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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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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会无条件地去做。这听上去像不像《天方夜谭》里的情节?
  “你记不记得你来到花家舍时,曾托小徐转给我一封他的亲笔信?可你知道,这封信直到前天下午
才到了我的手中。聂凤至终于提出了他的要求,让我尽一切可能照顾你。我之所以冒这么大的风险,违
反我一惯做人和做事的原则,这就是惟一的原因。至于你和姚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县长和他的
女秘书之间到底有多少见不得人的龌龊勾当,我一概不问。不过,我还要提醒你的是,101有着他们
自己的一套系统,有着他们自己的上级机关,甚至有他们自己的意志和思维习惯。即便是我的命令,他
们有时候也会当耳旁风的。所以,虽然他们表面上答应了我的要求,但很难保证不会自行其是,采取突
然行动。因此,能不能见到你的那个可爱的姚秘书——至少从她的信里,她还是显得挺可爱的,还需要
一点点运气。”等到谭功达匆匆忙忙收拾完了行李,再一次出现在楼下的时候,郭从年已经等在门外,
与他握手道别。天边的旭日已经冲破了云层,照得天地一片橙红。郭从年趿着鞋子,扶住门框,脸色灰
灰地对他说:“老弟,你刚才问过我,花家舍为什么会把殡仪馆建在村里最醒目的地方?这个问题,我
不想告诉你答案。就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自己去思考吧。”10绕过江堤那片低湿的藕塘,穿过一
片茂密的棉花地和数不清的蜂箱,我忽然看见了那条涧边的煤屑公路。一切都是那么的似曾相识!河水
黝黑清澈,流得很急,河中长满了芦荻和菖蒲,成群的白鹭涉水而飞。河涧的另一边是一片一眼望不到
边际的紫云英花地。那细碎繁茂的紫色花朵盖住了田埂,沟渠,丘壑,把亮汪汪的水塘挤成了一条缝。
天空又蓝又高,一棵孤零零的大楝树矗立在花地中。我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一看到那蜿蜒起伏的
煤屑公路,看到那棵大楝树,我的眼泪马上就流了出来。也许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是冥冥中的命运把
我带到了这个地方。我知道自己来到什么地方。
  中午的时候,四周阒寂无人。我可以坐在公路边的一个水泥排水管上大声地哭泣,没有人会听得见。
  谭功达从花家舍上船的时候是五点一刻,可他抵达窦庄镇的时候已经差不多九点了,他从汽车站的
售票窗口买了一张中午十二点的汽车票,这已经是从窦庄开往梅城最早的一个班次了。
  他不知道如何打发剩下的这三个多小时。考虑到在梅城换车时肯定也要耗掉不少时间,当他回到普
济,说不定天早就黑了。谭功达看似平静,可心里一直在怦怦狂跳,他火急火燎地在站前广场的小贩和
货摊中乱闯了一通,最后靠在一棵大柳树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肥胖的妇人,正坐在树荫下卖凉茶。谭功达朝她看了一眼,马上想起来,一
年前,他从窦庄搭船前往花家舍得时候,曾向她打听过渡口的方向。当时,妇人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神通,
竟然预见到右侧的跳板会出事,提醒他要从左边的跳板上船……
  想到这里,谭功达的好奇心又来了,他走到她的茶水摊跟前,对她喊道:“大嫂——”那妇人似乎
正在打盹,被他一叫,吓了一跳。
  “大嫂,你还认得我吗?”那妇人定睛端详了他一番,用手里的扇子驱赶着茶杯上嘤嘤乱飞的苍蝇,
露出了那两颗大暴牙:“不认得。不认得。客官是……”“去年这个时候,我来问你打听渡口在哪儿,
多承你指点。你还让我上船时要走左边的跳板。”“想起来了,你这么说我倒有点想起来了,”妇人抿
着嘴,可那暴牙还露在外面,“我说呢,也不怪我眼拙!一个生人,隔了一年,谁还能一下子认得出你
来?”“你怎么知道右边的跳板要出事?”“呆子!”妇人大笑起来。她刚才还客气地叫谭功达“客官”,
一眨眼的工夫,又叫起他“呆子”来了,“你这人是不是有点疑神疑鬼?实话告诉你说,那天早上,我
就是坐那条船来的。有一条跳板是新做的,刚刚刷的桐油,还没有干透,我下船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
下,差点跌到湖里去。因此好心提醒你。这事我早已忘了,多亏你还记得。”原来是这么回事,谭功达
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这当中哪有什么神通?他从小矮桌上端起一杯茶,喝了,仍觉得不解渴,又喝了一
杯。
  “你是要搭车去梅城吗?”妇人问他。
  “不是的,”谭功达道:“我有急事赶往普济,在梅城换车。可这儿去梅城的车要在十二点才开呢,
想想真急人。”“呆子呆子,真是个呆子!”那妇人将那破扇子在小矮桌上一拍,嘴里“呆子呆子”地
嘀咕了一通,随后比划道:“你既是要去普济,又何必要在梅城换车呢?今天我索性再给你指一条路,
好人做到底。你不如坐九点五十的车去官塘,那儿离普济就很近了,如果是抄近路,用不了一个小时就
到了。”经她这么一比划,谭功达觉得果然有理,便放下茶杯,抹了抹嘴,转身就走。因他忘了付茶钱,
那妇人急于要叫住他,可谭功达竟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九点五十分,发往官塘的班车徐徐离开了窦庄汽车站。谭功达站在车厢里,手里死死地捏着那张薄
薄的车票,被拥挤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可谭功达还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里涌出一股狂喜的潮水。
佩佩。佩佩。他在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仿佛世上所有的难题都已解决;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仿佛
他们此刻已经见了面,佩佩就像以前那样歪着头,朝他漾漾一笑。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在普济停下,还是绕过它继续往前走。白天时根本不敢进村,我担心会有人把我
认出来,我在村外革命烈士陵园的围墙边坐了一个晚上,又想到了用紫云英花瓣来占卜。
  天快亮的时候,我就看见一个男人朝我走过来了,第一眼我就把他认了出来。很显然,他也认出了
我。他快步朝我走来,四下张望,同时竖起食指,放在嘴边,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说话。我看见竹篱
后面一个早起的妇女正用镰刀刮去锅底的烟炱,而在不远处的一个茅缸上,一个老头正在那出恭。他走
到我跟前,奇怪地朝我挤了挤眼睛,然后大声说:“你是卖木梳的吗?”我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
回他道:“是啊,木梳,羊角梳,箅子,什么都有。”“那你快把木梳拿出来,让我来瞧瞧啊。”他掀
开我挎着的篮子上的破布,假模假式样地朝里边看了看,其实里边除了一只讨饭用的碗之外,什么都没
有。
  “嗬,还有这么多的针线!我老婆要看看你的针线,你跟我来吧。”随后他就把我带到了他家里。
等到进了屋,拴上房门,他整个人都像是瘫了似的,靠在门上大口喘气。他说,他已经透过窗户瞅了我
好一阵子,“我不敢相信是你!可越看越像,你居然还活着!”大嫂刚好去娘家走亲戚了。他就替我热
了一碗隔夜的麦粥,让我吃了。我把当年为什么要杀人,以及从梅城逃亡之后一年来的事原原本本地讲
给他听。他坐在桌边,抽着烟。等我说完了,他又问我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我说我马上就要
离开这里。他又问我要走到哪里去。我说,我也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要么让他们捉了去;要么,
哪一天走不动了,随便找个什么地方一躺,头一歪,就拉倒了。他一连抽了好几根烟,眉毛都拧在一块,
脸色非常难看。最后,他忽然站起身来,对我说:“你呆在这屋里,一动不要动。我出去一下,很快就
回来。”到了中午时,他才回来。他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佩佩,我看你哪也不用去了,就在普济住下
吧。”我慌忙说:“这可不行,我不能连累……”我话没说完,他就把眼睛一瞪,道:“我已经决定了,
这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我就问他到底打算把我往哪儿藏,他笑了笑说:“就藏在你上回来住过的
老谭家的阁楼上。那幢房子已经成了村里的仓库,很久没人住过了。阁楼在院子的后面,比较隐蔽,我
打算让孟四婶去做仓库的保管员,搬过去跟你一起住。你放心,她是我干娘,吃斋念佛,无儿无女,人
是靠得住的。她搬过去住,一来可以遮人耳目,二来对你也可以有个照应。我刚才就是去跟她商量这事,
她起先还不同意,说这样太冒险了。可经不住我软磨硬泡,最后她向我提出一个条件。她说万一出了事,
万一你暴露了,所有的责任都由她一人来承担,就说是她自作主张把你留下的。她说她已经63岁了,
早就该死了。”他说孟四婶正在收拾房子,等到半夜无人的时候,再把我接过去。
  谭功达抵达官塘镇,高音喇叭里,电台播音员正在播报十二点。他为抄近路还是继续沿着公路走犹
豫不决。天空乌云翻腾,一阵闷雷滚过,大风吹得路边的油菜花纷飞,满地都是。一旦下起雨来,田间
的羊肠小道将会变得非常泥泞,还是公路好走一点。可是,当他沿着公路往前走了三、四里地,太阳忽
然从云层中又钻了出来,天空又放晴了。
  公路上很少过往的车辆,而且看不到什么行人。当他翻过一条大阪,走下斜坡的时候,远远地就看
见前面的三叉路口停着一辆中型吉普车。一个司机模样的人,正把卸下的轮胎往车上搬。谭功达走到近
前,从车上跳下两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子,说起话来带着浓浓的鼻音:“老乡,麻烦您问
一下,我们这会儿要赶往普济,该走哪条路?”谭功达不假思索地用手朝左边一指。络腮胡子用手在腰
上的枪套上拍了一下,客气地向他道了谢,就回到车里去了。可那个年轻人却笑嘻嘻地对谭功达道:
“老乡,你身上又没有带烟?”谭功达在身上胡乱拍了一通,终于从上衣的口袋里拍出一包烟来,递给
他,那人从中取出一支,仍将烟盒还给他。
  “你们这会儿去普济,有什么公干?”年轻人回头朝吉普车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我们是鹤
壁市的便衣,要去普济拿一个杀人的要犯。听说还是个女的。”年轻人转过身去,正要走,突然就停住
了,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而是一脸疑惑地盯着谭功达看。
  “老乡,你怎么了?你的腿,我是说你的腿,怎么抖得这么厉害……”正在这时,吉普车上的喇叭
滴滴滴地叫了起来。年轻人一边往后退,一边仍死死地盯着他看。最后,他终于上了车,随着轰鸣的引
擎声,吉普车卷起一溜长长的烟尘,在通往普济的公路上消失不见了。
  昨天夜里,他悄悄地溜过来看我。一听说我曾给你偷偷地寄过一封信,气得当场就把茶杯摔碎了。
他掐着嗓子把我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后来,孟四婶过来劝他,他连带着又把干娘给数落了一通:
“你也是个老糊涂!她年轻不懂事,你怎么也拿捏不出个分寸来?还跑到镇上的邮局替她寄什么信!”
孟四婶被他骂得哭了起来。最后,他又气汹汹地对我道:“你他娘的不要命不要紧,明天就给老子滚蛋!
有多远,滚多远!这件事我连自己老婆都没敢透露半句口风,你却要给他写信!他是个什么人?嗯?你
给他当了这么多年的秘书,又不是他妈的不知道!全世界就他娘的他一个人最讲原则你知道吗?他是会
六亲不认的……”我跟他说,实际上早在一年前,我就已经开始给你写信了。你要是告发我,也不会等
到现在。他这才稍稍宽了心。他又问我在信里都写了些什么,我说什么也没写,只写了一行小字,告诉
他我人在普济。信封上的寄件人用的是孟四婶的名字。他呆呆地看着我,看了半天,突然用手摸了摸我
的头发,柔声地问道:“你这孩子真是太傻了!你……你是不是想让他给你写封回信?是不是这样?”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他也开始抬起袖子擦泪。过了一会儿,又找出些话来安慰我。可我看得出,他的心已经全乱了,出
门的时候,居然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摔了一跤。
  这天晚上,我一宿没睡,我倒不是挨了骂心里难受,也不是怕给人家抓了去吃枪子,我在想,你到
底会不会把我给出卖了?不想到便罢了,细细一想,还真没什么把握。不管怎么说,普济这个地方还是
住不得!为了不连累更多的人,我打算找个机会,悄悄地溜掉。这封信我也不打算寄给你。只是一个人
在阁楼里闷着无聊,写着玩罢了。也许明天就把它烧了。
  门前的池塘边站满了人,池塘里倒映出一堆白云、野蔷薇和三五成群,交头接耳的妇女的影子。那
些人一看到谭功达,全都不说话了。谭功达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失魂落魄地朝家中走去。
  此刻,他的脑子里只盘算着这样两个念头:第一,姚佩佩已经不在了。她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
……
  第二,佩佩一定会认为是自己出卖了她。她一定会这么想!她只能这么想!谭功达将没有任何机会
对此加以澄清。她在这个世上仅有的一点安慰也没有了。她将在忧愁、恐惧、仇恨和彻底的孤绝中死去。
  我是一个孤儿,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亲人。
  天井里到处堆满了印有骷髅图案的农药瓶子。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药粉味。这房子不知在什么时候
已经变成了一座仓库:储存种子的稻屯、生了锈的犁铧、牛轭杂乱地堆得满院都是。而通往后院的长廊
上还搁着一个救火用的水龙。他要从那儿经过,就必须侧过身子。
  谭功达来到后院,看见大树下有一只小板凳,旁边有一只白色的搪瓷盆,和一堆豆荚。也许佩佩是
在剥豆子的时候突然被捕的,搪瓷盆里剥好的毛豆撒了一地……
  阁楼的卧室整洁完好,进一步证实了谭功达的判断:那些鲁莽的公安人员抓住她时的兴奋是显而易
见的,他们甚至没有顾得上去搜查她的房间,就连桌面上压在头箍下的那封摊开的信,都没有带走。那
是一枚红色的头箍。在窗户和床架之间有一条晾衣绳,上面挂着她的一双袜子。谭功达用手捏了捏,还
有些潮湿。
  那封信没有写完。显然是因为圆珠笔的墨油用完了,这封信的字迹越来越淡,到了最后,他看见在
信件的空白处,有几道圆珠笔尖留下的深深的划痕。
  这封信我也不打算寄给你。只是一个人在阁楼里闷着无聊,写着玩罢了。也许明天就把它烧了。唉,
想起五年前,第一次来普济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那时,普济水库的大坝工地出了事,我和你一起下
乡,还有白庭禹和司机小王。吉普车开到官塘镇的三岔路口,发动机突然熄火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紫
云英。哦,紫云英!我问坐在前排的白庭禹,那是什么花,白副县长说,不清楚。我又问小王,小王没
有理我,他已经把吉普车的盖板掀开了,我看见一团一团的热气从引擎里冒出来,遮住了他的脸。我又
转过身来问你,可你早已靠在灯芯绒的软垫上睡着了,身上有一张摊开的地图。那是一张梅城区域规划
图。我一路上看见你在地图上写写划划,还以为你是替十二万梅城人民规划未来的远景呢。
  我悄悄地把地图拿过来一看,当时就吓傻了,因为在地图边的空白处,你用红铅笔密密麻麻地写满
了我的名字。我的心一下就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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