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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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件!”谭功达将自己的证件掏出来递给姚秘书,姚佩佩将它交给那个人。他用手电照着看了看,嘴
里道:“嗬,还是个县长呢!”随后,他大概是看见了前车座上的那一篓子杨梅,随手捡起一粒,放在
嘴里,一边吃,一边怪笑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姚佩佩看,末了道:“我们是省公安机关的,正在奉命
抓捕一名重要的案犯。你,为什么哭?”姚秘书吓了一跳,嘟囔着解释说,是吉普车的顶棚漏雨。为了
证明自己刚才没有哭,她还勉强咧开嘴笑了一下。那人又用手电筒照了照谭功达的脸,似乎完全不把这
个县长放在眼里:“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一个叫做界牌的地方?”“不知道!”谭功达的声音表明,他
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满脸发红,眼睛布满了血丝,伸手在腰间乱摸起来,就摸到了姚佩佩的一只手。
他在乱摸什么?难道是摸枪吗?佩佩赶紧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袖子,还抓住他的手使劲地捏了一下,暗示
他不要激动。
姚佩佩和小王都赶紧发誓赌咒,说他们从未听说过“界牌”这个地方。那人肩上的卡宾枪管碰在吉
普车的车门上铛铛直响。
“那好吧,再见。”那人笑了一下,伸手从竹篓里抓了一把杨梅,将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吉普车开出去很远了,姚佩佩还是哆哆嗦嗦地浑身发抖,她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谭功达关切地问她,
是打摆子了还是什么地方不舒服?佩佩缩了缩身体,心烦意乱地说:“我挺好,没什么事。”谭功达用
手背碰了碰她的前额,凉阴阴的,没见有什么热度,也就放了心。她不时地回过身去,朝身后张望。她
的神经系统太脆弱了。得找个机会和她好好谈谈。在上海的时候,她或许受过什么刺激……说起父母她
就忍不住流泪,不知是什么缘故?刚才那几个陌生人怎么会把她吓成这样?我得找个时间和她好好谈谈。
为了松弛一下她的神经,谭功达竟然一反常态,与佩佩开起玩笑来:“我说你在工地上朝我挤眉弄眼,
你还不承认,可刚才是谁拽我袖子来着?”姚佩佩没有吱声。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呛鼻的汽油味。窗外的
雨变小了,司机小王显然在加速赶路。半晌,姚佩佩用胳膊碰了碰他,低声道:“刚才那个人打开车门
查你证件的时候,你注意到他的脸了么?”“没怎么留意,”谭功达道,“他的脸怎么了?”“他没眉
毛。”姚佩佩说。
谭功达知道她又在疑神疑鬼了。
“他的嘴唇上好像涂着厚厚的口红,脸上还抹了一层胭脂和粉霜,让雨一淋,一塌糊涂……”过了
一会儿,姚佩佩又说道。
“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在脸上涂脂抹粉?那不成了唱戏的了?”谭功达笑道。
“要我说,刚才我们遇见的那几位,根本不是人。”“那他们是什么?”“鬼呀。”司机小王听她
这么说,也吓得浑身一激灵,侧过头来,对佩佩道:“姚秘书,你可不要吓我,把我吓得肝胆相照。我
这个人什么都不怕,就是怕鬼。”“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姚佩佩自语道,“梦见阎王爷在清明节
派鬼来捉我,为首的小鬼和刚才那人长得一模一样。界牌那个地方遍地丘壑,似乎也是梦中见过。”谭
功达哈哈大笑:“你没听那人说吗?他们正在奉命追捕一名重要的案犯。”“他们该不会就是来抓我的
吧?”“你又没犯什么罪,人家抓你做什么?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犯罪?”谭
功达苦笑了一下,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情来。他浑身上下乱摸了一气,似乎在找什么重要的东西。随后,
他又从脚边拿过那只公文包来,在里边乱翻了一通。姚佩佩问他找什么东西,他也不说话,过了半天,
他一面吩咐小王停车,一面对姚佩佩道:“佩佩,你身上可带着纸?”“这会儿你要纸干什么?黑灯瞎
火的。”谭功达嘿嘿的干笑了几声,不好意思地说:“我说的是草纸……”小王和姚秘书全都明白了,
原来县长是要解手。
“前面不远就是梅城了,谭县长,您是不是先忍一忍。”小王建议道。
“这离县城还有多长时间?”“最多也就是二十来分钟吧。”“不行不行,”谭功达脸都红了,
“二十多分钟,怕是憋不住……”小王只得停下车来,对姚佩佩说:“姚秘书,你身上有纸么?”这时
的姚秘书已经将身上的口袋都翻了个遍,最后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绣花的手帕来,两边看了看,递给谭
功达,笑道:“县长,实话跟您说吧,我不是舍不得这块手帕……是我用过的,你要是不嫌脏,就凑合
着使吧。”谭功达一把从佩佩手中夺过手帕,推开车门,说了句“我去去就来”,就窜下车去,立刻不
见了踪影。姚秘书将手伸出窗外试了试,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司机小王从怀里掏出一支卷烟来,点着了火,胳膊靠在方向盘上,悠悠的吸着,与姚秘书有一搭没
一搭地聊起天来。小王是安徽滁州人,原来是华野的一名汽车兵,大军渡江之后,就留在了江南。姚秘
书听到滁州这两个字,就说起了那一带的掌故风物,可惜小王既不知道欧阳修,也没听说过醉翁亭。姚
秘书问他想不想家?为何不调回老家去工作?小王说:“要说梅城这地界,离滁州倒也不远,假如铁路
修通了,也就是三四个小时的路程。”她又问他成亲了没有。小王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你看县长都
四十出头了,还没成家,我哪好意思强人所难啊?”姚秘书见小王用的成语全都不对头,不由得咯咯地
笑了起来,弄得小王莫名其妙。她又问,谭县长既然已这么大年纪,怎么也没说个人家?“他倒是一点
也不着急嘛!”“嗨,怎么不急?你知道县长为什么不肯在普济过夜,连夜赶回梅城?就是为了明天一
大早要去相亲呢!”小王道。
两个人正说着,谭功达就回来了,嘴里自言自语道:“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小王,开车。”走了
不多久,谭功达将一块软绵绵的东西悄悄地塞到姚秘书的手上。姚佩佩一看,是自己送给他的那块绣花
手绢。
“怎么,你没用?”姚佩佩一脸不解地问道。
“这么好的东西,我想来想去还是有些舍不得。”他们几个人回到县委大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是
一点多了。厨子老张和县办公室主任钱大钧都在食堂等着。钱大钧嘴里叼着一只烟斗,也帮着替他们打
水洗脸。他说,听说县长要回来,老张早已把饭菜准备了。热了凉,凉了热,一直忙到现在。厨子也不
说话,只是呵呵地笑着,招呼大家赶紧吃饭。谭功达与钱大钧一见面,两人就站在墙角边说起大坝的事
来。末了,姚佩佩听见钱大钧附在县长耳边小声说:“我这回又给你弄了个人来……”姚秘书端坐在餐
桌前,看着那一大盆白菜炖肉,明明肚子饿得咕咕叫,可嘴里一点胃口也没有。她又朝谭功达看了一眼,
脑子里一直在盘算着这样一个问题:既然他把手帕还给了我,那么他刚才在外面解手,用什么来擦屁股
呢?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4三、四年前一个冬天的晚上,谭功达记得那是除夕的前一天,他和白庭禹去棋盘街梅城公共澡堂
去洗澡。天空抛抛洒洒地落着雪珠,浴室门外的队排得很长。好不容易排到窗口,那扇小木门“啪”的
一声就关上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冷冷地喊道:“饺子煮不下了,你们等会
儿吧。”“什么饺子煮不下了……”谭功达不解地问。
白庭禹笑道:“在公共浴池里洗澡,就好比下饺子。她的意思是说,浴池里人满了。不要紧,我去
想想办法。”说完,白庭禹赶紧从边门绕进去,找浴室的负责人通融去了。时候不大,那扇窗户又开了。
谭功达看见那女孩梳着羊角辫,脸上稚气未脱,脖子上围着一条深绿色的围巾。她从谭功达手里一把抓
过钱去,很不耐烦地将两枚系着红穗带的竹筹朝他扔了过来。有一枚筹子在窗沿上蹦了两蹦就落在了雪
地上,谭功达只得弯下腰满地去找。他娘的!这小妮子岁数不大,脾气倒也不小!谭功达又朝她看了一
眼,可小木门已经关上了。
一看浴池满了,排队的人群立刻就骚动不安,秩序大乱。好几只手从谭功达的头顶伸了过去,用力
拍打着木门,嘴里骂骂咧咧。那梳着羊角辫的女孩也不含糊,“呼啦”一下又将门打开,冲着窗口的众
人叫道:“你们敲什么敲?要实在等不及,隔壁的女宾部人倒是不多,你们去那儿一锅煮吧。”她这一
叫,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喧笑。谭功达见这个女孩如此张狂,不由得怒火中烧,正待教训她几句,却隐
隐瞅见这姑娘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似有泪珠抛落。就在这时,白庭禹已经回来了:“老谭,你还愣着
干什么,走啊!”两个人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就听到门口一片吵嚷之声。一个胖胖的汉子跳着脚,
在售票口高声叫骂。围观的群众拢着袖子,远远的站在一旁观望。浴室的经理,一个中年女人正在那儿
好言劝解:“这位同志,我们的员工态度不好,自然要严肃处理,可您也不能张口就骂人呀!”那大胖
子道:“骂人怎么了?我骂她一句,她也不能用梳子来划我的脸呀,你瞧瞧我,好好的这张脸,划出这
么长的齿印,破了相,落了疤,叫我到哪儿去找媳妇?不行!得叫她赔。”围观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喊
了一声:“胖子,你也别闹了。二一添作五,干脆,就让那姑娘嫁给你做老婆,这不就结了么!”又是
一阵大笑。谭功达听说那姑娘用梳子划伤了人家的脸,就想凑上前去问个究竟。白庭禹拽了拽他,道:
“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是你县长该管的?咱们找地儿喝两盅去。”这是谭功达和姚佩佩的第一次照
面。不过,他很快就把她忘了。
这年春末的一天,谭功达坐在办公室里,百无聊赖之中,随手翻看着桌上的那本《唐诗三百首》。
说来也奇怪,他一翻就翻到了这样的句子: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眼前忽然又浮现出那张愤怒、悲伤而
又充满稚气的脸来。窗外蜂飞蝶舞,柳絮满天。街上的梧桐早已绿了,风一吹,桐花伴着柳絮,飘飘荡
荡,依依而飞。谭功达呆呆地望着那两句诗,可那姑娘的样子,他已经一点都记不起来了。眼下天气一
天天转暖,梅城浴室眼看就要关门歇业,不如趁此闲暇去那儿好好洗个澡。想到这儿,就一个人走下楼
来,骑上一辆自行车,朝棋盘街一路而去。
浴室门口空空荡荡。卖筹子的窗口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正在那儿打盹。谭功达左看右看,已
不见那姑娘的人影。那老头还认得他是县长,当即堆下笑来,忙不迭的从桌上抓起一包烟来,双手递了
过去。谭功达打开自己的烟盒,递给老头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支,两个人就隔着窗户说起话来。
老头道:“那小妮子叫个啥名字,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只知道她是从上海来的。这孩子说起来也
挺可怜的,大概是刚解放的那一年吧,不知怎么,小小年纪,一个人从上海来到梅城,来投奔她的一个
什么亲戚。是姑妈,还是姨妈,我就说不准了。这孩子疯起来,没大没小;可一旦不高兴了,能几天不
理人。待人倒也厚道有礼。没事的时候,常见她一个人缩在墙角发呆。我们经理老想套她话,可她什么
也不说。据说她在梅城的那个亲戚起先对她也挺好,后来不知怎的,那亲戚就嫌恶起她来了。这也难怪,
这些年粮食这么紧张,多个人口吃饭,搁在谁身上谁都不愿意。到了去年冬天,那姑妈姨妈的就渐渐不
愿意让她住了。说得好听是让她自食其力,说得难听一点,就是要扫地出门了。那姑娘年前就提着一个
包裹,从亲戚家出来,找到我们经理说,她能不能不要工资,只求浴室让她有个落脚的地方,经理因她
是个临时工,连户口也没落上,如何能让她落脚,就硬起心肠把她辞退了。”“那女孩后来回上海去了
吗?”谭功达问道。
“不曾。”老头将嘴里的烟丝吐出来,又喝了口水,接着说:“她没走,还在梅城。我听说,她又
找了一份工作,好像是在西津渡的红星旅社当清洁工。那个旅社,生意虽不太好,可有的是空床位,可
以管她住。”谭功达一听见“红星旅社”这几个字,心头猛的一紧。这西津渡一带,原来是梅城妓院的
集中之地。大小妓馆二十多家,红星旅社的前身正是赫赫有名的“西津渡四大肉铺”之一的秀枕楼。虽
说解放后妓院的老板和为首的几个鸨母都被抓了起来,妓女们也大都被送去改造了,可那些梳头女、娘
姨、跟班、仆役地痞、流氓打手也蚁聚一处。暗娼出没,风化案时有所闻,秽腥肮脏之气尚未褪尽。前
不久,县保卫部还在那儿破获了一宗私贩烟土的大案。那姑娘人生地疏,落到那样一个龌龊之地,谭功
达不免有些替她担忧。心里这样想着,忽听得那老头道:“县长要不要先到池子里泡一泡?待会儿我就
来替你修脚搓背。”谭功达从梅城浴室出来,回到县委大院,就派人将县委办公室主任钱大钧叫了来。
谭功达将这个女孩的事对他约略说了说,吩咐他赶紧带几个人去西津渡的红星旅社查访一番。末了,又
特地嘱咐道:“这女孩是我的一个亲戚。你不一定要惊动他们,只需了解一下大致的情况,我们再作计
较。”“好说好说。我这就去办。”钱大钧呵呵的笑着,领命而去,心里却道:这老谭,怎么忽然也怜
香惜玉起来了?正如老话所说,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
天快黑的时候,钱大钧才从西津渡回来:“嗨,什么红星旅社!我把那旅社的各色人等喊到一起问
话,问了半天都说没这个人。我只能沿着那西津古街一路明察暗访,最后在一个卖绒线的铺子里找到了
她。”谭功达听说那女孩去了绒线铺,心里倒也踏实了不少:“她在那里怎样?”“我已经给你弄来了。
就在外面走廊上站着呢。不如,你直接去问她?”这个钱大钧,做起事情来就是容易过火,你交代他三
分事,他不做出十分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常常错误地理解领导的意图,还自以为得意。赵副县长为
此还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做“过犹不及”,看来一点都不错。听他说已经把人给“弄”了来,谭功达
的心里暗暗叫苦,只得让他把人领进来。
姚佩佩这一回脖子上换了一条红围巾。时令已是春末,她还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进了门,就满屋
子东瞅西看,手里还拎着一个花布包袱。谭功达问她,包袱里装的是什么,姚佩佩这才瞥了他一眼,道:
“行李呀!”“你,你怎么把行李都拿来了?”姚佩佩诧异道:“钱大哥叫我带上的呀,他让我收拾收
拾东西,跟他走,其余一概不要问。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在绒线铺做了一个月的工,连工钱还没来得
及跟他们算呢。”谭功达怔怔地看着钱大钧。当着这女孩的面,又不便责怪他。那钱大钧正坐在办公桌
前,翘着二郎腿,用一把裁纸刀削着指甲,笑道:“谭县长,这姑娘大老远来到咱们梅城县,姑妈又不
愿意收留,我想她人生地不熟,窝在西津渡那么一个烂地方,时间一长,也不是事儿,我就自作主张把
她给带来了,咱不妨替她在县里谋个出身,日后彼此也好有个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