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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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自找她谈话。她说姚佩佩是县机关难得一见的人才:文章写得好,办事也认真。优点是谦虚,缺点是
太谦虚。杨福妹走了之后,一连两个星期,钱大钧却并未露面。姚佩佩便开始四处找事做。最后总算有
一家棉纺厂答应要她,工资低得可怜,只有在机关时的一半,而且一个月倒有二十个夜班。她犹豫了好
几天,也只得硬着头皮去报了到。
在这期间,她甚至还大着胆子,偷偷地去了一次谭功达的家。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她的心反而平静
了下来。她只想与谭功达见个面,当面问他几句话,至于问他什么话,想了半天又觉得无从说起。就像
是喉咙里卡了一根刺,不把它拔出来,一刻都不得安宁。她来到冯寡妇的住处,那房子已经像蝼蚁驻空
的庞然大物的骨架一般。
几个木匠正在屋顶上换椽子。一个戴草帽的泥瓦工在院外拌洋灰,他告诉姚佩佩,这房子正在大修,
谭功达早就不在这儿住了。姚佩佩便问他知不知道谭功达搬哪儿去了,那人想了半天道:“听说是在一
个叫做胭脂井的地方。”姚佩佩知道胭脂井,当年她从梅城浴室辞了工,就流落在西津渡的胭脂井一带,
在一家卖绒线的铺子里呆了两个月。说起来,那地方离大爸爸巷倒也不太远,当中只隔着一条河和一个
街心花园。
她终于没有去胭脂井找他。
这天下午,姚佩佩刚从棉纺厂下班回家,就看见汤雅莉正坐在客厅里,看着她笑。天气已转凉了,
外面下着雨。
“哟,纺织姑娘回来了!你怎么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雅莉道。
佩佩笑道:“好好的大晴天,半路上忽然下起雨来。原来是汤副主任!难得有空光临寒舍,蓬荜生
辉,蓬荜生辉。”她已经知道汤雅莉升了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可一说“寒舍”二字,心里就有些落寞。
因为连这房子也是人家的。“寒舍”二字虽是自谦,可也不能随便乱用。
“你要再这样开玩笑,我马上就走。”汤雅莉假装生气地道。
她今天穿了一件深绿色的大翻领衬衣,外罩一件白色的网眼马甲,耳垂上还吊着一个假玛瑙坠子,
人显得十分精神。
“纺织厂怎么样?累不累?”雅莉问她。
“我哪儿能跟你比?不过是靠自己的力气吃饭罢了。”姚佩佩随便说出的这句话,听上去也大有问
题。她说自己靠力气吃饭,有些暗示对方仗势升官,就近乎骂人了。好在汤雅莉没有往心里去。
今天是中秋节,雅莉是专门来请佩佩吃饭的。她说在城西的桂花巷新开了一家馆子,平常是不对外
的,那儿的螃蟹年糕做得很不错。她前几天刚去过,巷子里的桂花全都开了。
两个人坐在客厅里说了一会闲话,等到雨一停,姚佩佩便辞别姑妈,跟着汤雅莉走了。临走前,姑
妈硬是将一把油纸伞塞到佩佩的手里,笑道:“还是带把伞吧,看这天,雨一会儿还得下。”说完,很
不自然地在姚佩佩的肩上拍了拍。
桂花巷的那个饭馆位于城西的一个小山坡上。姚佩佩凭窗远眺,可以看见梅城一带黑黑的旧城墙。
雨后的夕阳绚丽无比,烙铁一般的火烧云,中间夹杂着翡翠般的浅绿,把西山衬托得如墨如黛。成群的
暮鸦在远处的树林上空盘旋,“嘎嘎”的叫着,把树木的枝条都压弯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乌鸦?”姚佩佩问道。
汤雅莉正在给她盛汤,似乎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到梅城这些年,姚佩佩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古城
的苍凉与美丽。窗外的风景令人赏心悦目。大雨过后,空气清冽,微微有些寒意,那桂花的香气酽酽的,
静静的,浮在院落和花木之间,引人遐思。姚佩佩支着下巴看着窗外,心里也是幽幽的,仿佛整个身体
都被那浓烈的花香熏得浮了起来。
饭店虽然开张不久,却也并不干净。青砖地面上早已积了一层油垢,加上众多的客人从外面带进来
的雨水和泥巴,姚佩佩还没有吃饭,早已没有了胃口。等到饭菜端上来,照例是油腻得让人反胃。特别
是上汤的时候,服务员那有着黑色污垢的大拇指是整个的泡在汤里的。姚佩佩不知道汤雅莉为什么会挑
选这么一个地方。汤雅莉看上去也有点心不在焉,她总是在回避自己的目光,而且也并没有显示出怎样
的热情,仿佛脑子里同时在想着好几件令人烦心的事。
汤雅莉没话找话说,极力想让气氛变得亲热一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会儿说:“姚佩佩(她
特意加了一个姚字),你以后不会恨我吧?”一会儿又说,“姚佩佩,你一定从心眼里就瞧不起我,是
不是这样?”弄得佩佩莫名其妙。话题绕来绕去,最后又绕到了钱大钧身上。佩佩不动声色地听她说话,
随便搭上一两句腔,不一会儿就腻烦了,她有点后悔跟她出来吃饭。
“你觉得金玉这个人到底怎么样?”汤雅莉既然提到了金玉,佩佩立刻多了一份提防。心里道,我
猜得不错,原来她也是个说客,现在终于切入正题了。
姚佩佩冷冷地瞪了汤雅莉一眼,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你要再提起这个人,我马上就走。”说完就
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脸上充满了警觉。
“不提他,不提他。”汤雅莉诡秘地笑了笑,可嘴里仍然说:“我怎么觉得这个人还不错,就是脸
上那个大痦子让人看了心里有点发毛。”“你要觉得他好,你就嫁给他好了!反正你已经从钱大钧那儿
脱了身,现在正闲得慌……”姚佩佩刻毒地挖苦道,仿佛一心要激怒她似的。没想到汤雅莉大度地笑了
笑,说,“你说这样的屁话,本来我应该生气的,可我并不生气!”她拢了拢耳边的头发,又道:“你
呢?你能好到哪里去?人家下了台你就巴巴地跟着辞职,可那姓谭的心急火燎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糊里
糊涂落在了一个风流小寡妇的手里,你就是想当殉葬品都不够资格,何苦呢?”姚佩佩从雅莉的话中隐
约听到了钱大钧的口吻,脸一红,急道:“我辞我的职,跟他有什么关系?”“算了吧,你就别装了。”
汤雅莉夹了一块年糕放在佩佩的盘子里,柔声道:“你那点小心思,哪里能瞒得过我?我只是不忍心点
破你罢了。不过有一点,佩佩,我不明白,那谭功达究竟有哪一点好,害得你整天五迷三道的?”姚佩
佩紧抿着嘴,将目光转向窗外,道:“大概是,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会觉得安全吧……我也说不清。”
汤雅莉忽然道:“那么我呢?”“你?”姚佩佩笑道,“你这个人心机太深!我怕你还来不及呢!我总
觉得,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你卖了。”刹那间,汤雅莉的脸色一下就变得煞白。拿筷子的那只手不停
的在发抖,夹了半天也没把那片香菇夹起来。姚佩佩见她情绪激动,略微有些疑心,可也没怎么往心里
去。
过了一会,她推了推汤雅莉,笑道:“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一句玩笑话也说不得?不管怎么说,我
们姐妹一场,就算哪一天我真的被你卖了,也只能心甘情愿。毕竟是栽在自己最好的朋友手里,怨不得
天。”没想到她这一说,汤雅莉的神色更显慌张,紫胀的嘴唇也哆嗦得利害。她手忙脚乱地取出一支烟
来,叼在嘴上,可怎么也点不着火。姚佩佩抓住她的胳膊,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汤雅莉猛吸了几口
烟,才道:“我饿了一天,刚才吃得急了一点,就有点心慌。佩佩——”“嗯。”“佩佩,你觉得我这
个人真的有那么坏吗?”说完,眼睛里豆大的泪珠滚滚而出。佩佩见对方似乎动了真情,自己的双眼也
有点潮湿,她就后悔刚才说那样的话。可又不知如何劝慰她,想了半天,就把她们第一次见面时说过的
那句话重新说了一遍:“好了好了,别难过了。你要是个男的,我就毫不犹豫地嫁给你。怎么样,这总
可以了吧?”她这一说,汤雅莉哭得反而更厉害了。半晌,汤雅莉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问他道: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名叫花家舍的地方?”“没听说过,怎么呢?”“没什么。”汤雅莉擦了擦眼泪,
像是下了一个很大决心似的,向服务员招了招手。
佩佩心里道:今天这个羊杂碎也不知怎么了,尽说一些半吊子的话。让人听上去摸不着头脑。
正想着,汤雅莉又说,钱大钧在城郊的那座房子离这儿不远,她还有些东西留在那儿,她要去取回
来,问姚佩佩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去:“那处房子,到了晚上有点阴森森的,屋后还有几座坟,有些怕人。”
姚佩佩想了想道:“要是碰上钱大钧这个鬼可怎么办?”“他不在,去省里开会了。”汤雅莉道,“你
要是不愿意去,就算了。”佩佩抬头看了看树梢上那一轮铜盆似的圆月,笑道:“我也是个胆小的人,
要是遇上鬼,你可别指望我来救你。今晚的月色这么好,我就陪你去走走呗。”说完两个人挽着胳膊出
了饭店,沿着幽深的巷子往前走。她们来到巷子尽头的一簇桂花树前,汤雅莉又站住了。她从桂花树上
揪下一些桂花来,用手帕包着,说是带回去泡茶。
“佩佩”,汤雅莉忽然转过身来,望着她的脸:“算了,时候不早了,你还是先回去吧,不用陪我
了。”“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佩佩道,“走吧,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那房子里有没有养狗?”
汤雅莉摇了摇头,笑道:“是你自己要去的,待会儿要是遇上鬼,你可别怪我。”9这是一处小巧精致
的乡间庭院,座落于甘露亭旁的深林之中。东侧的小院门并未上锁,用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庭院虽
小但十分清幽,四周砌有高墙。墙面的几处花窗,姿态不一,透出一些古意。一颗槐树亭亭如盖,枝条
探出院外,树冠泻下圈圈月光,清风一吹,不觉令人神清气爽,百虑皆忘。墙角种有芭蕉和燕竹,枝蔓
分披;地面遍铺蜀锦碎石,在槐树浓密的阴影中,斑驳成趣。园子多时未经打扫收拾,长满了杂草和野
生的芦柴,却又不免让人动了黍离之思。在花园和天井之间有檐廊相接,左右廊柱挂有一副楹联,白漆
斑驳破碎,但字迹宛然可辨,原先主人的闲情逸趣,从联语一望而知:安闲莫管稻粱谋沽酒不辞风雪路
姚佩佩一进园子,就东瞅西看,随处闲逛。即便自己在上海的院落,与之相比,也不免多了几分俗气,
嘴里不禁赞叹道:“想不到在梅城,竟还有这么一处雅致的宅院。”汤雅莉见佩佩喜欢这个园子,也有
几分得意,笑道:“你要是喜欢,不妨就多看两眼。过两天等大钧回来了,我这把钥匙一交出去,再想
来恐怕也不行了。”说完,开了屋门,就先进去了。
天井的格局更为幽僻。只是时花异草皆已荒芜,叠石高台遍织蛛网。灌园的工具,诸如钉耙、铲子、
木桶之类都杂乱地堆放在墙角。姚佩佩在天井中驻足良久,忽然看见汤雅莉在楼上向她招手。沿着水井
旁的楼梯躬身而上,走到楼上,姚佩佩看见房间的门都上了锁,只有东侧的一间开着门。汤雅莉正在那
儿烫壶沏茶。
这个房间大概就是钱大钧和羊杂碎的幽会之所了。一进门,那张雕花罗汉床十分显眼,南窗下有一
张小方桌,几把藤椅。凭窗而坐,可以眺望远处的山景和村庄。窗玻璃的冰裂纹一看就是明清旧物,就
连汤雅莉用来替她泡茶的杯子也画有童叟相戏之图,似乎也很有些来历。汤雅莉说,这个地方远离城区,
还没有通电,只能点上美孚灯照明了。佩佩笑道:“今晚的月色这么好,点上油灯实在有点重复。”汤
雅莉一听她这么说,果然就站起身,要吹灯,佩佩又把她拉住了,“既然点上了,何必吹它?再说有了
这点亮光,我们的胆子也更壮一些。”然后,雅莉坐在姚佩佩的对面,托着脑袋对她说:“怎么样,这
地方不错吧?”佩佩见羊杂碎将他人的院宅向自己炫耀,全然不顾自己已经被扫地出门的事实,再看她
脸上天真烂漫,一心盼着自己夸赞几句,心头忽然一动,不禁有些悲凉。夜空静谧,略无纤尘,银河泻
影,月华静好。佩佩恍惚间简直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我的眼皮为什么抬不起来了?我的头为什么这么
沉?她喝着加了桂花的茶,把手搭在窗台上,心里忽然想到:若是躲在这样一处园子里,一个人过一世,
读它一辈子的春秋三传、四史妙文,倒也不枉来人世一遭……
羊杂碎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建议。她拉住佩佩的手,道:“反正钱大钧也不在,不妨我们就在这里
住一夜,明天一早离开,怎么样?”这个提议立刻遭到了姚佩佩的坚决拒绝。她沉下脸道:“这地方再
好也是人家的。杭州再美,毕竟不是东京汴梁!只消看一眼就可以了,我们赖着这儿,到底也没什么意
思。你赶快去收拾收拾东西,我们一会儿就走。再说,明天一早我还要去厂里上班呢。”可雅莉坐在那
儿一动没动,那笑容那眼神越来越诡异。
“佩佩……”汤雅莉轻轻地叫了一声,泪水又止不住地从脸上淌下来了。姚佩佩一看她流泪,心中
凛然一震,忙问道:“羊杂碎,说实话,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我怎么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汤雅
莉掏出手绢来擦脸,嘴里含混不清地道:“佩佩,你可不要怪我。”佩佩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她似乎预
感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即将发生,猛然记起来,刚才进门的时候,她明明看见大门上落了锁,可仅仅
这一眨眼的功夫,羊杂碎竟然给自己沏好了茶,那么这开水是从哪儿来的呢?想到这儿,佩佩不由得汗
毛倒竖,她觉得自己的胆都快碎裂了,恐惧从脚底沁出来,顺着她的裤管往上爬,顷刻就漫遍了她的全
身。
姚佩佩从桌边站了起来,指着汤雅莉叫道:“羊杂碎,你,你在害我……”话没说完,就感到眼前
的房子、月亮、窗户都裹在一个巨大的漩涡里,飞快地转动起来。而汤雅莉那张暧昧的脸,竟然分出了
许多重影,在她眼前分分合合,层层叠叠,似乎有一屋子的人在望着自己……她感到头脑昏沉,胀痛欲
裂,腿脚却不听使唤,怎么也挪不开步子。她瘫坐在藤椅上,把桌上的茶杯猛地一推,一头栽倒在桌子
上,沉沉睡去。脑子里最后残剩的一点幽微的光亮,旋即熄灭。她知道茶杯翻了,茶水在桌面上漫过她
的手指,热热的。她听见茶杯在桌子上“骨碌碌”滚动着,最后“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碎了。她知道,
她那不切实际的梦想、她那脆弱得像冰块一样的心,她那深藏不露的骄傲和矜持,像花一样盛开在她的
心底里的所有女人的秘密,都碎了。
姚佩佩从罗汉床上醒过来,首先看到的就是一轮皎洁的圆月,不过,它眼看着就要被房檐遮住了。
鳞片般的云朵看上去很不真实,就像是天空突然皲裂,一圈圈银灰色的裂纹玲珑剔透。很快,她就闻到
了一股烟味,可她的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绑住了一样,丝毫动弹不得。她觉得脑子里有一把锥子在搅着
她的神经……她抬起右手,在床上胡乱摸了一下,就摸到了一条毛茸茸的大腿。于是,姚佩佩开始了她
有生以来最为剧烈的尖叫。
“不要叫,不要叫!”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她耳畔说。
他将佩佩的脑袋板过来,让她看着自己。姚佩佩看到他嘴角的那颗大痦子,立刻就不敢叫了。她哆
哆嗦嗦地颤栗着,身子一缩,那人顺势一揽,就把她搂在了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