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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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变成了现实。那灯光在清澈的天空下,犹如一堆碎金,明明灭灭;又像水晶的珠帘,平铺在黑黢黢的
山坳里,闪烁不定。可一想到这片湖水很快将不复存在,除了沧海变桑田的自豪之外,也有一点莫名其
妙的怅然若失。他觉得人过中年,对什么事情都会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常常会为一点小事,陷入无名的
哀戚和想入非非之中。
“你若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就说吧。这儿是花家舍最安全的地方。我们离开岸边已经很远了,你
只要不大声喊叫,根本不会有旁的人听见。”小韶压低了嗓门,对他道。
她的声音中有一多半是呼出来的气,反而增添了四周的幽静。他甚至能够听到荷叶在晚间生长的声
音,其实,我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就想这样和你静静地坐一坐……
“我看不见得。”谭功达的声音有点异样。
“怎么不见得?就连党的成立大会都是在湖上召开的呢。”小韶天真地扑闪着两只大眼睛,瞅着他:
“你是说,到了这儿,还不安全?”“你想到的,别人也会想到。”谭功达半开玩笑地对她道,“按照
我的经验,最安全的地方往往最危险,反过来说也一样。说不定此刻,就在我们身边不远的地方,有许
多条这样的小船,有许多个秘密正在被轻轻地说出来……”小韶听他这样说,就有些疑心。慌忙伸长了
脖子,警觉地朝四周张望。
“我是在跟你逗着玩呢,”谭功达看着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实在有点于心不忍,便抓住一朵荷花
向她摇了摇,笑道:“喂,你的胆子怎么这么小?”小韶浅浅地笑了一下,可整个人还是显得心事重重。
她将胳膊伸出船外,拨弄着船侧的水,忽然道:“哎,你想不想吃莲子?”没等谭功达回答,她就已经
侧过身,拨开荷叶,去寻找莲蓬去了。谭功达看见自己的近旁有一根莲蓬露在水面上,便俯下身子去摘,
忽听得小韶尖叫了一声,大声道:“不要碰!”可已经来不及了。原来那莲藕有点怪,身上长满了硬硬
的毛刺,谭功达顺手一捞,手上便有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不断地甩着手,嘴里咝咝地吸着气,小韶早已
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半天才说:“那不是什么莲蓬,那是狗头籽,活该!谁叫你刚才吓我来
着?”随后,仍吃吃地笑。
“狗头籽是什么?”“那是长在湖里的另一种植物。样子跟荷花差不多,但叶子软塌塌的伏在水面
上,不像荷叶那样高出水面。它结的籽也有点像莲蓬,这东西长得像狗头一样,我们这里的人都叫它狗
头籽。样子是难看了点,果实是一样能吃的。只是身上长满了硬刺,十分锋利,只要轻轻一碰,保准你
就会扎出十多个血孔出来。怎么样,你的手破了吗?疼不疼?”“那它浑身是刺,你们又如何去吃它的
籽?”“很简单!等到它熟了的时候,我们把镰刀绑在长长的竹竿上,在水里一捞,它就断了,在水面
上飘着。我们就把它拿到舂米的钚臼中去舂。它的籽有豌豆那么大,硬得不得了,简直是包了一层铁!
可却比菱角有味。”小韶从身上掏出一块手绢,递给他。谭功达闻到手绢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有点像
栀子花,又有点像木樨,可他右手的每一个手指都被狗头籽上的芒刺扎出了血,他不知道要去包扎哪一
个,只是把它捏在手里。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谭功达说,“我来到花家舍的这一个多月,一连去了五次公社,可
每一次都没有遇见郭从年书记。我也曾通过办事员小徐正式提出与他见面,可每次都遭到小徐的搪塞和
拒绝,郭从年似乎在故意躲着我。”“你这个人太多心了。在我们花家舍人看起来,这事一点不奇怪,”
小韶喃喃道:“他不可能见你。”“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小韶略略迟疑了一下,继续道:“因
为在花家舍,几乎没有人真正见到过他。”“什么叫”真正见到过他“?难道他会隐身术?”“我的意
思是说,你即便见到了他,也不一定认得出来。比如说,公社里有那么多的机关,那么多间办公室,那
么多的大小官员和办事员,我是说,也许你早已和他见过面,握过手。”“你也没有见过他吗?”谭功
达笑道。
“我不敢肯定。”小韶呆呆地看着黝黑发亮的湖水,把一条腿吊在船外,轻轻地踢打着水面碎碎的
波光,“刚解放那一年,他到花家舍来工作,我毕竟只有七八岁。”“那么大人呢?大人一定见过他,
对不对?一定会有欢迎仪式之类的场合……”“我们这个村庄里的人,都比较健忘。三天前的事情他们
都完全有可能记不清了,何况十年?不过王海霞据说不久前见过他。王海霞就是在《白毛女》里扮演喜
儿的演员。受到郭书记的亲自接见,对花家舍的任何人来说,都是莫大的荣耀。海霞说,郭书记的头发
像舞台上的喜儿一样,是银白色的,披挂在肩头,这是由于他深居简出,缺乏阳光的缘故。他的皮肤仍
然像婴儿那样细嫩,而富有弹性。她还说,郭书记在接见她和几个劳动模范的时候,是坐在一只轮椅里,
他把那只软绵绵的手递给海霞,对她说:”干得好,小姑娘!“可我认为王海霞是在吹牛,因为有谣传
说……”就在这时,谭功达看见远远的岸边,手电的光亮一闪,出现了几个说话的人影。由于距离太远,
他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赶紧把头低下!”小韶小声地朝他喊,“是村里的巡逻队。”谭功达本能地一低头,就感到那两
束手电的光亮从他头顶上掠过去了。
“大概我刚才的一阵狂笑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小韶低声对他说。还好,巡逻队员用手电在湖面上
乱晃了几下,很快就离开了,四周又恢复了寂静。
“有谣传说,郭从年在三年前就已经得肺结核去世了。公社方面出于某种特殊的考虑,隐瞒了他的
死讯,密不发丧。”“什么考虑?”“在公社社员中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混乱。最起码,对社员们的生
产积极性,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因为郭从年毕竟是花家舍的设计师和缔造者。尽管谣言在村子里沸沸扬
扬,我们从来都不相信它是真的。这是站不住脚的。你想想看,假如他真的去世了,省里或地委当然会
立即给我们派一个新的书记来。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更何况,每年的元旦之夜,郭从年还要向公社的
全体社员发表一年一度的新年献词,他的声音通过村里的有线广播传遍千家万户。他的声音那么饱满,
那么有力,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他依然生活在广大群众之间,天天和我们在一起。可是他具体躲在
什么地方,也许,也许只有101知道。”小韶将一只莲蓬递给谭功达。看他不敢伸手来接,就笑了起
来,“傻瓜,这是真莲蓬,不会扎手的。”“谁是101?”谭功达掰开莲蓬,从里面抠出一枚莲子,
放入嘴中——它的味道有点涩,但也有点甜。小韶刹那间变得脸色惨白,目光迷乱,似乎有些后悔刚才
说漏了嘴。
“101不是一个人,它是一个组织……嗨,我怎么跟你说呢?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明天
一早我还得去山上打靶呢。”“是军事训练吗?”“是公社基干民兵的例行训练。”小韶说。
她已拿过木桨,转过身去划水了。他们顺着原路返回,船很快就到了岸边。小韶先跳到岸上,拉了
谭功达一把。他的手里还紧紧地捏着那枚手绢,犹豫着要不要将手绢还给她。
他们沿着沙滩往前走,小韶似乎突然变得心事满腹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白毛女》的演出早已
散场,现在的打谷场上黑咕隆咚的,空无一人。他们走到通往向阳旅社的栈桥边,谭功达停下脚步,向
她告别。
“你们家住在什么地方?”他顺便问了一句。
小韶朝山上指了指:“你有没有注意到快到山顶的位置,有一个大烟囱?”“对,那是有一个大烟
囱。”“我家就住在烟囱底下,是公社分配的房子。”“公社怎么分配房子?是按照人口,劳动力,还
是贡献大小……”“抓阄。”小韶干脆地答道。
“最后一个问题,”谭功达笑了笑,“那个烟囱是干什么用的?我到了这里这么些天,怎么从来没
见它冒过烟呢?”小韶再次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牙齿那么白,那么细。她的笑声引发了村中的几声狗
叫。
“不冒烟就对了,要是每天冒烟,那还了得。”“为什么?”谭功达一脸迷惑地看着她。
“那是公社的殡仪馆。”5在黄昏的落日中,到达了银集。已经是秋天了,树上的叶子都黄了。这
里人烟稠密,市镇却很破败。每一堵墙上都有红漆刷成的标语,不时可以看见佩戴臂章的人在街上走过。
他们看我的眼神怪怪的,虽然还没有人前来询问,却似乎对我的来历大为疑惑。心里不免疑神疑鬼,因
此不敢在市镇上落脚。
镇子往东约三四华里,有一个大水库。这个水库比没有完工的普济水库还要大得多。一眼望去碧波
浩淼,似乎看不到它的边际。我在水库大坝泄洪闸一侧的涵洞里过夜。洞口有一丛野蔷薇。我的身上还
剩下八角钱,这八角钱还是前天我在一个砖窑厂搬了一天的土坯换来的。大概是出了太多的汗,我现在
有点发烧,浑身骨头痛。我只有把脸贴在长满苔藓的洞壁上,才会感到清凉。如果水坝突然放水,我就
会像一只蚂蚁顷刻之间被冲得无影无踪。要是这样倒好了。
人在病中很容易变得十分虚弱,有时候想想,还不如把自己交出去算了。这样的挣扎对我来说毫无
意义。可我心里总觉得有点不甘心,却不知道为什么不甘心。也许是为了活着再见到你,可见到你又能
如何?这是一个十分愚蠢的念头,可我丢不掉它。躺在涵洞里,我就会傻傻地想,要是此刻你在我身边,
该有多好!哪怕什么话都不说。
我是一个孤儿,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亲人。我的父亲在1950年以反革命罪被逮捕,随后被枪决。
我母亲在得到消息的当天就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在梁上,那天晚上,你知道,那天晚上就我一个人。
母亲的尸体被弄走了。可地上有一只绣花鞋,还有一滩尿迹。那只绣着蝴蝶的绣花鞋也是湿漉漉的。我
抱着那只鞋子,想到母亲临时前还在撒尿,就感到难为情。为了怕凶恶的邻居来责骂,我甚至不敢哭。
好在后半夜下起大雨来,我的哭声再大,也不会有人听见了。
这儿很安静,从涵洞的洞口望出去,可以看到繁星满天的夜空,以及大坝之下大片的滩涂。很多当
地人正提着蟹灯在捉螃蟹。那天晚上,我是在啼哭中睡着的,似乎一觉醒来就踏上了前往梅城的旅途。
我的姑妈雇了一辆牛车,天还没亮就出发了。在车上,我偷偷地、一刻不停地打量她的脸。可整整一天,
姑妈铁青着脸,一句话都不跟我说。车到了戚墅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姨妈对我的一番告诫。出于对别人
收养了你的感恩,我决定改口叫她妈妈。我那么不要脸地希望讨她的好,打算出卖一下自己可怜的母亲!
我拉了拉姑妈的袖子,用全部的羞耻堆积起来的勇气,叫了她一声妈妈。我的姑妈正在打盹,被我一叫
就吓醒了。她朝我转过身来,先是吃惊地看着我,随后就给了我一个耳光,脸色变得十分狰狞:“你这
个没人要的烂x,你刚才叫我什么,谁是你妈妈?那个不要脸的烂婊子,在上海滩人见人插的舞女婊子!
怎么不把你这个小婊子一起给吊死?留在世上害人!我究竟是倒了哪辈子的霉,摊上你这个东西,叫我
妈妈,呸!你也配!”后来,从姑父的口中,我才知道,姑妈那么憎恶我,也不是完全没有缘由的。她
赶到上海去分绝户家私时,晚到了一步,家里值钱的东西早已被我那些各路亲戚哄抢一空。就连我那个
正在上中学的小舅舅,据说也抢到了父亲留下的几盒古巴雪茄。姑妈什么都没捞着,只捞着了一个负担,
这个负担就是我。其实我的姑妈并不坏,除了贪财,小心眼,脾气暴躁之外,并不怎么坏。事实上她完
全可以像我的那些亲戚一样,一走了之,让我自生自灭。可不管怎么说,姑妈在车上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我永远不会忘记,也永远不会原谅她。到了姑妈家,我惟一的想法就是想尽快逃走。假如那天晚上你没
有去梅城浴室洗澡,没有去西津渡的绒线铺把我搭救出来,我那时就已经开始逃亡了。
我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当钱大钧在绒线铺子里找到我,将我带到县上去的时候,我对你一点都不
感激,相反只是厌恶!当我知道你竟然还是个县长,更是如此。我觉得,这世上做官的人,都是坏人,
没有例外。我的爹娘就是死在你们这些当官的手里。这世上的坏事有一多半,都是你们这些当官的干出
来的。
可是,有那么一天,我想大概是我在县里正式上班后的第三天……中午的时候,我去盥洗室洗手绢,
洗着洗着就想起了自己的心事。县机关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明显的嘲讽。我什么都不懂,什么事都做
不对,随后,一个人就无声地哭泣了起来。那块手绢早已被我洗的纤维毕现了。其实我不是想洗手绢,
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场。可是你却一声不吭地走了进来,站在我的身后。当时我一点都没有察觉,
你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两只手都放在我的肩上,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知道是你,不由地扭过头来看你的
那只手。好大的一只手!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大的手!你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可到了晚上,我躺在钱
大钧家的床上,又想起它来。它真的就像我爸爸的手。
你知道,爸爸被捕的前一天,拉着我的手,去马路对面的美吉奥餐厅吃冰淇淋。多年来,我记得的
就是他的手。也许他当时已经知道了自己被判决的命运,他的手捏得我非常的痛,我说爸爸呀,你把我
的手捏得太紧了!可爸爸突然转过身来,满脸都是泪水。他蹲下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即便是蹲下
身子,他还是比我要高很多。我看见他原先黝黑发亮的皮鞋好久没有擦了,而且一只鞋的鞋带已经松了,
可他没有发觉。
坐在美吉奥餐厅的面包房里,坐在漂亮的松枝和彩带搭成的巨大的拱门里,我很快就把那份冰淇淋
吃完了,爸爸呆呆地看着我,笑了一下,说:“小菊,你想不想再吃一份?”我赶紧点点头。爸爸就朝
面包房的侍者勾了勾手,又买了两份。一份在面包店里吃完,一份带回家。我现在早已忘了冰淇淋是什
么滋味了,可我还记得爸爸的手。它是那么大,那么温暖!
你恐怕也记不得了,我到县里上班的第一个周末,正碰上单位聚餐。钱大钧多喝了几杯酒,就起哄
说让我叫你一声干爹。我原以为你一定会发火的,可你并没有发火。我记得你当时没有点头,也没有表
示反对,只是端着酒杯看着我笑。我当时想,要是我真的叫一声这个人爸爸,他大概也不会十分地生气
吧。这个小小的秘密被我藏着掖着,多少年来也没有叫出口,渐渐地它真的就成了一个秘密。直到有一
天,这个秘密被另外一个更加疯狂的秘密所取代……
唉,真是异想天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察觉。可当我意识到它的存在,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个
秘密就像一块糖,含在嘴里,时间一长,它自己就化了。你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