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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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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是县长!”白小娴一甩手,差点没把白庭禹带个跟头,再次对谭功达吼道:“你让开!”谭
功达看见她嘴唇上布满了细细的小汗珠,额前的刘海也是湿漉漉的。空气中有一股好闻的汗味。他本能
地往后靠了靠,白小娴一侧身,就钻出了门,大步流星地走了。白庭禹和谭功达面面相觑。对于这样的
突发事件,团长显然也缺乏准备,等到他回过神来,再张罗人去把她拦住,哪里还有白小娴的人影?
  秃头教练见状上前献计说:“白小娴一定回宿舍去了,要不要我去宿舍把她叫过来?”白庭禹低声
道:“不用了。”他转过身来,对愣在那儿的舞蹈演员喊道:“大家排练得很好!啊,很好!基本功很
扎实,啊,很扎实。希望大家再接再厉,啊,再接再厉。”他总算硬着头皮,说完了这几句话,学员们
也就散了。
  等到练功房门口只剩下他们三个人的时候,团长说:“不如先去吃饭,在鸿兴饭店。吃完了饭,我
亲自给小娴去做做思想工作,保管……”“不必了,”谭功达道:“我们下午还有一个三级干部会。”
白庭禹见谭功达受了惊吓,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也只得对团长说:“要么这事就先这样了,以后再说。
我这个侄女,样样都好,就是那臭脾气,跟我嫂子一模一样。我们告辞了。”团长见白县长这么说,只
好闷闷地把他们送到门外,挥手作别。吉普车扬起灰尘,不一会儿,在坑洼不平的巷子里消失不见了。
  因县机关还没有举行大型会议的场所,下午开始的三级干部会被安排在梅城中学的大礼堂举行。时
间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谭功达让小王将车直接开到梅城中学,他和白庭禹就在马路对面随便找了个小
饭馆吃饭。
  白庭禹特地要了一瓶高粱,说是给谭县长压压惊。
  “我看这事还要斟酌斟酌,”谭功达说:“别的且不论,这年龄的确是一个问题。”“什么问题也
没有。俗话说好事多磨,这么点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白庭禹劝慰道,“不瞒你说,我前些日子回老
家,就是为了这事,我把这门亲事与哥哥嫂子三头六面都说清楚了。他们哪有不愿意的?虽说到了三十
四五岁上,夫妇二人才有了这么个宝贝疙瘩,一味骄纵,百般疼爱,一听说这件事,我那嫂子顿时眉开
眼笑,拍着说道:”要是结成了这门亲,我们悬了五六年的心就可以放下了。“他们是被土改和镇反吓
破了胆,哈哈,说起来也怪可怜的。”“他们有什么好害怕的?莫非你们家是地、富、反、坏?”“反
坏倒也说不上。不过我们私下说说,她家跟这个地富略微还沾点边。”白庭禹道:“我们家祖上世代在
长江淮河上贩盐,做的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家中广有田产。我十八岁出去参加革命,自然与这个家庭划
清了界线。可我的哥哥就不同了,他是长子,这么大的一个家私,虽经分家析产,临解放时,划在我哥
哥名下的田产少说也有两百亩,不是地主是什么!到了52年划定成分的时候,土改工作组顾念我革命
多年,多方做工作,最后给他家定了个中农。成分虽说划定了,可我那哥嫂经过这么一折腾,就落下一
个心病来,担心一旦翻出旧账,说不定还得来个人头落地。因此一有风吹草动,便风声鹤唳,肝胆俱颤。”
“你哥哥叫什么名字?”“白慕尧。”谭功达一听白慕尧这个名字,忽然想起来,他此前曾一连收到过
三封匿名信,都是举报土改工作组徇私枉法,白慕尧划定成分不当的。在这件事情上,白庭禹虽然将自
己摘得干干净净,可私底下做了多少手脚,也不难想见。不过事已至此,碍着白庭禹的情面,他也不便
再说什么,只是道:“这么说,白小娴本人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怎么不知道?”白庭禹喝了几杯
酒,脸红得像鸡冠似的,“我从夏庄老家回来的当晚,就去找她谈了话。”“她当时怎么说?”“嗨,
这种事,”白庭禹支吾道,“这种事,哪有姑娘家一问,就愿意的?免不了要推三阻四一番。嘴上说不
愿意,心里头没准乐开了花。这女人的心要是硬起来,简直就不能算人!可是再烈的马,你骑上它溜一
圈,没有不驯服的。别想这么多了,这都是女人惯常的小心思,你哪懂这个!我这个侄女,脾气的确有
一点,可心地纯良,天真无邪,你们结了婚,日子一长就好了。”谭功达一个人喝着酒,心里闷闷不乐。
揣测白庭禹话里的意思,可见小娴心里不情愿。不情愿倒也罢了,刚才她敢于当面顶撞自己,还不是嫌
我老?想到这儿,他心里又莫名其妙地恼怒起来。他倒是想打退堂鼓,可他一想起白小娴那张桃花带雨,
娇艳欲滴的脸来,心里又有点不甘心。半天呆在那儿,始终没有说话。正在踌躇间,忽听得白庭禹道:
“你回家后,赶紧将屋里屋外收拾收拾,别弄得像个狗窝似的,让老人看了心里寒碜,后天一早我就带
他们过来。”谭功达不由得一愣,诧异道:“你,你带什么人过来?”“怎么,钱大钧没跟你说吗?他
怎么把这事也给忘了!我哥哥嫂子想来县城一趟,一来与你见个面,二来呢,也想在县城逛逛,买点东
西。他们今天晚上到,这会儿已经在路上了。”“这件事大钧倒是跟我提起过,是我没在意。”谭功达
的神情有点恍惚。他想起来,前天中午,钱大钧来他办公室的时候,谭功达正在跟新成立的县科委的几
个人谈沼气试点的事,他隐约记得钱大钧特地将他叫到门外,还问他要不要添点什么家具,等到他送走
了科委的人,心里还一个劲儿地纳闷:大钧这小子,怎么忽然神秘兮兮的跟我说什么家具?
  9谭功达的家离县委大院不远,四周大树环绕,显得十分幽僻。这房子里原先住着一个寡妇,姓冯。
丈夫常年出门在外,十多年没有音讯,不知死活。因长得颇有几分姿色,日子一久,就不免招蜂引蝶,
做起那皮肉生意来。53年的时候,梅城三反工作组派人将她传到街市口参加批斗会,这寡妇死活不依,
最后几个年轻人用麻绳套住她的脖子,像牵着一条狗似的,死拖活拽把她弄到了门外的巷子里。围观的
人把巷子围得水泄不通,场面渐渐有些失控,更有当地的几个泼皮无赖也混迹其中,跟着起哄。他们推
推搡搡,骂骂咧咧,三下两下就把冯寡妇的衣裤扒得一干二净。那冯寡妇虽是个私娼,倒也颇有节操,
回到家中,当晚就悬梁自尽了。
  据住在隔壁的信访办的老徐说,那天早上他赶去帮着收尸的时候,这寡妇的桌上还留有半截没有烧
完的蜡烛。旁边的毛边纸上写有小诗一首,只是不能断定是否就是自尽当晚所写。诗曰:花开若有思,
花盛似欲燃。
  一夕风雨至,狼藉不可看。
  因她窗下有一棵海棠树,咏的似乎就是海棠。老徐说,墙上有一帧小照,是冯寡妇年轻的时候拍的,
鼻梁上还架着玳瑁眼镜,可见还是个读书人。这个冯寡妇是从外地来的,平常不跟人搭话,对她的来历,
左右邻居一概不知。人倒也挺好,见到人总是笑嘻嘻的,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不敢正眼瞧人。冯寡妇
死后,她的这间屋子就作为无主房,划拨给县干部们住。本来这房子就是阴森森的,再加上一个吊死鬼,
干部家属都说这房子晦气,不吉利,挑到最后还是没人敢要。最后,谭功达只得自己搬了进去。
  谭功达刚搬进去的时候,还记得院中的大刺槐树下,有一辆生了锈的儿童自行车。在那时的梅城,
这辆自行车可说是稀罕之物,似乎在见证着这个寡妇的来历颇不一般。另外,她或许还有过孩子。那孩
子是夭亡了?还是去了别处?也无从打听。槐树旁有一个井台,院中的竹篱已经朽坏,邻居家的鸡常到
院子里来啄食,那畦小菜地也已荒芜了。一间灶房通过一个小天井与正房相接,一律是砖墙明瓦。房间
不大,却也敞亮精致。客厅里有扇小木门,通往后面的小跨院,进深很窄,碎石板的地面中间有一簇天
竺。四周砌有高墙,墙外遍地芦荻,一派大江。江面上过往船只的汽笛声,也时时可闻。
  这天晚上,谭功达开完了三级干部会,回到家中,夜已经很深了。忙碌了一整天,又困又乏,未及
洗漱,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半夜里突然下起雨来。雨点密密地打在瓦楞上,飒飒有声。朦胧中,他觉得雨从朝东的窗户里飘进
来,落在他脸上。床上的帐子也被风吹得鼓起来,裹在头上,拂之不去。他想着要起床把窗户关上,可
就是睁不开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窗外有女人的声音,嘿嘿地笑着。谭功达吓了一跳,心里道:莫非这房子真
的闹鬼不成?这一吓,他立刻就醒了过来。等到他手忙脚乱的将脸上的帐子撸掉,睁开眼睛一看,原来
天早就亮了。
  田小凤站在窗外,笑得直喘气。
  “谭县长,你晚上睡觉也不关窗,这床都要给雨水漂走了!”谭功达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看见大
床四周果然积了一地的水。他赶紧跳下床来,趿着鞋,跑去院中开门。
  “睡的还真沉啊!”钱大钧手里托着一只烟斗,在门外冲着他微笑:“我们都快把这院门拍烂了,
也没把你拍醒。”他的身后还站着七八个年轻人,全是女的,都咧着嘴冲他笑。她们都是县机关各科室
的职工,钱大钧带着她们给县长收拾屋子来了。
  “我这破屋子,待会自己拾掇拾掇就行了,怎么能占用大家的休息时间?”谭功达揉了揉眼睛,打
着哈欠道。
  钱大钧道:“反正我们闲着也没事,就当作是义务劳动吧。”这时,田小凤也已经绕到院门前来了。
谭功达看见她腰间扎着一条花布围裙,腆着大肚子,走起路来像鸭子似的一摇一摆,便对钱大钧笑道:
“怎么,小凤又有了?”“可不,都六个多月了。”钱大钧笑了笑,“当初你要不挑三拣四,早早成了
家,这孩子也该满院子乱跑了。”田小凤接话道:“谭县长,我们家大钧给你介绍的对象,少说也有一
打了。高不成低不就的,没有一个入得了你的法眼。可白县长头一回当红娘,你就忙着布置新房了。可
见这姑娘人品相貌……”钱大钧冲着老婆又摆手,又递眼色,小凤这才把说了一半的话噎了回去。谭功
达讪讪地笑着:“八字还没一撇呢,八字……”“这收拾屋子的事呢,就交给她们年轻人去干,由小凤
统一指挥。我们进屋聊聊天。哎,对了,包子呢?”钱大钧回头看了看,问道。
  一个身穿灯芯绒马夹的女孩赶紧过来,将手里的一个纸兜递给谭功达:“我们在路上买的,还是热
的呢。钱副县长料到您还没吃早饭呢。”“是啊,钱副县长一心惦记着谭县长没吃早饭,”另一个女孩
子道:“至于我们有没有吃过早饭,他就不管了。”本来想开个玩笑,可话一出口,她自己听着都觉得
别扭,加上田小凤一连白了她好几眼,脸一红,愣在那儿,有点发窘。
  谭功达见状赶紧将手里的包子递给她:“那就一块吃,一块吃。”“我已经吃过早饭了,刚才我是
开玩笑的。”那女孩道。谭功达见她有些面熟,就问道:“你是哪个科的?叫什么名字?
  “羊杂碎。”钱大钧笑道。“就她嘴碎,有名的落后分子。”他这一说,大伙全都笑了起来。
  一进屋,钱大钧就踱着方步,几个房间来回乱蹿。一会说这个该扔,一会说那个该换,哪面墙上应
挂幅字画,哪个桌上应摆个花瓶,末了,他抬腕看了看表,嘴里嘀咕道:“这个姚佩佩,怎么这会儿还
不来!”“怎么,你把她也叫来了?”谭功达嘴里吃着包子,嘟哝道。
  “叫了。昨天下班时恰巧遇见了她,她答应要来的。她这个人,成天懒懒散散,这会儿说不定还在
床上睡大觉呢。”“叫她来做什么?她是郭呆子帮忙,越帮越忙。”“你可不要小瞧了她去,”钱大钧
道:“人家是从上海来的,家里又是大资本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本来我让她来,是为了让她帮着看
看这屋子的布置,要不要添点家具和摆设。”“你怎么知道她家是大资本家?”“嗨,也就一周前吧,
从上海的市三女中,来了两个干部,他们是来做外调的,想了解一下姚佩佩在梅城的情况。她们家那摊
子事,说起来话就长了。”两人正说着,忽听得门外一阵欢声笑语。谭功达一愣,笑道:“说到曹操曹
操到。恐怕是佩佩来了,我出去招呼她一声。”说完将吃了一半的包子搁在桌上,飞快地跑了出去。
  谭功达来到院外一瞧,哪儿是什么姚佩佩?原来是信访办的老徐,手里捏着一团细麻绳,替他扎篱
笆来了。那老徐年纪大了,刚一蹲下,身子往后一仰,便是一跤,逗得那几个女孩子笑翻了天。院外的
大道上下了一夜的雨,地上落满了花瓣,风一吹满地乱飞。远处河滩上的青草地绿油油的,四下里空空
荡荡,并不见一个人影。
  钱大钧他们忙到天黑才走。
  谭功达里里外外转悠了一遍,看到屋里屋外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事事都停当,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竹篱修补好了,杂草拔除了,井台冲洗得干干净净,院中的碎砖石在墙角堆着,就连那畦菜地,也新翻
了泥土。老徐的妻子从家里匀了一点菜籽,替他种上了。她还对谭功达说:“等到下个三两场雨,到了
麦收时分,新娘子过了门,你就可以吃上自己园子里的青菜了。”屋子新糊了窗纸,有一股淡淡的尘土
气和肥皂味。惟一遗憾的是帐子洗得晚了些,手一摸还是潮的,但田小凤走前还是张罗着给他挂上了。
谭功达搬了一个小马扎,坐在院中的井台边,看着天空如洗,月上梢头,心里就有一种阒寂之感。耳畔
似乎仍然回荡着那帮女孩的说话声,仿佛她们仍未离去,仍在他的屋子里,进进出出。女孩们成群结队,
花枝招展,叽叽喳喳,又别是一番情趣。何等恬谧!何等安稳!何等美妙!等到她们一走,心里怎么忽
然缺了一块?这又是什么缘故?
  这的确是个问题。
  第二天上午九时许,白庭禹就把他的哥哥嫂子给带来了。白慕尧夫妇满脸带笑,手里大包小包提着
礼品。女人笑着说,不过是乡下的一点土产,他们第一次上门,也是个小意思。
  白庭禹道:“老谭,我还有点事,就不进去了,你们一家人好好聊吧!”说完转身要走,又回过头
来对谭功达说:“知道你不会生火做饭,我在鸿兴楼订了一桌饭,中午十二点我再来喊你们。”谭功达
将两人让到客厅的桌边坐下,就忙着摆杯子沏茶。那女人将头上的一块宝蓝方巾取下,攥在手里捏着,
抬头满屋子乱看,一会儿便道:“房子倒是挺宽敞的,收拾得也干净,一看就知道我们谭县长是个会过
日子的人。就是,太素净了点。”说完,笑眯眯地望着他。谭功达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匣子,用指甲弹
开,递给白慕尧。白慕尧慌忙连连摆手,一迭声地说:“不会。不会。”那女人瞥了丈夫一眼,对谭功
达笑道:“他平常是抽烟的,只是见到生人拘束。要让他多说一句话,也怕要咬到舌头根子。”随后她
用胳膊碰了碰白慕尧:“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既是县长让你抽,你就抽呗。”白慕尧嘿嘿地笑了两
声,这才从烟匣中取出一根烟来,叼在嘴上。
  白慕尧看上去不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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