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43-鲁迅其书:一部断代式的研究史料的好书-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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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的性格特征。这类杂感议论一般采用凝炼、概括而又富有形象感的语言来概括人物的特点,具有强烈的色彩,因而它所造成的形象显得鲜明突出。杂感议论的这种造成形象的职能,是它的文学特质的表现之一,也是它与理论论述的重要区别。
在谈论社会世态的作品中,杂感议论的文学特点尤为明显。这类作品基本上是以夹叙夹议的方式谈论社会现象,抒写感受,显示“社会相”的。例如《论照相之类》、《我要骗人》等作品就属于这种情况。鲁迅在《我要骗人》这篇作品中,广泛地谈论他在上海的所遇所见所闻所感,从日本水兵被暗杀谈到市民的搬家逃难,从警察的殴打车夫谈到中外报纸的辱骂中国“愚民”,从天真的孩子募集水灾捐款谈到水利局老爷们的欺骗贪赃等等情形,以沉郁的笔调抒写了在这种环境中无法说真话的痛楚心境,描画出当时中国社会的动荡、黑暗、浑浊的图景。这些杂感议论更富有形象性和情感性,造成虚实结合的意境,具有文学散文的情趣,人们是不会把它同理论论述的语言混同起来的。
就是在那些带有论战性的杂感中,鲁迅也不是采用理论辩论的方式。他认为“辩论之文”采用“历举对手之语,从头至尾,逐一驳去”的办法,“只有小毒而无剧毒”,不易给论敌以“致命的重创”《两地书·十》。。他所采用的是揭露“丑态”,“使麒麟皮下露出马脚”的方式。例如《估〈学衡〉》是与学衡派论战的重要文章,鲁迅认为对“诸公的说理”没有辩正的必要,只要“估一估”就够了。这篇杂感针对学衡派的所谓“融合中西,昌明国学”的狂妄态度,列举他们文章中的种种文理不通的笑话,稍加评点,就画出了这类人“于旧学并无门径,并主张还不配”的“假古董”的形象。在同现代评论派论战的一系列文章中,鲁迅也没有对他们的观点作理论的批驳,他的方法是“撕下了正人君子的外套”,“显示本相”《华盖集·“碰壁”之余》。。这些文章从不同角度揭露这派人对待官僚、军阀和革命群众的不同态度,制造流言的手段,鬼鬼祟祟的行为,矛盾百出的言论等等,生动地写出了“正人君子”的可憎面孔。这种方法使得现代评论派大为头痛,高一涵曾经攻击这些文章“不是讨论问题和阐发学理”,而是“嬉笑怒骂的揭黑幕攻阴私”的文字《现代评论》,第4卷,第89期。。这恰恰说明了杂感作品和一般说理文章的不同。这类杂感议论主要地不是担负“论证真理”的职能,它其实也是一种勾画形象的手段。而其中的生动形象的描述,切肤刻骨的解剖,风趣机警的揶揄,幽默峻峭的讽刺,发人深思的反话,凝炼深刻的警语等等,都使作品富有浓厚的文学趣味。
上述几种情况都说明,叙事状物、勾勒形象是杂感议论的重要的、基本的职能,它赋予杂感作品以文学的形象性。它本身具有通过形象的叙述来显示事物的本质、显示真理的文学特性。
杂感议论的谈理职能,用鲁迅的话来说,就是揭示“平日见闻的事理里面”的“一点心以为然的道理”,也就是作者对所写事物的感受、认识和看法。如果说上述谈事职能主要地描画事物的形态,那么,这种谈理职能就是深入到事物的内在的东西,本质的东西。这是一种具有深刻的思想性和理性色彩的议论。但是,这种议论与理论的文体有所不同,它的目的主要不是论证或阐述某种理论观点、原则,而是以所写的人物事象为中心,为基础,深入地揭示事物的本质和所含的意义,把对象从表到里都鲜明地展示出来。这里所谈的“理”,是从形象或情景中直接生发出来,并助其深化的,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看做揭示形象的内涵和意义的艺术手段,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当作者表达这些道理的时候,他通常不是采用抽象概括和论述的方式,而是把深刻的道理与具体的事物结合起来,将理性的思考和对形象情景的具体感受融合起来,用形象化的方式来表述。这是杂感谈理的一个突出的特点。这里只要对几篇作品作一些分析,就可以明显地看到这个特点。《新药》这篇杂感是写吴稚晖的,这位“党国元老”在“九一八”以后竟然不识时务地发表对日本“拼死抵抗”的激烈言论,受到了“党国”喽们的“讪笑”。鲁迅在文中描述了这一现象,画出了吴稚晖已成为“党国”的“药渣”的形象,接着剖析了出现这一现象的政治原因。文章说:“九一八”以后,“党国”的政策已不再贩卖“单方”旧药,而是出卖“复方”的新药,“这种新药的性味,是要很激烈,而和平,譬之文章,则须先讲烈士的殉国,再谈美人的殉情;一面赞希特勒的组阁,一面颂苏联的成功;军歌之后,来了恋歌;道德谈完,就讲妓院;因国耻日而悲杨柳,逢五一节而忆蔷薇;攻击主人的敌手,也似乎不满于它自己的主人……总而言之,先前所用的是单方,此后出卖的却是复药了”。而“误服这药的病人”,只有“胡里胡涂的死亡”。这段议论十分尖锐而深刻地揭露了国民党政策的欺骗性和反动性,然而它始终是形象的:把对事物的本质的认识,化为生动具体的生活形象显示出来。《拿来主义》是一篇形象化说理的有代表性的作品。文章从当时把“国货”送往国外的“送去主义”谈到外国把鸦片、废枪炮“抛来”的“送来主义”,嘲讽了社会的腐败,从而提出“拿来主义”的主张。但文章没有对这个关于如何对待中外遗产的问题作理论的论述,而是描写了在对待遗产问题上的三种类型人物的不同态度和表现,通过鲜明的对比,使真理和谬误都鲜明地展示在人们面前,雄辩地显示了“拿来主义”的正确性。《看镜有感》也是一篇优美的谈理的文章。它从鉴赏古镜的感受谈到对待外来文化的态度同民族强弱的直接关系,它的生动形象的议论有着耐人寻味的魅力。从下面的一段话可以看到鲁迅杂感议论的一般特点:
汉唐虽然也有边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或者毫未想到,凡取用外来事物的时候,就如将彼俘来一样,自由驱使,绝不介怀。一到衰弊陵夷之际,神经可就衰弱过敏了,每遇外国东西,便觉得仿佛彼来俘我一样,推拒,惶恐,退缩,逃避,抖成一团,又必想一篇道理来掩饰,而国粹遂成为孱王和孱奴的宝贝。
这里显然揭示了一个重大而深刻的真理。这个真理是通过对历史现象和民族心理的叙述揭示出来的。而作者恰恰用了非常生动而形象的语言来描绘这些历史现象和民族心理。这样就把深刻的道理与形象的描绘融合起来,造成诗意的美。人们不但可以从这里获得真理的认识,而且可以获得艺术的感受。
将深刻的道理通过形象化的方式来表达这个特点,我们几乎在鲁迅的所有杂感作品中都可以找到例证。在否定某种事物或观点的时候,往往用形象化方式来显示其谬误和实质,例如,把林语堂提倡“幽默”的本质概括为“将屠夫的凶残,使大家化为一笑,收场大吉”(《论语一年》);把他的所谓“性灵”、“小品”的实质概括为“靠着低诉或微吟,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的平滑”(《小品文的危机》);把所谓“超阶级”、“超时代”的文学观点概括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着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论“第三种人”》);把某些“革命文学”作品说成“新袋子里的酸酒,红纸包里的烂肉”,使人“吃得胸口痒痒的,好象要呕吐”(《我们要批评家》),等等。在说明正面的道理的时候,同样借助具体事物或生动的比喻来表述,例如用剔烂苹果来表述文艺批评的正确方法(《关于翻译(下)》);用围了铁栏看老虎来说明正确对待资本主义的有害的文学作品(《关于翻译(下)》);用麻油和芝麻的关系来表述文艺和生活的关系(《论睁了眼看》);用厨师和顾客的关系来说明创作与批评的关系(《对于批评家的希望》),等等。由于鲁迅杂感采用这种形象化谈理的方式,因而就能在极小的篇幅中把深刻的道理鲜明地呈现出来,给人以具体清晰的感受。又由于鲁迅思想的深刻,并充分运用他丰富的生活经验和广博的知识,生动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就使杂感议论具有斑斓多姿、博大精深的特点。而更重要的是,这种把深邃的思想加以形象化表述方式,必然地形成杂感议论的很强的哲理性。我们知道,深刻的思想,即人们对事物的本质的认识,总是通过理论思维才能获得;而理论思维的成果却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表达。用理论抽象的方式表达,就成为概念、推理、判断的三段论式构成的理论论断,它要求尽可能的准确性和科学性。但当理论思维的成果通过形象化方式表述的时候,情形就大不一样。它除了体现出需要表达的思想之外,形象的本身又同时能启发人们的想象和联想,人们会根据各自的经验从中感受到比它所表达的更为丰富的内容,获得鉴赏体味的“理趣”。正是这种思想的深刻性和形象的启发性相结合形成的“理趣”,造成了鲁迅杂感议论的哲理性的艺术效果。
《鲁迅其书》第三部分论鲁迅杂感的文学本质(5)
鲁迅杂感的文学特征,还表现在它能使用的语体上。杂感议论是文学语言,它在词汇的选择和文句的组成上与理论语体有着明显的区别。一般说来,理论语言以理性的概念为表述观点的基本材料。概念是对事物本质的高度抽象的概括,它与事物的感性形态的联系较少,也就是说,不具备明显的形象性。而文学语言所用的词汇,虽然也是事物基本特质的不同程度的概括,但它仍与事物的感性表象有较密切的联系,或者说,它能够唤起人们对事物的具体形态的记忆和体验,所以这种词语具有明显的形象性。概念的涵义有严谨的科学的规定性,在任何场合下都不允许在这个规定性之外的任何伸缩性的理解;而文学语言的涵义却有不同程度的不确定性或闪烁性,给人以更多的意会和想象的余地,人们对它们的具体含义常常会产生不完全相同的感受和理解。例如,鲁迅在杂感中把“军阀”说成“有枪阶级”,前者是一个理论的概念,在任何场合下都只有一个特定的含义;而后者则是文学的用语,它本身具有形象的特点,而且人们只有在具体语言环境中才能意会作者赋予它的具体涵义。鲁迅杂感的议论很少使用抽象的理论概念,基本上是用文学的词汇。其中叙事状物、抒情写意的词语,其文学特点很明显,不必多说。就是那些有较大社会概括性的词语,也同样具有明显的文学语言的特征。例如有关人群划分的词语,如“上等人”、“下等人”,“阔人”,“窄人”,“猛人”、“乏人”,“雅人”、“粗人”,“高等华人”、“低等华人”,“孱王”、“孱奴”,“党国英雄”、“蚁民”,等等,都不是科学的理论概念,而是有讽刺意味的文学用语。它们是概括的,又是形象的;其含义没有严格的确定性,在具体的语言情景中人们又可以具体感受到它们所指的对象,甚至想象到这些对象的具体特征。这些语言特点就使杂感议论具有浓厚的文学性。值得注意的是,鲁迅杂感在对某些社会历史现象进行综合性概括的时候,也是使用文学的语言。例如把中国历史的进程概括为两种状态:“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灯下漫笔》。。很明显,这不是科学意义上的理论概括,而只是从一个角度对人民大众在不同境遇中遭受统治者的压迫奴役这一特点的形象化的概括。又如“大明一朝,以剥皮始,以剥皮终”《病后杂谈》。,这也只是对明朝统治者的残酷这一点所作的形象的描述,而不是对明代历史的科学论断。这些形象的概括,从历史科学的角度看,是不确切的,不科学的;但从文学作品的角度看,却是揭示了社会生活的某些本质方面。它是以强烈的、夸张的形象化方式来启发人们对历史和现实的思考和联想,并非要作出科学的理论论断。在这一点上,也使鲁迅杂感议论与一般理论论述明显地区别开来。
文学语言的词语与人民群众的日常生活有着直接的联系,反映着人们丰富多彩的生活形态,而且包容着丰富的群众的口语,富有生活气息。鲁迅说过,他要“将活人的唇舌作为源泉,使文章更接近语言,更加有生气”《写在〈坟〉后面》。。他还主张采用群众中“意味深长”的“炼话”和有生命力的“古典”,使文章“更加精采”《门外文谈》。。事实也是这样,鲁迅杂感的语言大量地使用群众中形象生动的口语,言简意赅的“炼话”和有生命力的典故,使文章具有耐人寻味的艺术魅力,丝毫没有学院气和八股味。尤其是广泛、准确地运用生动的典故、引语,成为鲁迅杂感语言的突出的特点。这些古典古语,不但本身是形象的、含蓄深刻的,而且它们都反映着民族生活的历史痕迹,表现着民族的思想情感,因而不但能使文章生动深刻,而且使文章具有民族色彩和民族风格的文学美。
鲁迅认为:文学语言的“文句的组织,无须科学理论似的精密”《“题未定”草(二)》。。这里当然不是指语法规范,而是指语言成分及其使用的方式。文学语言不必像理论文体那样在概念、论断等方面要求科学意义上的精确性,它可以而且应当运用多种文学手法,诸如比喻、象征、讽刺、双关、反话等等,自由而生动地表达思想。鲁迅杂感议论就体现着这样的特点,它不着意于按照科学理论那种严密的要求来组织文句,而是运用文学的生动形象的语言来表达思想。例如,关于理论的传播与社会需要的关系问题,在马克思的理论著作中作过这样的表述:“理论在一个国家的实现程度,决定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程度。”《〈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而类似的意思,在鲁迅杂感中是另一种表达方式:“新主义宣传者是放火人么,也须别人有精神的燃料,才会着火;是弹琴人么,别人的心上也须有弦索,才会出声;是发声器么,别人也必须是发声器,才会共鸣。”《热风·“圣武”》。显然,前者是高度的科学概括,在概念和文句组织方式上都是高度严谨精密的。后者则只是几个比喻,而比喻只能表达出大概的意思,当然不像前者的严谨精密。但后者却是生动形象的,更给人以回味思索的余地。也正因为如此,才具有文学性。
综上所述,正是鲁迅杂感议论的叙事状物、描述形象的职能,它的形象化说理的独特方式,以及它使用的生动形象的文学语体,多方面地显示了杂感议论的文学特征。不言而喻,如果杂感议论丧失或削弱了这些特征,就会变成一般的理念的东西,就不可避免地导致杂感作品的政论化和理论化,甚至成为空泛的议论,就会削弱甚至丧失杂感作为文学散文的文学价值。
四、鲁迅杂感的诗美问题
鲁迅杂感具有浓郁的诗美,这是许多评论者都一致肯定的。例如,许寿裳说鲁迅杂感“几乎篇篇是诗”许寿裳:《〈鲁迅旧体诗〉序》。;朱自清先生说它充满“理趣”,“而这也就是诗”朱自清:《鲁迅先生的杂感》。;冯雪峰说它是一种“独特形式的诗”冯雪