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康永-1990+阿婴-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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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很习惯一个像阿爹这样的父亲。
不知是不是因为累得很了,大口喘了几口,阿爹的说话突然变得暴烈————
“我给你买过多少翠玉珍珠的簪子,你不戴,你天天戴着这根丢在街上也没人捡的破钗子!你要偷人,偷个象样一点的人,偷了个穷鬼送出这等破烂东西来显眼,你还赶不及地往头上插,做婊子的都比你强,卖肉起码卖出个价钱来!就有你这样不开眼的蠢女人,教老子做了乌龟还得替别人喂饱你那个烂肚皮,喂饱你烂肚皮里养出来的小烂货、小杂种!”
阿爹嘶哑着嗓门,越骂越怒,越挖越深,上半个身子垂进土坑去,声音闷着,不大听得见了。我两腿早麻得蹲不住,轻轻坐倒在树背后,右手搓揉着膝盖,左手却不自觉地抬到脸颊上去擦了擦,我这才发现自己在流眼泪。
小杂种,小野种————我的阿爹,对我的妈妈,这样说我。
我的阿爹,这样子辱骂他杀死的我的妈妈的尸体。
泪水冷,冷的醒人,我醒得整个人冰冷的透明,是那种半夜梦游到悬崖边,突然被人拍醒的,晕眩的,赤裸的,羞耻的清醒。
宁愿睡着掉进死亡的深谷、也不愿意醒来面对自己的那种醒。
我抱住膝盖,低头舔去手背上沾的泪水,脑子里感觉到一种很干净的空旷、呼啸着安静的小的风。手背上被唇吻过的那一处皮肤痒痒的,我用睫毛轻轻去搧一搧痒的地方,更加痒起来,我自己对自己微笑了,偷偷微笑着————
原来我的孤单,我的没有人喜欢,是理由很充分的啊。
并不全是我的错。
我抬起眼,眼穿过额前的发,穿过树林,望着疯狂的阿爹。阿爹在地面上只剩腰臀腿脚,曝在月光底下,像刑场上铡剩的尸首,脚还不时抽一抽动。
他的右手依然握紧了簪子,有韵律地一下接一下,窜出地面又落进土坑,一尾快干死的,想跃出土坑的鳗。
我在想阿爹是不是要用簪子刺烂妈妈的尸体。阿爹的手却停了下来。我看不见他在土坑里做什么,隔了一会儿,才听见隐隐约约的哭声传出。是地底下的鬼魂在哭,哭声从土下面漫过来,从我身旁每一个树的根钻进了树身,再从树洞钻进我的耳孔。
我闭起眼睛,听着越来越惨厉得哭嚎声,嘶喊着缅哥的名字。阿爹的哭泣进入了我的身体,化作了我的泪水从眼角泛溢出来,滴落在土里,渗流到妈妈的身上。
等我再张开眼睛,阿爹已经爬出土坑了,跪坐在坑前,恢复到没有表情的脸,冷冷地说着————
“你觉得簪上这支莲蓬簪子最漂亮,对不对?我已经替你插在头发上了。你又可以在冥国地府勾搭牛头马面偷汉子了,你做了鬼一样是给千鬼骑万鬼跨的,你就一辈子留在地狱吧……”阿爹开始动手把坑边的土拨回坑里去,“ 要是再转世为人,你又得再做十几年的孩童,才能跟男人上床,你熬不住的。你就戴着你的簪子,永远别上来吧。”
阿爹平静地把土一拨拨堆回坑里,直到坑填平了,坟起了,阿爹才住手:“我不会让你躺下的,缅哥,我不喜欢看你躺下的样子。”阿爹拍了拍坟起的土堆,手一按,站起身来,掸了掸膝上的尘土,俯身拾起身旁我一直看不见的那根绳子,两掌交替绕收着,一步一步往巨树的树洞走去。直走到树前,才从掌上解下似乎已收妥成圈的绳子,往树洞里一搁,转身抓起灯火,走了。
我想树洞里藏的大概是根很细的细线,所以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等阿爹的灯火走的没影子了,又再等了一会儿,才走出树林,走到那根巨树的树洞前,伸手掏摸,果然摸到一圈线,凑在月光底下看,隐隐闪着金光,是绕了金丝的黑线。我轻轻拉着线,一步一步倒退着走,等线拉尽的时候,正好走到妈妈的坟边。大概阿爹怕坟边什么碑记都没有,念久会湮灭痕迹,才在洞里系了这根线做标记。我放开丝线,跪在坟堆前,叹了口气。
阿爹这么厌恨妈妈,又何必再记着她的尸与她的坟?
我俯下身来挖坟堆,我要把那支簪子找回来收好,要不然,妈妈就什么东西都没有留给我了。
土被阿爹挖得很松,我很快就掘得很深了。我口里大声唱着歌,不敢让自己去想手里就要挖掘到妈妈的尸首,站着的尸首。我怕我只要有一刹那停下来,只要有一刹那想到站在土里十四年的妈妈,我就要哭得挖不下去了。
我唱的是简单的莲花歌,可以一边接一遍的唱,不会停下来想词————“莲花复莲蓬,徘徊无可出,但出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我怕自己要哭,拼了命地赶快挖,土屑溅的满眼满脸,我依然张大了嘴唱歌,嘴里也吃了土,我怕呛咳,把土都一口一口咽下去。一呛咳,我一定哭出来的。
我疯了似地挖着,上半身越佝越低,唱歌都快唱不下去了。我依然不停手地往下挖,一直到我的手突然混着土抓起了一络头发————
是妈妈的头发!
我骇异地看着指间纠缠的发丝,沾着我指甲缝渗出来的红血,连吸了两口气,却怎么吸也吸不进气。我咽下一口口水,定一定,在用力大吸了一口长气,这才顺过呼吸来,本能地张口呼气时,猛然“哇“地大哭出声。
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一直哭到整个人趴在坑沿干呕起来,才昏昏沉沉地不哭了,又再呕了几口,什么也吐不出来,人却慢慢清楚了些。
我从来没见过人的尸体,也从来没见过死亡的妈妈。我把眼擦干了,将手中的头发放回土中,轻轻拨了拨细土,看见了那支艳红的莲蓬浮出来,几丝干松的黑发,缠绕在莹莹的白玉钗骨上。
蓦地一阵风吹过,干发纷纷随风化去,露出了发下一小片润泽的瓷白。奇异而淡的香气,随着风回旋。
是妈妈的骨头啊。
这就是曾经在我小时候抱我的、人们唤作缅哥的妈妈。我想了想,知道自己真的没有觉得害怕。食指轻轻摩挲着哪一小片没在土中的白骨,心里觉得很惋惜,再也没办法看见妈妈的脸了。我已经完全想不起小时候那位妈妈的样子;一张脸,就这样从整个世界上安安静静地完全消失了。
我捡起那只簪子,轻轻贴住了心口,低低地、很生涩地说出这两个字:“妈妈。”
3
所以,这应该就是妈妈得坟了。小小的,坟起的一堆土。
我每次来,都会先从我沈香木小盒的最底下那层最左边一格取出莲蓬簪子来,放在坟土中间那道风吹出来的浅沟里,让妈妈知道我把簪子保存得很好,没有被阿爹发现,也没有被阿么发现,也没有被虫子咬怀。
妈妈怎么会把这支簪子,留在我窗外那棵老榕的树洞里呢?是她和谁约见面的记号吗?
而她再也没见到那个人,就死了。她死的时候,一定很记挂那个人到底来了没有的。
我再从小木盒的第二层里,拿出已盖好我的名字的冥纸,一把一把地撒向天空。
我从来没不烧这些金纸。我永远记得妈妈的黑发,怎样在风力散化,随着风回到了妈妈的身上。这些金纸,也会随着风飞向飘逝,落在妈妈的手里的。
我趁着风停的时候,把最后一落金纸平平放在我的掌心。我用一只脚站着,对着太阳把双臂张开,教导这些金纸要怎样飞,才飞得好看。
一阵大风过来,我的袖子鼓涨成一柊自疲终浦械慕鹬椒追谆盍耍涑梢恢灰恢唤鹕牡⒁砩仙炼盼抑旌焐拿郑谘艄獾紫铝梢黄上璧慕鹕Q螅龉霾ɡ俗殴饺チ恕
风停下来,竟然剩了一张金纸,停在我的掌中,没被吹走。我想妈妈既然喜欢莲蓬簪子,一定也喜欢莲花的。我就把这张金纸折作了一柺甑慕鹆ǎ旁诜嘏阅强镁奘鞯拇笫鞫蠢铮乖诎⒌蟮乃肯呱贤贰
我选了一处草长得厚密的地方躺下,解开了袍子。让金色的太阳光暖一暖我的胸口,一直等胸口的阳移到了小肚子上,我才起身把袍子一拢,兜住阳光的暖气,把簪子藏回小木盒,亲一亲妈妈的坟,离开大树头回家去。
4
昨天是小寒。天也还不冷。我到大灶间去找嬷嬷,拿作糕的面团来捏小鸡小狗玩,才走到灶间门外,就看见迎面走过来一个腮胡子,两只大袖卷到肘上,手里捧了一个几有筛子大的猪头,笑眯眯的。他一见到我,也嘻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来。
“阿婴姑娘。”他抬手招呼我,胳膊上吊着的两对猪蹄尖连晃两晃。
“啊,青叔叔。”我认了一认,才想起来是鹿胎宫的道人青肚子,老老杀了猪来买的。
青叔叔让我先进了灶间,里头正在蒸藕,烟雾弥漫,好几截洗净了还没蒸的白藕搁在一旁,像人的小腿。
厨娘和嬷嬷两个却挤在窗口油光的台子旁,不知在干什么。
“大娘,猪头来了。”青肚子把猪头搁在灶旁。
“嗨呀,上供就在等你这个猪头哩,这晚才来。”厨娘埋怨着,把两对蹄尖接过来。
青肚子嘻嘻一笑,把袍袖抖落了,擦手上的油腻。
厨娘见他一笑,有点局促,抹了抹鬓角,不尴不尬地笑一笑————
“道长且等一等,我去拿钱来。”厨娘走出灶间去。
嬷嬷却头也没回过,趴在台子前,赶工赶得急的样子。我跟青肚子两个一齐凑上去要看,青肚子赶紧让一让,又冲我笑了笑,眼角两鱼尾纹划水游了开去,白牙齿似海贝克一样搧了搧。
“这青肚子这样爱笑。”我心里过了过这句话,转脸去看台上,想不通一个靠四十岁的男人,会有这样年轻的一口白牙。
只见嬷嬷两肘据桌,肘旁七八只大大小小的瓢碟盆碗。挤作一堆,盛了青紫红黄各色颜料。嬷嬷手里正颤危危捏住一管破笔,在一张印了人物的纸上填色。
填满了画上女子的肚兜,嬷嬷的手一移,我这次才看见图里两个人物都裸着下身,男的一个是僧人,撩开了袈裟,底下露出的器官印得纤毫毕露,女的跨坐在僧人的大腿上,面孔吟吟的笑,是捏成的五彩面人儿放上三天后、那种短暂又永恒的、干到发甜的笑。袈裟与肚兜都被嬷嬷上了鲜亮的大红色,我恍惚间只觉得红光侵眼,画中人似乎动作了起来,我忽然听见自己呼吸得很大声,脸上一热,眼睛赶忙移开,却看见青肚子笑眯眯地望着我,藏在腮胡子里的嘴唇润红的刺目,我只好把眼一低,盯住那尊咬了颗红柿的猪脑袋。
“画避火图啊,嬷嬷?”青肚子向嬷嬷搭讪。
“嗳,赶在年前多赚几钱罢哩,真人你莫见笑。”嬷嬷抬起头招呼青肚子,却发现我站在身后,吓得急忙要把画遮住。想是嬷嬷老耳朵背了,我进灶间后又没开口说过话,嬷嬷根本不知道我进来了。
青肚子右手倐地伸出,托住了嬷嬷的袖管————
“留神抹坏了颜色!”
嬷嬷这才想起来,又急忙把两手移开,这下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僵坐着傻笑,脸颊上一抹老红慢吞吞地,从挤叠了的皱纹沟里流淌出来。
“好啊,瞒着我干这勾当。”
我一伸手就把它正画的那张壁火图抢在手里。
“喂喂,别弄脏。”嬷嬷抢不过我,只索罢了。“肿脖刘从邻城批过来的货,发给我们给上个色,赶在过年钱要卖的。”
“这两人在干什么呀?这图画纸不怕烧的么?怎么叫避火图呀?”我把图往灶里的火头上递,青肚子赶紧拦住。
“凡人交媾、神鬼回避,就算火神也……”
这时厨娘拿了买猪脚的钱转返来,一见我手里的图,大惊失色————
“还不快收起来,嬷嬷……”
“大娘,不要紧的。”青肚子笑着把钱接过来。“横竖阿婴姑娘过了雨水,就要婚配了,知道知道也好。”
“婚配!?我?”我也大吃一惊。
“阿婴姑娘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你知道吗?”我问嬷嬷。
“嗯……听……听说了一些……”
“我婚配给谁啊?”
“这就不晓得了。”嬷嬷和厨娘都摇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的?”我问青肚子。
“上回听都头霍桑说起。”
“噢,桑哥哥呀。”我疑疑惑惑地坐下来。
“你看吧,真人也说该让姑娘学学的。”嬷嬷向厨娘分说。“索性就帮着我们一起画吧,我真赶得背脊骨都要折断了。”
桑哥哥这两天到邻城去了,要不我立刻就好找他问明白了。我前天折了金纸莲花放在池子里,都浸泡得沈在水底了,我昨晚去捞起来,才知道他不再府里。
“我倒有一幅的故事看不懂哩,正好请问真人。”厨娘从一旁的橱低抽出一张上好了色的避火图来。
“这避火图我也画了十几年了,这个故事到从来没听过。”厨娘把画交给青肚子,脸色古里古怪,似笑非笑。
这张图上画了个胖大和尚在向一干男女说法,和尚身前有一句破棺,棺里一具奇特的骷髅,四肢骨骼互相交错连结、相索相扣,盘成一只巨蝶一般。胖和尚口中邈出一股云气,云气里画的想来就是说法的内容了,竟然画着一手拈柳枝,一手持净瓶的观音大士,被五名姿态各异的裸身男子团团绕住。
我看了哑然失笑,想这胖和尚真是色的疯了,板了面孔向善男女冒渎观音菩萨。
青肚子却大大“噫”了一声————
“这是黄金锁骨菩萨哩。这故事佛门子弟不大说的,到被画出来了。”
嬷嬷凑过去看画,厨娘却看着青肚子,我看看画,看看厨娘,看看青肚子。
“那时尘世欲根深重,于是观音大士化身美色女,投身妓馆,一般接客。境内男子见其绝色,尽皆倾倒,乃与之交合,交后则欲心顿消,欲根淡断。一年后死,众男子逐合力葬其尸。这名胖大和尚是个胡僧,过境见其墓,大礼膜拜,众人说他错拜了娼妓坟墓,胡僧就说这娼妓是观世音化身,以彼大法力,来度世间淫人。众人不信,挖土破棺,只见骨节联络,交锁不断,色如黄金。正是黄金锁骨菩萨。”
我见嬷嬷与厨娘两个嘴巴半张,听得入神,心想若有好事的再把这“青肚子灶间说法”画作避火图,那么画上的胖和尚又要被云气围住,从青肚子嘴里释出来了。
“啊呀,那这具骷髅也得上个金色了。”嬷嬷把画接过去补色。
我看看自己手里这张光屁股的僧人,图旁还印了四行试:
“曾经千回舞细腰, 镜底红莲终不老, 自从落在禅僧手, 任凭东风再难摇。”
我把图画递给青肚子————
“那这一幅也有故事吗?”
“这我知道。”厨娘抢先说了。“这是五戒禅师在祝融峰顶修行十年,以为世上再无可以诱惑他的事物,于是下山游行,却在路边遇见这个叫做红莲的女人。红莲看了五戒禅师一眼,禅师心意荡动,立刻与她交合,等到第二天日出,五戒禅师与红莲各自沐浴,一齐坐化。”
我听这个故事莫名其妙,被厨娘三言两语讲完,看看道人青肚子,却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青肚子发了一会子怔,忽然一笑————
“你们城里的春画恁特别,尽是伤心欲事。”
他看看又要怔起来,蓦地摇摇头,把画还给我,稽首走出去————
“打扰得久了,道士要赶回鹿胎宫喂猪去,年前要杀翻好几只哩。”走到灶间门口,停下脚步,掏出一张符纸给厨娘。
“险些忘了,这是大娘要的符,贴在床板下就成了。”
厨娘一臊,收符跟了出去。
我挨着嬷嬷坐下,依她教我的颜色,把图画填上。填了两张,我不耐烦起来,开始自己挑颜色玩,把一个梳堆鸦髻的女人身上都涂了蓝色,用朱红点乳与下阴,再把那长须男子的阳具涂成绿色,上头再用紫色打小圈圈。
嬷嬷气得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