次请他吃饭,白小娴都未予理会。
  白小娴骑着自行车,往叔叔家赶。天已经黑下来了。虽说前天已是高秋,可是天气依旧闷热。街上
到处都是乘凉的人,游手好闲的男人们摇着扇子、打着赤膊,坐在小板凳上,高声地说话。有的人家甚
至把床都支在外面。白小娴想起很久没有去过叔叔家了,就在一个小摊前买了一些水果。
  白庭禹家的门开着,昏暗的灯光照亮了门前的一排铸铁围栏。他听见屋里隐隐有人在说话,可进了
屋,只见到婶子一个人。她刚刚洗完澡,正抬着胳膊往胳肢窝里抹花露水呢。婶婶说,她知道小娴要来,
已经给她盛了一碗绿豆汤,在窗台上搁着呢,还没凉透。随后,又就将桌上一片早切好的西瓜递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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