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43-鲁迅其书:一部断代式的研究史料的好书-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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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冰谷之中呢?还是带出冰谷之外呢?这里就引起了更大的矛盾。
“你的醒来,使我欢喜。我正在想着走出冰谷的方法;我愿意携带你去,使你永不冰结,永得燃烧。”
“唉唉!那么,我将烧完!”
“你的烧完,使我惋惜。我便将你留下,仍在这里罢。”
“唉唉!那么,我将冻灭了!”
“那么,怎么办呢?”
“但你自己,又怎么办呢?”他反而问。
是的,留在冰谷里,就要冻死;带出冰谷,又要烧完,这又怎么办呢?这矛盾又将怎样解决呢?
《影的告别》的造意,全诗也就体现了这个意境。这是把这样的矛盾冲突与苦闷的心情,推到矛盾冲突最尖端的形象的说明。在这作品中,影,究竟隐喻什么,象征什么?形,又是隐喻什么,象征什么?这可暂时不去讨论。不过,从“形影相随”或形影永不分离等语词设想,联想到鲁迅时常说的“解剖自己并不比解剖别人留情面”的话,设想着这从形分离出来,又向形告别的影,是代表、或隐喻理想的我,而形,则是代表或隐喻现实的我,这样解释,大概还不算勉强吧。
影之所以向形告别他去,其理由,散文诗中已经说得很清楚。——因为“有我(影)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在地狱里”,或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都“不愿去”而“你(形),也是我所不乐意的”,所以“不想跟随你了”,也“不愿住”了,要告别而他去了。——这是不值得怎样深究的。
至于为什么连“天堂”,连“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都不愿意去?——当然,不愿意跟你到地狱里去,这是可以理解的。——可能有那种解释,那就是:一,厌恶之心深,求去之心切;二,即使是“天堂”、是“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还可能有缺点,不便任意预约,或者还该加上一个引号,值得怀疑。——这样的解释,我想都是可以的。这里的问题,却是告别了形以后的影,究竟到哪里去的问题。
这问题提的非常形象,矛盾冲突也非常尖锐,却又非常富于诗意。“我不过一个影”,——矛盾的性质,决定于矛盾的本身;如今要别你而去了,但是,究竟到哪里去呢?如果到黑暗里去吧,“黑暗又会吞并了我”;如果到光明中去吧,“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这处境就有些困难了。那末,“我”还不如“彷徨于明暗之间”吧,然而“我”又不愿意彷徨于明暗之间。而且,即使愿意彷徨于明暗之间吧,但这明暗之间的现在,又不知是什么时候?倘是黄昏,则转眼之间,黑夜来临,“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如果是在黎明,那末,转眼白天来到,“我”又“要被白天消失”。这样的进退两难,矛盾冲突,真使人彷徨于“无地”了。
应该肯定,鲁迅从正视现实出发,从客观事物的本身中发现了矛盾,又能从矛盾中观察事物,分析事物,这已达到辩证法的高度。但同时也应该指明,他还没有达到唯物辩证法的高度。
在自然界中,“秋后要有春”,而“春后还是秋”,固然是事实;但给它赋予以象征或隐喻的意义,同样应用于人类社会,却又并不完全适合。鲁迅之所以运用自然现象的矛盾,来象征或隐喻社会现象的矛盾,从而透露出他当时内在心理的矛盾与苦闷,这是和他当时的世界观分不开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唯物辩证法方法,当然,也是从正视现实出发,观察分析客观事物的矛盾,并从事物的矛盾看问题;但是,更主要的,却在认识客观事物的内在规律,从而认取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认清人类社会的前途和人生奋斗的方向,就信心百倍地向着这个目标奔赴。但是鲁迅的世界观,当时还没有达到这样的高度。他还没有看出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还不知道“唯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他多少还受了些历史经验主义的影响,看过辛亥革命、二次革命……看来看去,看得有点失望,于是消沉了。因此,他就把他所认识到的自然现象——“秋后要有春”,而“春后还是秋”的矛盾,用来象征或隐喻他所认识的社会现象,并以之透露他当时心理的矛盾与苦闷了。
不过鲁迅的这种心理的矛盾与苦闷,毕竟是被他克服过来了。这个过程,是个痛苦的思想斗争的过程,是他那不倦的韧性的战斗的现实主义精神的胜利。他不是,而且并没有认清了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从而信心百倍,精神愉快地向前迈进的,而是经历了一番苦痛的斗争而后取得胜利的。我们曾经指出,《野草》全书的精神,充满着理想与现实,光明与黑暗等等一系列的矛盾;我们也曾经引用毛泽东同志《矛盾论》的学说,说明这一系列的矛盾的对立面,怎样由主要方面转化为非主要方面,又怎样由非主要方面转化为主要方面,互易其位置,使得矛盾的性质起着质的变化。但究竟是什么力量起着决定的作用,使得矛盾的两方,向着对立面转化,并且使得矛盾起着质的变化,在那里,还是没有说清楚。
鲁迅是以不倦的韧性的战斗的现实主义精神,克服他当时世界观的矛盾的。鲁迅当时世界观的进步意义在此,他的局限性也在此。
《秋夜》中的枣树,并不满意于小粉红花们的看法,它也没有小粉红花们一样的乐观,因为它不但知道小粉红花的梦,也知道落叶的梦。但它并不绝望,它还是主张战斗。它知道对付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不能如小粉红花们一样,只是“瑟缩地做梦”,把希望寄托在“秋后要有春”上。“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一面用几枝低亚着的树枝,“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一面用最长最直的几枝,“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睐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而且,当鬼睐眼的天空被刺得不安了,要想避开枣树了,当月亮也被刺得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的时候,“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睐着许多蛊惑的眼睛。”——这就透露了要用斗争、不屈的斗争,一意要制他死命的斗争,来解决这矛盾的精神了。
当然“希望的盾”的比喻,如果应用之于社会现象,同样是不大切合的,但当作鲁迅当时的认识与他的思想的反映,却又非常形象、生动,而且也非常的合适。究竟他是怎样解决这以空虚抗拒空虚的矛盾呢,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起,“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思想,也就体现了“绝望的抗战”——即使是绝望了,明知道是绝望了,还是要抗战的精神的。
在《死火》与《影的告别》中,这精神表现得更加彻底。他不仅表现了战斗或绝望的抗战的精神,而且表现出承担了黑暗或与黑暗同灭亡的精神。
《影的告别》的结尾,对于这个矛盾的解决,是这样说的:
我愿意这样,朋友——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这就是由自己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黑暗,不再让别人也留在黑暗里;黑暗的世界全属于我自己,把光明留给了别人。这精神,不就比“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鲁迅全集》第1卷;第246页。更积极更彻底吗?
也就在这散文诗中,影在向形告别,形要求它在临别时有什么馈赠的时候,它的临别赠言是:
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什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临别的馈赠,竟然是黑暗与虚空,这可能是难以设想的。但一想到“我常觉唯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以及谈到不敢给青年们指路“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的果实的人”,“对于偏爱我的读者的赠献,或者最好倒不如是一个‘无所有’。”《鲁迅全集》第1卷;第362页。这意义,也就容易懂得了。
《死火》中的尖锐的矛盾——既不愿“冻灭”也不愿“烧完”的解决,表现得更加坚决,更加彻底。他不但坚决表示“我要出这冰谷”、“那我不如烧完”!而且是——
他忽而跃起,如红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就坠入冰谷中。
“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
这不就是“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的精神的形象的表现吗?自己虽然被大石车碾死了,但在还未被碾死之前的刹那间,却来得及看大石车的被毁坏,坠入冰谷之中,这就感到极大的快慰。何况死火已经被救出冰谷,“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呢?
这些尖锐的矛盾的解决,或者如《秋夜》中的枣树,以“一无所有的干子”,挺身战斗,“一意要制他的死命”,“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或者如《影的告别》中的影,“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由自己一个承担着所有黑暗,将光明留给别人;或者如《死火》中的我和死火,自己心愿毁灭,被烧完,被碾死,让大石车坠入冰谷之中,在冰谷中再也看不见死火:——所有这一切的解决矛盾的方法,都是经过一番苦痛的心理斗争的历程,以自我战斗和自我牺牲的精神,而后取得胜利的。当然,他之所以采取这样种种方式,来解决矛盾,一面固然反映了他的苦闷心情与战斗意志,但根本的原因,还是取决于作者当时世界观的矛盾的。
《鲁迅其书》第二部分《野草》精神试论(8)
六
在《野草》中,最能显示或者透露作者当时世界观和人生观,最能说明他的对于矛盾的解决之所以不够彻底的,我以为,这就要数到那篇诗剧——《过客》了。当然,诗剧中的过客,我们不能那么死板,说他就是鲁迅;但说他是当时鲁迅精神的体现,在他身上寄托着鲁迅当时的世界观与人生观,寄托着他那种在人生的旅途上长途跋涉但又不肯休息的精神,却是没有问题的。
诗剧为我们塑造了三个人物形象——老翁、女孩和过客,也代表了三种类型的人物。是的,我们说是三种类型。这是由于文字过于概括,包含着丰富的人生哲学意义,但对于人物性格的刻画,与个性化的描写,可能还没有达到典型创造的高度。不过,这不是主要的问题。反之,正因为他的概括意义的深广,他所内蕴的人生哲学的意义,也就更觉丰富。作品中过客的形象,是:
约三四十岁,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
这就不但介绍了他的外表衣著,而且也活画出一个在人生旅途上艰苦跋涉,状态困顿、精神兀傲倔强的性格来。
在作品中,这位过客一出场,就把矛盾冲突推到最高峰。时间已是傍晚,太阳就要下山;这里是一个荒村,一间土屋,前面不知是什么地方,也不知有没有人烟;正是所谓日暮途穷的境地。而这位过客,却是经历了长途劳顿之后,走破了脚,流了许多血,又饥又渴的才走到这里。——究竟是停下来息一息,等恢复了疲劳以后再走呢,还是继续前进呢?这就是一个矛盾,而且是急待解决的矛盾。如果前面是有人烟的村落,或者是繁荣的放着光明的城市,——这当然象征着革命的前途与理想。那么,就是赶一段夜路,付出一番代价,也有一个理想,一个希望,值得追求。但是,眼前明摆着的,前面却是坟;而走完了坟以后,究竟是什么地方,却是谁也不能知道。那么,究竟怎么办呢?这就把问题推到矛盾冲突的尖端了。
这里还有两个人物,一个是年约七十,饱经世故的老翁,他知道人生道路的前面,就是坟墓,因而也不再想前进。对于人生世事,他也看得多了,什么也不感到稀奇,引不起注意;年青时代,也曾听见前面有人叫他前进,——应该说是生命的召唤的声音吧——但他却不理他,于是,慢慢的,“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记不清楚了”。这是一种类型的人生。另外一个,是年约十岁的女孩,纯洁、幼稚、简单,对什么都感到新奇,都想看看。对于人生前途,她所看见的不是坟,而是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的地方。可以说,她还没有体会到人生的真正意义。这又是一种类型。这两个人物,当然都是陪衬的人物。
可是这位过客呢,他却知道那长着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的地方,同时也就是坟地。这在老翁与女孩的思想中,是并不感到矛盾的,因为他们,至少是现在,都并不想到那个地方去。但在过客,却就发生了很大的矛盾。在这人生旅途的前面,那里确实也长着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但同时,的确是坟地。这是值得深思的难题。时间已是“太阳已经下去了”的薄暮,自己的身躯也由于长途困顿,显得精疲力竭,何况双脚早已走破,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实在是无力继续前进了的。这究竟应该怎么办呢?是听着这有经验的老翁的劝告留下来呢,还是仍旧向前走呢?
尽管这位具有一副兀傲倔强性格的过客,想起过去走过来的一段道路:“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他憎恶他们,不肯走那个回头路,但是,眼前的现实,前面却是坟墓,而走过坟墓之后,究竟是什么地方,却是谁也不能说个明白。这又怎能不使他感到彷徨、苦闷,以至发生矛盾呢?
当然,这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意境。走过墓地以后,究竟是什么地方,这是由于作者当时世界观的局限,无法说得清楚的。固然,在他的前面,的确也能随时听见生命的召唤,号召他继续前进,但是,那个声音,还是隐隐约约的。不过,在这里,这位过客的兀傲倔强的精神,却仍旧发生了作用。经过了一番踌躇,几次考虑,他终于决定了:“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即刻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的。而这,也就体现了鲁迅的“君子以自强不息”的不倦的、韧性的战斗精神。
可以设想:鲁迅当时的世界观,的确如同这位过客,充满着矛盾。当时中国社会的黑暗现实,使他看不见光明的前途,多少也有些像这位过客。他虽然相信“路是人走出来的”,一个人在孤军奋战,但总不免有点消沉。他希望有个“精神界战士”的出现,要有韧性的战斗的精神,但对于未来理想社会的必然来临,并不如后来说“唯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时看得那么清楚。因此,他所表现的对于理想的追求,对于人生道路的探索,并不完全都是认识清楚了的奋斗,而是带着勉强的,“不得不”的心情,走着那漫长的道路的。但是,这也正好是鲁迅的精神,是鲁迅的世界观还没有达到飞跃之前、终于以战斗的实践突破了当时世界观的局限的精神。
明知道前面的道路是坟,但仍旧要前进,要昂起了头,奋然的走过去,决不停留,这便是胜利。实践,战斗,前进,这种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