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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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葸葸,不敢朝谭功达看。
  两个妇人耳语了半天,镶金牙的那一位,这才对谭功达道:“姑娘姓柳,小名就叫作柳芽,自幼父
母双亡,因此跟着伯伯叔叔过活。我是她大婶。”谭功达见她自称大婶,另一位想必就是大娘了。
  “小地方人,没见过什么世面,遇上生人就吓得什么似的。不过你们俩日后一个枕头上睡觉,一个
桌子上吃饭,有的是说话的机会。她的话多着呢。”大婶笑道,“不知大侄子贵降在几时?”谭功达因
没听清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只得笑了笑,请对方再说一遍。那大娘便抢过话来道:“她大婶是问你今年
多大。”谭功达便说了自己的年龄。
  “哦,这么说是属蛇的,比我们家柳芽大了一十八岁。”大婶道。
  随后,她又让谭功达报一报自己的生辰八字。因谭功达出生在梅城的大牢里,只听说是七、八月份,
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哪个时辰降生的。见那大婶催逼的紧,他就胡编了一个时辰敷衍她。那老妇人嘴里
嘟囔着什么,眯缝着眼睛,扳起指头,替谭功达算起命来。见那老婆子神神道道的,谭功达心生厌恶,
暗暗叫苦,心里便盘算着如何从这里尽快脱身。
  正在这时,忽听得那大婶把手一拍,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巧了!真是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大
侄子命相虽说有几分凶险,可只要娶了我们家柳芽,就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这十万个人中,保险还
挑不出这么一对绝配。绝配,真是绝配!她大娘,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吧?”大娘也笑呵呵的乐不可支,
一个劲的点头道:“定下来好,定下来好。”听他们这么一说,那姓柳的姑娘,心里一激动,就抖得更
厉害了。谭功达见她双手、双脚、脑袋甚至嘴唇都在瑟瑟发抖,连嘴角的一丝羞涩的笑容也在打颤,就
问她是不是觉得有点冷,还是身上哪儿不舒服,那姑娘也不答话,朝他浅浅一笑。
  “看上去像是在打摆子,实际上什么病也没有,”大娘道,“她就好个抖。她没病,生下来就是这
个样子,在我们乡下,这样的人多了去了。”大婶也笑着说:“你要是带她给大夫瞧瞧,大夫没准会说
出一大堆谁也听不懂的词来。其实,这很正常。吃饭、做事、睡觉一点都不碍事。抖得凶的时候,说起
话来,牙齿有点打架。要是比划着手势,你也能明白,她要说的是什么。”谭功达只得苦笑。心里一会
儿大骂钱大钧王八蛋,一会责怪田小凤。你们他娘的给我弄来了一帮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呐……
  谭功达与她们一见面就处在被动的地位,被那俩个老婆子忽悠来,忽悠去。谭功达清了清嗓子,想
略微分辩几句,以便找个理由溜之大吉。不料,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大娘笑盈盈的问他道:“大侄子
在哪儿发财呀?”谭功达听他这么问,就断定对方还不知道自己的县长身份,心里又暗暗的感激起田小
凤来,看来他还没把我的这点老底漏给人家,便顺嘴胡编道:“我在一家工厂替人看大门。”他这么一
说,大婶哈哈大笑,把嘴里的一颗金牙连同黑黑的牙根都露了出来:“看大门的!哈哈……看大门的!
大侄子你可真会说话!看大门的也有官大官小。要是说起来,毛主席也是看大门的。中国的地界这么大,
全由他一个人看着呢。”听着大婶的口气,话里的意思略带嘲讽,又仿佛是知道自己确切的身份的,只
是没有点破。两个老妇人笑得什么似的,又交头接耳的议论开了。谭功达愣愣的坐在那儿,看上去就像
一个傻瓜,由着她们在摆布,不知不觉早出了一身冷汗。别看这两个老婆子嘻嘻哈哈没一点正经,可要
论智力,自己说不定还远远不是人家对手,再这么纠缠下去,前景似乎有点不太妙。想到这儿,谭功达
一脸严肃地站了起来,道:“难为两位老人家,大老远从乡下赶来,眼下时候不早了,不如去城里找个
地方吃饭。至于婚事,还容我再考虑考虑。”“哎哟,我说大侄子,还考虑什么呀,这事刚才不就定下
来了吗?”大婶道,“吃饭呢,也用不着去城里下什么馆子,我们早就备下了。你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钱要省着点花,俗话说得好,细水长流,恩爱白头,芽儿,你把昨晚亲手烙得那几个大饼子拿出来给人
家尝尝。”那柳芽一听大婶吩咐,就抖抖索索的从地上抓过一个帆布大挎包来,搁在膝上,抖抖索索的
从里边取出一个铝制的饭盒来,揭开盖子,放在石墩上。又从包中摸索出一个搪瓷小茶缸,里边是腌制
的泡菜,还有一只咸鸭蛋。她最后拿出的是几双筷子,一只军用水壶,一口空碗,柳芽将饭盒和茶缸推
倒谭功达的面前,又在那只空的白瓷碗里倒上水,端在他面前。随后,从那把筷子中挑出两根一样长的,
架在碗上。忙完了这些事,她就抬起头来,大大方方的看着谭功达。
  谭功达见着柳芽变戏法似的顷刻之间弄出这么一大堆东西,虽然手脚颤抖倒也十分麻利。又见她器
皿碗筷干干净净,不由得对这个姑娘心生了几分敬意。谭功达看她的绒线衣早已旧了,袖口的绒线脱了
针,挂下几个线头来。又见她没穿外套——很显然,她家里也许已找不出比这更好的衣服来了,想到这
个女孩年幼失去怙恃,这么多年跟着叔叔伯伯长大,也实在不易,鼻子一酸,心里就动了恻隐之心。姑
娘见他怔在那里,就将那饭盒往他面前推了推,结巴道:“吃吃吃,吃吧。”她的声音湿湿的。这是她
今天说过的第一句话。谭功达认真的打量起面前的这个姑娘来。阳光照在她脸上,皮肤白皙细致,长长
的睫毛遮掩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模样虽然平常,却也透出一股清秀动人之色,不禁心头一热。就算婚
事不成,权当萍水相逢,也不可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他拿起筷子,夹出一块饼来,就着那碗白开水,
一个人大口吃了起来。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滑稽。仿佛他特地起了个大早,沐浴更衣,就是为了这
块烙饼而来。
  谭功达正想着,忽听得大婶对大娘道:“二十斤糖,你说够不够?”大娘道:“怎么不够?我看是
够了。”“那么酒席呢?咱们家的亲戚又多,依我看怎么也得摆上个十桌八桌的。”“十桌酒席怎么够?
不成不成,咱柳芽也挺可怜的,自打出生的那天起,命道就不顺。依我说,这一回得好好替她热闹热闹,
去去晦气。”随后她们就开始商量被面,床褥,桌椅,马桶等一应陪嫁的嫁妆来,两个人就像说相声似
的,你一句我一句,说得谭功达倒像做贼一般,心里七上八下。她们看上去是在耳语,声音也不高,但
每句话都故意要让谭功达听得明明白白,似乎她们说得越多,商量得越周全,这门婚事越是万无一失。
只因人家在“悄悄的”商议什么事,谭功达又不便插嘴。尤其糟糕的是,刚才人家叫他吃饭,他也没有
什么迟疑和谦让,而是抓起来就吃。这一鲁莽的行为,多少也支持了老人家本来很脆弱的信心。
  谭功达如坐针毡,满脸灼热,不禁求援似的朝柳芽望了一望,那柳芽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朝他嫣
然一笑,仿佛在说:你尽可以放宽心……谭功达定了定神,放下筷子,正要说话,两个老妇人突然站了
起来,朝谭功达笑了笑。大婶说:“我们俩去园子里转转,你们两个正好说说话。”说完,拽了拽大娘
的袖子。她们一路跳跃着,一眨眼的功夫,就双双消失在树木苇丛之中,不见了踪影。
  四周变得十分静谧,天空湛蓝,没有一丝风。那几个放风筝的孩子吵吵嚷嚷,声音仿佛被中午静滞
的空气压扁了,远远地传过来。从这可以一直看到滚滚东去的长江和江边大片的棉花地,看到江中打着
补丁的帆船。谭功达吃着烙饼,不时抬头看一眼对面的柳芽,她也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目光已不像早
先那么慌乱,脸上挂着碎碎的笑。等到他吃完了那张大饼,柳芽忽然对他说:“走吧,您快走吧。”她
的声音灰灰的,听上去像是在叹气。谭功达呆呆地看着她。要是真的和这个姑娘结了婚,没准也没什么
不好……
  “你走吧”,柳芽低声说,“待会大婶她们回来了,你又走不脱了。”她随之站起身来,开始收拾
桌上的碗筷。
  想到自己相了半天的亲,竟连一句话也没和她说过,谭功达就问她,现在在做什么。他又说起县立
很快要开办一个聋哑人学校,问她愿不愿意来梅城工作。柳芽不说话,额前的刘海耷拉下来,遮住了她
的眉毛。她的手又开始抖得厉害。谭功达看着她那单薄、不断颤抖的身体,大为伤感,眼睛里不觉又沁
出泪来。人一过四十,就会为某些莫名其妙的事徒生伤悲,不知何故?
  谭功达心事重重的走下了亭子,很快离开了那儿。
  当他走到公园门口,他不禁又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那柳芽已不在那儿了。亭子里空空荡荡,白
云的浮影正使它变得黯淡。
  6这天早上,姚佩佩像往常一样推着自行车,来县里上班。刚走进院子,就看见司机小王拎着一只
铁皮铅桶,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正在擦车。那是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车窗上遮着一层白色的纱幔。
  “你又姗姗迟到了。”小王笑呵呵地对她说。
  “你应该说姗姗来迟了。”姚佩佩替他纠正道,“你从哪儿弄来这么漂亮的小轿车?”小王用手指
了指办公大楼,说:“我哪有福气开这样的车?省里来人了呗。”姚佩佩抬腕看了看表,今天迟到了足
足二十分钟。待会儿,钱大钧大概又要罗嗦个不停了。姚佩佩上了楼,走廊里寂静无声。各个科室的门
都开着,只是不见一个人影。她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发现里面也空无一人。她坐在桌前,拢了拢头发,
倒了一杯开水,顺手拿起一本《灾情通报》翻了翻,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儿。她给县长办公室的杨福妹打
了个电话,小杨的语调听上去也是怪怪的。
  “你怎么总迟到?”杨福妹在电话中对她说,“人都在四楼会议室开会呢,你快去吧”。
  “那你怎么不去?”姚佩佩问她。
  “我?我得守着这部电话呀,我在值班。”小杨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姚佩佩懒懒地来到四楼的大会议室。还好,门是虚掩着的,一屋子的人都站在那儿唱歌呢。她松了
一口气。会议似乎才刚刚开始,姚佩佩虽然不会歌词,也只得跟着那些人瞎唱了一通。等到那些人唱完
了歌,姚佩佩心里猛地往下一沉,顿时觉得问题十分严重。原来,唱歌的人每人屁股底下都有一把椅子!
歌声一停,所有的人都入了座,就只剩下姚佩佩一个人傻站在那儿了。她感到会议室里所有的人都把目
光投向她,心里怦怦直跳。主持会议的谭功达冷冷的瞥了她一眼,静默了一会,宣布道:“现在,我们
开会……”好在多种经营办公室的小汤在朝她招手。姚佩佩的脸红到了脖子根,身上的汗一下子就出来
了,她赶紧猫下腰,三步并着两步蹿到小汤跟前,两个人并排挤在了一张椅子上。
  由于会议的气氛十分严肃,汤雅莉想跟她说话,也只能装做记录的样子在一张白纸上写了一句话,
然后悄悄地捅捅她的胳膊,让姚佩佩自己去看。佩佩用眼角的余光朝那张纸扫了一眼,见上面写的是:
怎么谢我?
  姚佩佩也学着汤雅莉的样,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主席台,装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却在纸上飞快地
写下了这样几个字:请你喝羊杂汤怎么样?
  雅莉平常就爱吃个牛羊肉什么的,再加上她本来就姓汤,一张嘴成天喜欢胡说八道,因此他们科室
的人都叫她羊杂汤,也有人叫她羊杂碎的,汤雅莉也不以为意。小汤见佩佩取笑她,就偷偷的在她的腰
上狠狠的掐了一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姚佩佩无法躲闪,只能装作没事人一般,忍痛不语。
  正在主席台上说话的那个人,姚佩佩不认识。他身穿黑色的卡叽布中山装,神情肃穆,嘴角一颗大
痦子。姚佩佩便在纸上向汤雅莉问道:正在讲话的这个人是谁?
  雅莉也在纸上回答她:其外。
  姚佩佩看着这“其外”两个字,心里直犯嘀咕,心想:这个人怎么叫这么个怪名字。姚佩佩随手翻
了翻桌上的材料,终于在预先印发的与会者名单中找到了一个名叫“金玉”的人,想必他就是汤雅莉所
谓的“其外”了。她偷偷地笑了半天,又在纸上写道:岂止是个“其外”,我看他分明是个“其中”。
  汤雅莉见了,略知其意,也在掩嘴而笑。
  这个人说了一大段开场白,把那眼镜子取下来又戴上,戴上又取下,最后才慢条斯理地宣读省委的
一个什么决定。按照省委的最新任命,鉴于原梅城县委潘晋仁书记一周前病故,由谭功达兼任梅城县委
书记;钱大钧升任副书记兼主管文教的副县长;县长办公室的秘书杨福妹改任办公室主任。在长时间热
烈的掌声中,小汤在姚佩佩德耳边悄声说道:“你们领导升官了,难怪他今天换了一件新衬衫。”姚佩
佩朝主席台上一看,见钱大钧坐在最边上,身上果然换了一件簇新的洋布衬衫,胸前的口袋里一下子插
上了好几支钢笔。他的头发也梳成了“后倒式”,上面还似乎涂了一层油。
  “可他怎么老皱着眉呀?”姚佩佩问道。
  “他们都爱这样。升了官,心里头高兴,可又不能让旁人看出来,只能狠狠地皱眉头。”有了这句
话,姚佩佩再仔细看了看钱大钧脸上的表情:可不?简直是哀痛得就要哭出来似的。突然,只听得“呼
啦”一声,全场起立。嘈杂的掌声,忽然变得很有节奏起来。原来是省领导在宣布完决定之后就要离场
了。那个名叫金玉的人,站起身来,笑容可掬地与主席台上的人一一握手,亲切话别。这个人因嘴角长
着一个大痦子,再怎么笑,看上去还是有点凶。为什么所有的领导都有几分凶相?
  当他走到钱大钧跟前的时候,两个人的胳膊就像被胶水粘在了一起,像荡秋千似的摇晃着,连姚佩
佩都觉得手臂发酸。她看见金玉附在钱大钧耳边说了句什么,钱大钧就仰直了脖子,朝会场里张望,好
像在寻找什么人。随后,钱大钧又趴在金玉的肩膀上又说又笑,那领导神秘地眨了眨眼睛,笑了笑,终
于走下了主席台。可算是要走了!姚佩佩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不料,这个人在谭功达、赵焕章
等人的簇拥下刚走到门口,突然来了个急转身,向人群挥手致意。于是,疾风暴雨式的掌声又一次响起。
趁着这个功夫,汤雅莉不知从什么地方给佩佩搬了一张椅子来,悄悄地说:“看你的腰还挺细的,屁股
却这么大!挤得我直往下掉。”姚佩佩笑了笑:“中午我请你去清真馆吃饭”。
  “算了吧,”汤雅莉道:“你就别逗我开心啦。”“真的。不骗你。待会儿会议一结束我们就去。”
姚佩佩一本正经地说:“我上个月发的工资还一分都没花呢”。
  “去什么去?你忘啦,今天中午全体工作人员要在食堂集中吃忆苦饭。”一听说忆苦饭三个字,姚
佩佩的脑袋“嗡”的一下就炸了:“这忆苦饭,半个多月前不是刚吃过一回吗?怎么又要吃了?”这时,
谭功达等几个人在送走省领导之后,已经回到了会议室,在白庭禹的主持下,会议继续进行。
  姚佩佩在县里已经呆了两年多了,可对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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