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尘梦-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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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素你为国为民吃尽了辛苦,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如今你身陷囹圄,实在是我始料不及。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你就好好忍过这一次。天子定是受了小人之言,一时之气而已,他没有立即定你的罪,就说明他尚有疑虑,需要靠时间来消除。老夫会适时给你说情,你放心。”韩爌抓住袁崇焕的手安抚道。
“可是,皇太极现在尚未退兵,如果再进攻京师,那……学生实在是寝食难安……”袁崇焕很是担忧,脸色苍白。
“这正是老夫找你的原因,祖总兵昨夜……”韩爌言道。
“我已经知道了。”袁崇焕点点头。
“皇上已经命辽东经略孙承宗大人将祖总兵追回,可是,祖总兵不予理睬。皇上的意思……”成基命刚一开口,就被袁崇焕打断了。
“要我写信召大寿回来?”
“正是!”成基命答道。
“看来我袁崇焕虽身陷囹圄,尚有可利用之处。难怪天子不杀我,原来打得是这个算盘!”袁崇焕冷冰冰道。
“督师怎么能这么说?”王来光心里酸溜溜的。
“元素现在是钦点的要犯,不是什么督师,也就不是朝廷命官,祖大寿怎么会听我一介囚犯的命令,真是天大的笑话。烦劳恩师和两位大人向天子讨张圣旨,我方能提笔。”袁崇焕正色。
“督师,我们都明白你受了委屈,可现在不比往常,不是斗气的时候。”王来光劝道。
“王大人不必劝了,元素心意已决!”袁崇焕的声音坚定不移,“此地污秽,请几位早点远离才是!”
“元素……”韩爌叹了口气。
“督师……”程本直目瞪口呆。
“本直,你也走!下次来给我带本《离骚》,我要将这监狱作书斋,倾心书本。”袁崇焕背过身……
“什么?他向朕要圣旨才肯写?哼……你们告诉他,朕从来不给一个囚犯下圣旨!不肯写……那他就永远不用写了!朕就不信,少了他,朕的江山就保不住了!来人!传满桂进宫,朕要重用他!”崇祯帝看着眼前的三位复旨的大臣,如小孩子一般赌气地叫道。
“万岁爷,袁崇焕的部属何之壁率全家四十余口在宫门外请旨,声称愿全家入狱,替换袁崇焕出狱。”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让他滚!朕没空养那么多闲人!”崇祯帝正在气头上,于是暴跳如雷。
“皇上,现在已经过了三天,以祖大寿出奔的速度,怕是很快就要出关了。得赶紧想办法阻止啊!不然京城的防务堪忧啊……”王光来不无担心。
“是啊!皇上!祖总兵出奔之前,曾上书,愿削职以赎袁督师。”成基命恭谨而又心焦,“臣以为袁督师的罪名不能仅凭一面之词就……”
“你闭嘴!朕早就有言在先,谁再说情,就与袁蛮子同罪!朕杀得了魏忠贤,岂杀不得袁崇焕……”崇祯帝虎得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吼道。
“督师,您要的书,本直带来了。”程本直带着食盒和一摞书本进了狱门。
“你来得正好。”袁崇焕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程本直,“你马上回去,让绎儿立刻去辽东,务必召祖总兵回来。”
“督师,您不是说不写的吗?”程本直疑惑。
“和皇上斗气是要斗的,但是国家大事非同儿戏,这和个人恩怨还是要分清的。这种时候,主次不分,我和那些马屁官有什么分别?”袁崇焕解释,“还不走!快!现在就走!”
“是!督师……”程本直应了一声,噙着泪水出了监狱。
穿过一片莽莽雪原,呼呼地风声在耳畔叫着,一刻不停。绎儿凭着自己的经验,顺着马队的印记,一路找去。不久,她隐约看到一路人马,好象穿得是明军的衣服,于是冒险大叫道:“前面的将士停一停!停一停……”
大约听见了叫声,那队人马停了下来,高呼道:“来者何人?”
绎儿飞马近前,发现这队人马并非祖大寿所部,于是问道:“敢问将士们是哪一部人马?可曾见到,祖总兵祖大寿的人马经过?”
“原来是自家人!我是马世龙,等奉辽东经略孙承宗大人之命,特来寻找祖总兵人马……可惜,见到了祖总兵,他却不肯回头。请问姑娘是……”一个将领答道。
“在下祖泽汐,乃祖总兵的侄女,奉袁崇焕督师之令,携袁督师手书为寻家伯父而来!”绎儿在马上欠身答礼。
“原来是这样!你有袁督师手书?这就好办了,我们陪你追!”那将领一听十分开心,立刻下令,“孙凛,你速速回报大人!弟兄们,快!追!”
众人急追了两个时辰,仍然没有头绪,又勉强追了一会儿,这时忽然发现连仅有的线索——人马的印记都被风雪抹平了。众人陷入了绝望之中,马世龙道:“祖姑娘,风雪太大,人马的印记已经没有了。只怕……”
“你看!”绎儿一指远处隐隐有烟升起,“大人,那是军中埋锅做饭的炊烟,可能是家伯父的人马!”
“祖姑娘,这里是‘三不管’地带,金军、瓦喇军都在这里出没,如果有埋伏,那……”马世龙无不忧心的阻拦。
“不!这是一线生机!”绎儿猛抽了一鞭,马飞快地飞奔了出去。
“祖姑娘!危险!”马世龙催马追了上去。
绎儿快马加鞭,这时隐隐可以看清旗号,正是祖大寿部的旗号。绎儿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一边竭尽全力地叫道:“袁督师有信来!袁督师有信来——”
“什么?督师来信了?”
“督师他老人家好吗?”
“督师出狱了吗?什么时候回辽东?”
祖大寿分开人群,径直向绎儿走来。
绎儿翻身下马,跌跌撞撞支撑着未曾病愈的身体奔向祖大寿:“伯……伯父……督师有信来……”
“三妹……”祖泽洪伸手刚刚接了过去,绎儿便不支地眼前一黑,径直倒了下去。
祖大寿迎着风雪展开信,紧攥着信纸泪涕交加。他猛得撕开了自己胸前的衣襟,仰天叫道:“弟兄们,督师的心是铁,是钢……他让我们不计过往,忠心为国……他愿意为我们受这天大的委屈……”
一个八尺的血性的汉子,沙场上与死神兵戎相见的英雄,向来是流血不流泪的,而今,面对一张薄薄的信笺,却泪洒冰冷的雪原。
“督师有令,我们再所不辞!”众讲师异口同声,一个个泪洒荒原。
“孙大人来了!”一个士卒叫道。
祖大寿转身看去,孙承宗纵马近前,翻身下马:“祖总兵!”
“大人!”祖大寿泪水忍不住的往下落。
“你们不必回去了,皇太极已经撤兵了。”孙承宗情绪不是太好,颇见低落,“京城外一场大战,满桂和孙祖寿将军都阵亡了。”
“什么?”祖大寿无言惊愕,任凭泪水更加汹涌地纵横……
“督师,满总兵他……他出战金军阵亡了……”程本直看在和正背对着自己的袁崇焕,压低声音说。
“啪!“袁崇焕手中的书落在了地上,身子也不禁颤抖,“你……你再说一遍……”
“满总兵阵亡了。”程本直含着泪水,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
“噗——”袁崇焕顿时喷出一口血。
“督师!督师!”程本直极为后悔将此事告诉袁崇焕。
“是谁?谁让他出战的?谁……”袁崇焕难以自制地大叫起来,泪水夺眶而出,接连又吐了几口血,“谁害死了他?……谁让他去送死的……”
“金军击破申甫的车营后,迫近永定门,满总兵率孙祖寿、麻登云、黑云龙四万兵出战。谁想皇太极命人冒充我军,黎明时分突然发动进攻,满总兵和孙祖寿将军都战死于乱军之中……”程本直的泪水滑落脸庞,“督师,您节哀吧!”
“是不是皇上逼他……”袁崇焕表现出更为夸张的失态。
程本直含泪点点头。他跟随袁崇焕虽然没有多久,但两人已经十分相知。他知道袁崇焕向来自制力强,很少如此不理智,即使是在杀毛文龙的时候也是从容不迫。而此时,面对满桂的惨死,他悲痛的仿佛成了另一个人,对于他而言,这个打击远远大于下狱的打击,让他近于绝望。
袁崇焕绝望的悲痛的来源,并非仅仅是满桂的战死,而是过去的一切一切。朝中奸佞之臣横行,天子刚愎自用,自己身陷囹圄,赵率教父子的阵亡,祖大寿的出奔,满桂的惨死……这一连串的打击在顷刻间将他曾经积于心底的所有痛苦都激发了。在此时,他才真正体味了绝望的含义。
他曾经以一种超人的毅力强制着自己的冲动,然而,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并不体谅他内心的痛苦。脑海中赵率教的幽默,满桂和自己争吵时的执拗,祖大寿爽朗的笑,仿佛就是昨天的事。可现实的残酷却让他接近崩溃的边缘,这一切在上天不曾给予任何暗示的情况下一下子全部被剥夺去了。他失去的不是一点,而是许多许多。
与此同时,滞留在京城的谢尚政也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手中的一张请柬让他失措不已:“梁廷栋会宴请我……这……崇焕下了大狱,祖总兵出奔,请我……为哪门子事?”
第二十七回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堂名担中咿咿呀呀的昆曲声,使得整个大厅里都变得莺莺燕燕起来,厅中的主客都沉醉在了汤显祖构筑的临川四梦中了。
谢尚政小心地端起酒盅,起身向梁廷栋敬酒:“梁大人,下官受大人抬爱,感激不尽,借贵府的酒水,向大人道谢了。请大人满饮此盅。”
“哈哈哈,”梁廷栋点头捋须一笑,轻轻碰了一下谢尚政的酒盅,“好啊,梁某恭敬不如从命了。谢将军请!”
“多谢多谢……”谢尚政微微一恭身子,用袖子掩面,将酒喝了下去。
梁廷栋示意他安坐下来,又让一旁的婢女给他斟酒:“谢将军不必拘束,就像在家一样。”
“梁大人客气了。”谢尚政寒暄道,自己的背脊却因为紧张已经湿了一片。
堂名担中的“杜丽娘”已经开始伤春了,咿咿呀呀地唱道:“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先!”
那“春香”应道:“成对儿莺燕呵……”
“杜丽娘”又接着唱道:“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
谢尚政虽然在广东长大,不习官话,不过也在这官场混了多年,官场的两大应酬玩物他也都能得心应手。打马吊虽然不算高手,但这昆曲倒是很迷醉。这三两下唱来,堂名担中“杜丽娘”的声音让他很是陶醉,于是不由自主地盱起了眼睛来,脚下也打起了拍子。
梁廷栋不动声色地亲自给谢尚政斟酒:“将军此次入京长途劳顿。来!我为将军洗尘!”
谢尚政却全然不觉,还在跟着昆曲的悠长婉转的调子哼着。
“谢将军!”梁廷栋稍稍大了点声音唤他,“梁某敬你一杯!”
谢尚政这才缓过神来,慌忙端起酒杯,酒杯里的酒也稳不住洒了一半:“不敢!不敢!怎么敢劳梁大人为下官倒酒!”
“不用这么见外。坐下坐下,坐下说。”梁廷栋问道,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咱们不过是闲聊罢了。对了,听说谢将军在军中已经有些年头了,梁某想问问,谢将军是什么时候入仕的?”
“下官自天启二年就跟在督师身边了。”谢尚政言道。
“将军现今官至何职啊?”梁廷栋不动声色地问道。
“下官不才,才至中军参将。”谢尚政很难为情。
“梁某听说将军和袁督师是自幼的挚友,怎么这么多年,他也没升你的官职啊。这未免……”梁廷栋说着又一副失口的样子,“哎呀!你看!梁某说得都是什么话,将军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谢尚政心里一酸,脸上却寡淡的笑道:“谁让元素他铁面无私呢!反正,都是为皇上效力,官大官小不都一样嘛!”
“将军真不愧与袁督师堪为知己啊!都是不追逐名利的真君子,大丈夫!”梁廷栋夸道,“梁某是自愧不如啊!”
“梁大人言重了!”谢尚政谦虚中带着无奈,“下官愧不敢当!惭愧惭愧……”
“梁某这次请将军来府上吃饭,原不为别的,其实,是因为梁某管的那摊子事里面,有点事情需要谢将军出力。”梁廷栋和盘托出道,“但不知谢将军肯不肯赏脸?”
“梁大人有事只管差遣便是,只要是下官能办的,下官一定为大人做好。”谢尚政慌忙起身表态。
“哈哈哈,”梁廷栋大笑起来,“你坐!坐下说!其实,兵部现在空了个缺,梁某寻思着,得有个好的人选。但是,梁某初登兵部尚书的职位,在军中的根基太浅。听说谢将军是军中的元老了,在辽兵中也是有威望的,不知,可否推荐一两个人选,来帮梁某补这个缺呢?”
“这个……”谢尚政犹豫了一下,陪笑道,“但不知是什么职务?”
“总兵。”梁廷栋望着谢尚政,笑得很是诚恳。
“如果说是总兵之职……”谢尚政想了想,“曹文诏稳重内敛,治军优秀,军纪严明,可堪大用。”
“曹文诏……”梁廷栋喃喃地重复了一句,不很上心的样子,“嗯,还有么?”
“嗯……”谢尚政完全没料到梁廷栋这么难敷衍,“张存仁,或者于永绶……都是老将!为人稳重,治军打仗,又都是好手啊。”
梁廷栋不动声色地斟了杯酒,慢条斯理地说:“还有么?”
谢尚政完全傻住了,连这三个上将都看不上,难道梁廷栋自己早就有人选了?
“谢将军,你好像,对自己没有什么信心嘛?”梁廷栋见他闷了,立刻缓缓吐出了一句话。
“下官?”谢尚政不明白他的意思。
“总兵之职,难道一定要按照军功来计算的么?”梁廷栋笑了笑,端起了酒杯,“梁某和朝中的阁老们都认为,破格录用,也未必没有好处啊。谢将军,你说是不是啊?来,我敬你……”
谢尚政一下子僵住了,原来这一切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强撑着端起酒杯:“梁大人请。”
“有些话呢,梁某也不方便说的那么清楚。”梁廷栋咽下了酒水,咂了一下嘴,长出了一口气道,“言尽于此,你明白梁某的心思,便什么都好办了。梁某听说,贵公子也在军中为将?”
“是,犬儿的确在军中打下手。”谢尚政汗出如浆。
“嗯嗯,”梁廷栋点点头,“回头你问问他,愿不愿意到兵部来做事情。梁某这里,那些个书吏下属都太懒散,缺个勤快能干的人。”
“梁大人如此照顾下官一家,下官感激不尽。”谢尚政赶紧跪了下来。
“好啦,公事嘛,这里说无意。咱们听戏听戏呵!”梁廷栋适可而止,将手一拍,笙箫立刻停了。
一个粉衣女子从堂名担中翩然出来,飘到了梁廷栋的面前,欠身一礼:“大人……”
“嗯,诗月啊,许久不见,你这牡丹亭唱的是越来越妙了。”梁廷栋一副醉眼朦胧的样子笑道,“今儿换个曲目,可唱得?”
诗月柳眉一扬,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睛含情脉脉,轻声细语道:“但凭大人吩咐就是。”
“嗯,”梁廷栋伸手将婢女递上来的剧目表翻了开来,细细扫了一遍,“《四声猿》……《鸣凤记》……嗯,花样好像没怎么变嘛……”
“都是老主顾喜欢的戏,通常怎么点,也出不了这个范围,所以,就没再变化了。”诗月浅浅地笑道,一边偷眼去看谢尚政,看的他一阵发傻。
“嗯,我想听点新鲜的,有没有?”梁廷栋合上本子笑道。
“大人要听新鲜的,倒是难为奴家了。”诗月嘴上这么说,眼神里却写着轻巧的模样。
“你一定有法子的。如若唱不出新鲜的曲子来,这次出堂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