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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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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由每一个人自己决定去做什么,以及怎么做。在这方面,每一个公社社员都享有完全的自由。地里
的麦子黄了,他们就会去收割;秧田里的水干了,他们就会去灌溉;瓜地里长满了杂草,他们就会去锄
地;春蚕快要吐丝了,他们就会去准备蚕宝宝产茧的草龙,诸如此类。你懂我意思吗?没有行政命令。
没有规章制度。甚至没有领导。从理论上来说,每个公社社员都是常春藤上的一朵小花,公社的命运就
是我们每个人的命运……”“可是,这么一来,不就什么都乱了吗?”谭功达好奇地问道。不知什么时
候,他已经掏出一个小本本,正在往上记着什么。“比如说,去割麦的人太多造成误工,而去灌溉或锄
草的人又太少了……你们又如何进行协调呢?”“不需要协调。”办事员耐心地向他解释道:“您知道,
每一个局部都是整体的一个部分。要解决局部的问题,就必须着眼于整体。每一个社员看上去都在做着
十分具体的工作,既琐碎又无趣,但假如将每一个具体工作与花家舍人民公社未来的美好蓝图联系在一
起,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你懂我意思吗?假如一个万里长城的建造者,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长城,他
们当然知道如何去铺设每一块砖。因此,花家舍的社员并不是被动地去应付上级指派给他们的任务,而
是依照花家舍未来可能的样子来忘我地工作。这样一来,每个人在长期的生产实践中,就会自然而然地
培养出一种奇妙而伟大的直觉,你懂我意思吗?这种直觉会引导他们去完成各自的使命。事实上,既不
会造成误工,也不会窝工。每个工作领域所需要的劳动力一个也不会多,一个也不会少。”“我还是不
太明白。”谭功达坦率地看着办事员,神色相当迷茫。
  “当然,开始的时候的确需要一些严格的训练,我们有社员培训部,还有农民夜校,他们负责具体
的培训。”“可是,”谭功达打断了他的话,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可是,你们又是如何进行分配的呢?”
“我们目前所采取的是按劳计酬,民主评分制度,”小徐道,“每个生产队和生产小组在收工前都会进
行一次民主评议,由每位社员来陈述自己一天的工作,并申请自己应得的工分,最后再由记工员登记在
册。每一位公社社员都有资格对他进行质询,并有权检查他的劳动成果。你懂我意思吗?社员本人也可
以做出相应的答辩。所以,虚报成绩多领工分的事情在花家舍还从未发生过。”“你们会派监督员吗?”
“每一个社员都是监督员。当然,要做到公平和诚实,公社社员应该有很高的道德感和集体荣誉感。关
于这方面的情况,你可以去向”道德自律委员会“咨询。”“假如……”“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四
点钟还得去会议室接待一个从古巴来的友好访问团,”小徐站起来,看了看表,开始收拾桌上的文件,
看样子是准备离开了,“您是上级派来的巡视员,花家舍的具体情况不应由我在这里啰里啰唆向您和盘
托出。你懂我意思吗?您应当自己去调查研究,自己去看,然后,得出自己的结论。”临走前,谭功达
无意中提到,能否安排他与花家舍公社的郭从年书记见一面,因为他有一封重要的信件要当面交给他。
  小徐的神色显得有点异样,他颇为惊骇地看着对方,那眼神似乎在提醒谭功达:他所提出来的是一
个十分无礼而非份的要求。
  “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小徐肯定地回答说,“郭书记有很严重的病,常年闭门不出。他很少到
公社来办公。如果你有什么信件要转给他,我可以替你效劳。”谭功达从党委办公室出来,顺着山势,
由风雨长廊拾级而下,返回湖心小岛。天空忽然下起雨来,雨点打在长廊两侧的树木和菉竹丛中,打在
池塘的睡莲上,飒飒声连成了一片。谭功达置身于风雨长廊之中,享受着长廊的保护,他长长地吸了一
口气,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恬静。举目四望,周遭看不到一个人。长廊的屋顶之下布满了密密麻麻
的箭牌。有的箭牌上写明了各家各户的编号: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有的则指向两侧分列的公社机构。
他随便看了一下,就有公共食堂、剧场、保育院、剿丝五厂、医务所、小学、中学、人民调解委员会、
邮电所、供销总社、剿丝三厂、种子站、农机站、敬老院、农民夜校、101、移风易俗办公室……
  谭功达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竟然看到了两所剿丝厂的指示牌,他联想到花家舍随处可见的桑园,
不难推测出蚕丝业在花家舍经济布局中,占有何等重要的位置。而101这个数字,并未写明任何机构,
看上去多少有点神秘。按照谭功达多年的工作经验,这似乎是一个需要保密的单位。
  长廊的拱顶上画有俗艳的油画和水彩画。尽管每隔一段都会出现一幅毛泽东的草书书法,但谭功达
很快发现,这些画并不是普通的装饰画,而是有着十分明显的科普功能。比如说,在题有“喜看稻菽千
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的油画中,画的竟然是沼气池的生产工艺图。这毫无疑问地表明,在花家舍,
沼气的使用已经十分普遍。而在紧接着出现的一幅画作中,则同时描绘了电的功能和危险,并形象地指
明,一个人在不慎触电之后,所应采取的急救程序。当然这些画作经过了大胆的艺术抽象,如果不仔细
欣赏,很难看出它隐含的意义。
  谭功达看见檐廊下还有一条扁长的木盒,透过蚂蚁蛀蚀的外壳,隐约可以窥见里面绿色和黄色的电
线。这个发现也帮助谭功达解开了一个疑团:到了晚上,花家舍家家户户灯火通明,而全村却看不到一
个电线杆。
  雨下得正急。谭功达沿着台阶走到风雨长廊的尽头,望着烟雨迷蒙的湖面。湖心小岛和向阳旅馆被
水烟遮住了。他正想在长廊里找个地方坐下来,等待雨停,在不经意中忽然看见自己的身边有一个大石
臼——那本是农民用来舂米用的,石臼里搁着两顶斗篷,三把雨伞。尽管阴雨凄风,光线暗淡,可谭功
达还是看见了石臼外壁上用红漆写成的字迹:便民雨具,用后归还。
  真是太奇妙了!花家舍的建造者们居然想到了湖心小岛与长廊之间没有遮蔽,事先在这里备下了雨
具!这么一个很小的枝节,花家舍的人都考虑地如此周全,谭功达不禁对这个陌生之地肃然起敬。他随
手从石臼中取出一把雨伞,撑开它。伞骨伞柄都是新的,他立即闻到了一股清香的桐油味。听着伞面上
叮叮咚咚的雨声,谭功达沿着栈桥往向阳旅馆走去,心中仍然赞叹不已:这或许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
甚至比他所梦见的共产主义未来还要好!与这里相比,梅城简直不值一提。一想到自己作为一县之长,
竟然把那个地方弄得一团糟,自己还灰溜溜地下了台,心中不免感到深深的刺痛。同时,也有一种难以
驱除的自惭形秽。
  向阳旅馆早早地亮起了灯。驼背八斤坐在厨房的桌边,一边调着收音机,一边“叭哒、叭哒”地抽
着旱烟。收音机里正在播送着一则新闻:外交部就印度军队侵入中国西藏西部地区向印度政府提出强烈
抗议……看见谭功达进来,八斤就调低了收音机的音量,忙着去灶上给他盛饭。
  “小韶下午来过了。”八斤佝偻着背,笑着对他道,“她一直等你到四点半,像是有什么话要对你
说,后来眼看着天要下雨,这才走的。”谭功达从他手里接过碗筷,正要吃,又听见八斤嘴里衔着烟袋
杆,嘟嘟囔囔地道:“她给你捎来了一封信。噢,对了,假如你要给家里或随便什么人写信的话,只要
把信封粘好,放在门外燕子窝旁边的木头信箱里就可以了。不需要贴邮票,邮局每天都会派人来取的。”
随后,八斤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把一口痰吐在厨房的地上,用脚擦去。一想到八斤总是光着脚,谭功达
不由地一阵恶心。这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身上都有一股猪粪味。
  谭功达吃着饭,把那封信一把抓过来,扇了扇鼻前的热风,仍旧放在桌子上。他实在太饿了,并不
急于拆看。可他无意间瞥了一眼信封上那娟秀的字迹,顿时就吓得面无人色。一口饭噎在嗓子里,他觉
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他偷偷地觑了八斤一眼。他正在那儿专心地摆弄那只收音机,收音机边上还有一本打开的书。由于
雷雨的关系,收音机的电波受到干扰,里面传出一片“滋滋啦啦”的蜂鸣声,几乎把播音员的声音完全
遮盖住了。但谭功达依然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的撞击声。
  原来是她!天哪,一定是她!
  这么说,隔了八个多月,她竟然没有被公安局捉住?佩佩。佩佩。
  谭功达的眼前忽然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姚佩佩正在瓢泼大雨中狂奔。她像
一只兔子似的跳跃着,更像一个跨栏运动员,借着黑夜的掩护,逃向不知名的深山密林中。大批的公安
队员手里牵着警犬,在她身后紧紧追赶,窗外的闪电似乎照亮了她那惊恐满是污垢的脸。佩佩。佩佩。
  当时,谭功达的本能反应就是赶紧将这封信藏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可经验和理智提醒他,绝对不
能这么做。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随手将信件远远地一推,似乎那是一封无关紧要的来信。可他
怎么也无法克制自己急促的呼吸,无法克制双手的战栗。牙床在碗边不时磕碰着,突如其来的咳嗽把嘴
里的米粒喷得到处都是。他感到自己的脸上有热泪滚落。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自
己的内心;看到自己想尽一切办法把她从头脑里驱除的无奈;看到他的所有的颓唐和挣扎:他是多么地
想她!
  驼背八斤正好奇地注视着自己,把手里的书放下,宽厚的嘴唇再一次咧开。他笑着问道:“谭同志,
你是被米饭噎着了?你应当吃得慢一点,噎不下不要硬噎,喝口水就会好的。”他把自己的那只白瓷缸
朝他递过来,谭功达猛灌了几口凉茶,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他慢慢地吃着饭,他的心里渐渐地感到了一种深稳的喜悦。甚至当他吃完了饭,也没有急于上楼,
而是坐在厨房里与八斤聊天。
  “你看的是什么书?”谭功达忽然问道。
  “《天方夜谭》。”“什么?”“阿拉伯的民间故事,”八斤解释道,“谭同志,你平常喜欢看书
吗?”就这样,他们在厨房里静静地说着闲话,那杆烟袋锅在两个人的手里递来递去。他并不急于回房
去看信,就像是一个很久没有吸过烟的烟鬼,开始吸第一口烟的时候,却故意迟迟不去点火。最后,连
八斤都开始呵欠连天。他收拾完了碗筷,看见谭功达高挽着裤腿,双脚踩在脚盆的边沿,似乎谈兴正浓,
只得对他笑了笑:“谭同志,你的脚晾干了没有?早点回屋去歇歇吧。”3起风了。到了晚上,到处都
是坟堆,四周空无一人。我现在是在靠近安徽边界的一个林场里给你写信。卞忠礼回家照顾老婆生孩子
去了,要到今年秋末再来。这儿全是松树。卞忠礼说我可以一直在这个农场住下去,可他留下的干粮却
只能支持到明天。恐怕还是得走。我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东边,西边,南边还是北边。我不敢肯定这封
信能落到你的手中。晚上雨下得真大,我忽然想到给你写封信。也不知为什么,总是有点不甘心。真的
不甘心就这样死了。我已经觉得厌倦了,说不定明天一觉醒来,就会给他们捉住。自从去年的中秋之夜
逃离梅城至今,已经过了七个多月。在这七个多月中,我只洗过三次澡。要是你在大街上遇见我——这
当然是不可能的,你一定会认不出来。可就是这样,卞忠礼昨晚还想对我动手动脚,两个人僵持到后半
夜,他就放弃了。毛主席说,希望往往就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其实他若是再坚持一下,我多半
会屈服的。
  我随身带来的钱早已用完了,怎么办?我每晚几乎都做着同样的梦。我梦见自己被人五花大绑,押
上刑场,押上公判台,而你却站在台下微笑。你为什么要笑?然后,囚车就把我带到一个废弃的打靶场
上,是打靶场。因为我记得四周的红墙边矗立着一排胸环靶,地上的草已经枯了。一个身背钢枪的行刑
队员像鬼一样,悄悄地来到我的身后,在我的腿弯里揣了一脚,我当时就就跪了下来。四周静极了,我
听见他从皮套里掏手枪,掏了几次都没有掏出来。我在想,他要是一直掏不出来,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
逃过一死?冷冷的枪管已经顶在我脑袋上了,我回过头来对他说,请等一下。他把口罩往下一拉,问我,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我说报告,我要撒尿!那个人古怪地笑了一下,说,待会儿枪声一响,你自然就会
小便失禁的。他刚说完,枪就响了。真的,我像一只牲口似的,大小便失禁。又过来几个人提起我的两
只脚,倒拖着走。我能感觉到那是秋天,因为草已经枯了。他们把我拖到囚车边,把我整个抬离地面,
然后“嘭”的一声扔到车上。直到那时,我觉得自己还活着,因为我仰面躺在车上,双脚还在抽搐。那
样子虽然不好看,好在你不在现场。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这么难看地死了,可你却并不在现场。随
后我就真的死了。
  我真的怕死,把这个死想上一万遍,告诉自己不要害怕,还是没有用,我还是怕死。我在电影中看
到女共产党员被反动派抓了去,历经种种酷刑的折磨,还坚持高呼革命口号,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若是换作了我,哪怕只要朝装满辣椒水的罐子或是老虎凳什么的看上一眼,恐怕也会吓得当场招供。像
我这样一个人,意志薄弱,百无一用,根本就不该出生,根本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的生命就像是
那一片女人最珍贵的薄薄的膜,其中只有耻辱。
  不过我现在不恨任何人。不恨钱大钧。不恨白庭禹。不恨金玉。不恨汤雅莉。甚至,也不恨白小娴。
有一次,我看见你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白小娴的照片。趁着中午没人的时候,我就把它拿了出
来,暗暗地用曲别针在她左眼扎了一个窟窿。我这个人够坏的吧?要说恨的话,真正恨的只有一个人。
  云泥两隐,无奈纸尽。五月十五日。
  这封信分作两页,密密麻麻地写在两张香烟包装纸的反面。一张是“大生产”,一张是“光荣”牌。
信上没写抬头,而落款的“云泥两隐”是旧时候通信时常用的一句套话,意思是知名不具。“泥”字不
过是写信人的自称,“云”字则指的是收件人,无非是自谦。但在谭功达看来,这个落款暗示了两人云
泥霄壤的不同处境,多多少少也含有讥讽之意,这是姚佩佩的一贯作风。
  这封信看上去没写完,但谭功达从字里行间猜测,姚佩佩最恨的人恐怕正是自己。不知为什么,想
到这一层,他在令人揪心的痛苦中竟然也感到了一丝喜悦。可她在“不恨白小娴”这句话前面用了“甚
至”二字,多少有点让人费解,从中不难看出女孩子那蛮不讲理的曲折心思。这么一想,他就觉得此刻
佩佩似乎就坐在他的对面,正调皮地看着他。
  他打开钱包,从里面翻出白小娴的那张相片来。那是一张白小娴的练功照,她梳着马尾辫,穿着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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